对,我说。桥面在使劲,正在过去的肯定是大汽车。
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不要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又对着空气挥拳,这次是左后方。他说,其实想给你说也没得说,我想不起来我叫什么了,我有过一条小狗,它有名字,我可以告诉它的名字。它现在死了。不,我还是不要告诉你它的名字了,它没有同意。它以前跟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死了,被一群警察围着。那个人在凉亭里躺了三天,躺着躺着就死了。它想过去,但是有个警察一直跺脚吓唬它,把它赶得很远。后来,它就跟我了。它很可爱,就是有点脏,不脏的话,它是白色的。但它很脏,看不出是白色,但我知道它是白色,我没有给它洗过澡,因为它不愿意洗澡。我把它放在水龙头底下,它就咬我。我的手都被咬破了。你看,现在还有印子。
我看到那个印子,手腕,黝黑的皮肤上,一块浅色的增生。
它不喜欢洗澡,可能所有的狗都不喜欢洗澡,我也不喜欢洗澡。我很久没有洗澡了。也可能不是,很多人牵的狗都特别干净,也许它们喜欢在洗澡的地方洗澡,不喜欢在厕所水龙头底下洗澡。我也不喜欢。但我没钱带它去给狗洗澡的地方洗澡。我也不想去,因为很可笑。它是一条很好的狗,我很喜欢它,虽然它咬了我。咬我的时候我不喜欢它,但不咬的时候我又喜欢它,它就咬我那一次,所以我还是很喜欢它。我不怪它咬我,因为我在水龙头底下给它洗澡。它不喜欢在水龙头底下洗澡。我让它做它不喜欢的事,那它就可以咬我。它真的很好。你想知道它的名字吗?
我想,我说。
真的吗?你想知道小乖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小乖的名字,它叫小乖。没想到你想知道小乖的名字,它肯定愿意让我告诉你。它很好。它叫小乖,因为它很乖。当然它咬我的时候不乖,但我不怪它,我在水龙头底下给它洗澡,它不喜欢这样洗澡。我叫它小乖,它以前不叫小乖,以前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叫它小乖之后它才叫小乖。我问它你叫什么名字,它不说话,耷拉着脑袋闻我的脚趾头。我说你怎么这么乖呀,我叫你小乖吧。它呜了一声。呜一声就是同意了对不对,肯定是这样。所以它就叫小乖了……


第十章
嘀~啾。我猜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鸣,闭着眼等第二声,很久没有等到。今天是几号?鼾声不在,旁边的肉体像假的,但脚臭味很真。很冷,冷让脚臭味变得很有质感。我扭脸,慢慢睁眼,仍旧很黑,但天光已经渗透进去,不是眼睛发现的,我怀疑人身上有未被发现的器官,可以嗅到黎明。一个长鼾声,之后是停顿。嘀~啾,第二只鸟,或者是上一只鸟的第二次鸣叫。很快,鸟鸣声串成线,织成网,结成球,没完没了。我生出怒火,想用胶水粘住它们的嘴巴。我想象拧断它们的脖子,我太适合做一个暴君了。天呐,一只鸟,许多只鸟,它们让我痛不欲生。
鼾声又起,渐渐追上鸟鸣的节奏,达到和谐状态,像两个波在跳舞。它们彼此穿过,身体毫发无损,仿佛两个诡魅的生灵。我的肚子叫了一下。长久以来,恐吓我的不就是这些吗?没钱吃饭,没有住处,没有爱情,结不了婚,没有孩子,孩子的教育,医保,社保,养老……我总是会被它们恐吓住,总是这样。人吓坏了,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
脚臭味终于绕过耳朵的障碍,叩响我的鼻子。我很冷。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现在肯定是新一天了。我想起牛肉,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只想吃它。我想我确实是个冷血的人,所以让那块牛肉在冰箱里腐烂。死亡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当我在网上看到,新闻里看到,远远地想象,它们让我很痛。眼睁睁看着它时,它就失效了,像一把枪没了子弹,徒劳地对着我扣扳机。咔哒,咔哒,空响着滑稽。想象中的死亡,比死亡可怕。我希望人们还在骂我,这让我变得重要,但过往的经验告诉我,人们正在忘记我。很快,会有新的东西提供给人们,我被彻底覆盖。我们都是没什么记忆的人。想到这一点,我很失落,说到底,我不是那个压在山底下的孙悟空,只是那座山上一块靠下的石头。这几天里,人们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吗?我希望他们得到了,这样我会开心一点。
饥饿像一团中毒的火,我的胃和食道里充满火辣辣的苦杏仁味。昨天,我们捱到夜里,出发寻找食物,越走越虚弱。广州塔像夏天柿子树上的彩色大虫子,他一直在说话,我扮演一个听众,没有真听。这座江心岛上,房子漂亮,一座公园连着一座公园,道路的名字很美。烟雨路,晴波路,潭月街。夜间的广东美术馆很不一样,建筑故意屏住呼吸不动。一盏路灯,我记得灯里会加一种惰性气体。站在那尊巨大的女人头前,我说下雨的时候她看起来在哭。是吗,他说,我不喜欢下雨,这个头真大,是铁的吗?他走到跟前摸摸人头。他说,是石头,不是铁,但它生锈了,你看。他伸出手指,指腹上几片椭圆的黄褐。他说,我以为只有金属才生锈,原来石头也会生锈。我说,我以前经常来这里。他望着美术馆的建筑。这里面吗,他说,你到这里面去了,我没去过,我从来没到美术馆里面去过,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故意说,以前会跟女朋友一起逛逛。嗯,他说,跟女朋友一起,你女朋友喜欢看画,你们真奇怪,我以前也有过女朋友,她不喜欢看画,她喜欢织毛线,她有好多毛线针,铝的和竹子的……
真神奇,他也有过女朋友。这种人有种爱情绝缘的气质,谁看到这具肉体,都觉得不该是爱情发生的场所。但他有过爱情,我的优越感又破碎一点。
我们站在路边看那栋白色建筑,他还在说他的女朋友,恨不能从记忆里掏出来那些毛衣和围脖,套在我身上。我很想要,太冷了。ROSE GARDEN,玫瑰园餐厅。玻璃内部灯光点点。漂亮的人们登上台阶,步入一场微醺。
走吧,他说,别看了,这里找不到吃的。他朝着一棵树挥拳。左勾拳,右勾拳,摆拳。
一个垃圾桶里有半包薯片,番茄味的,我们一边走一边吃。我不喜欢番茄味,喜欢黄瓜味,但小港喜欢番茄味。找到了水,百岁山,多半瓶。我终于决定喝它。我拧开瓶盖,小心地控制水流,旋转瓶身涮了一圈。他没有说话,只大笑几声。我隔空喝了水。一个汉堡盒子,只剩下一点芝士酱和指甲大的生菜,我很想舔一口。苹果被啃得很干净,露出黑色的种子,香蕉有半根,烂成泥。有几次,我很想掏出兜里剩的几十块钱,但没办法掏出来。我们都没提过江的事。行吧,他说,饿一晚上也没什么,慢慢你就习惯了。
他罕见地沉默了一段时间。桥体震动时,他站起来挥拳,右勾拳,左勾拳,右勾拳。我意识到他总是挥三下。今天晚上你可以跟我一个被窝,他说,但是你得赶快找到你的被子,不然你会冻死的,我们都会冻死的。他把纸箱板展开,让床变大。他说,我住的那儿有两个泡沫板,蓝色的,我在一个工地旁边捡到它们,睡上去很舒服,可惜我拿不了,不过等我们到了北岸,找到新住处,我会再去找找。
我们?我像客人一样站着,一直想那串数字会是什么。2020A,今天是8号?还是9号?不管怎样,这一年刚刚开始。
有些人还有帐篷,他说。他踢走一个小石子,跪下来抻褥子。他说,还有个人弄了一张小床,夹在栏杆和桥墩子中间,夏天的时候我很羡慕他,今天我去看,已经没有了,可能天冷搬走了,也可能……
一座城市一天要死多少人?若我冻死在这里,那个五位数字或许还能00开头,运气好的话,还能摊上一个靓号。00,我喜欢这种开头。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我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
鸟鸣与鼾声的二重奏中,我继续挑选靓号,00888,00999……00666应该不太可能,人们死得比这快。可惜这些靓号不管饱,它们变成流淌的数字墙,流淌了一会,我突然很想离开。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呢?我只需要沿着桥走回北岸,拦一辆出租车,几十分钟后,就能回到租的地方,或许还能在冰箱里找到食物,然后等事情平息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工作、房子、医保、社保、性、友情甚至爱情、婚姻包围的生活。那种生活看上去如此美好,仿佛不会被打扰,仿佛只要足够小心,就永远不会沦落到此时的境地。我们躺在这里,都只是个体的失败。
我要回去,念头一出来就强烈。我甚至想要爱情,我第一个想起的是田尚佳。可能我早就爱上她了,然后我用不敢承认来证明我不怕它。太冷了,世界是个大冰箱。意识中,我的肉消失了,只剩下骨头。我摸了摸胳膊,确认肉还在。我想洗热水澡,没有热水澡的日子全是地狱。我兜里还有几十块钱,应该够打车钱,不够的话也可以让司机在楼下等我一会,我的房间里应该有一些零钱。有一个问题,我每月5号交房租,我的开锁密码肯定失效了,不过邱白云应该在,不知道周舟的房间有没有新人。邱白云肯定睡着了,但总能被叫醒。我可以洗个热水澡,舒服地睡到中午,然后去酒店取回我的东西,晚上的时候,朋友们会请我吃一顿大餐。
我一起身,鼾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目光清醒。他问,你去哪里?
睡不着,我说,随便转转。
他坐起来,缩着肩膀。太冷了,他说,夜里最好还是不要到处转,会遇到不好的东西,尤其天快亮的时候。
能撞见什么,我说。我穿上鞋,来回跺了两下。
很不好,他说,一些坏东西,很坏。
没关系,我说,我随便走走。
一定要走,他说,好吧,一定要走,我陪你一起,夜里人们都应该睡觉,但你想走,走走也很好,只要有人陪着。
他爬起来,开始穿鞋。我没有阻拦。
鸟鸣在草地上更真实,不过无法辨认它们在哪棵树上。在最高点,他扒开裤子撒尿。
你不尿吗,他说。
我不尿,我说。广州塔不亮了,远处琶洲的观景平台上还有灯。
以前那个人喜欢在草地上拉屎,他说,我从来不在草地上拉屎,但我会在草地上尿。有一回我踩到他的屎,他特别高兴,后来我在地上蹭干净了,不过还是能闻到他的屎味,闻了好几天。他提上裤子,很高兴,仿佛刚刚尿了一条珠江。他对着珠江挥拳,摆拳,摆拳,右勾拳。水声飘过来,如同情绪不稳定的病人。
会有很不好的东西,他说,那次就是,天不亮他起来,我问你干吗去,他说去厕所。我真以为他去上厕所。他喜欢在草地上拉屎,有一回我踩到他的屎,他特别高兴。我想着他还会在草地上拉屎,很不开心,然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他不在,我到处走走,几个老头站在篮球场外面,我还没走到那边,就看到篮球架上吊着一个人。篮球场外面的铁丝网很高,不知道怎么爬进去的,真的很高。他用手往高处比画一下,生怕我不相信的表情。他说,那么高,好几米高,两三个我那么高,不知道他怎么跑进去的,我是爬不进去,有一回我爬一个两米高的铁门,都摔下去了。他真厉害,爬进去了,吊在篮球架上,一直转圈。真厉害。
往前走,前方有小桥通往海心沙,我们站在桥头,看亚运会开幕式舞台的影子。那条大船泛出一点白色,似乎太阳会从那里升起。2014年1月11号,陈奕迅在那里获四个奖,他穿一身白底黑点的西装,烫的卷发耷拉在两边,额头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广阔。他唱了一首《任我行》,小港一直跟着合唱。他领其中一个奖时,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脑袋顶着一盏花瓣形的灯,像挽了发光的发髻。结束后,小港很遗憾没有听到《明日之歌厅》里的歌。
声波的传播是能量在介质中的传递,然后衰减,球面扩散衰减,吸收衰减,有规的声能向无规的热能转化,很快就不见了。要是声音不衰减多好,一直围绕地球运动,人们进化成适应声音星球的生物,可以主动屏蔽,只接收自己标记过的声音。声音从原点出发,覆盖地球表面,而后在另一点汇集,重新覆盖地球表面,回到原点。人在地球上任何一点,不管是在吃饭、走路还是杀人,都有一个时刻听到过去的声音。那个女儿可以亲耳听到他的父亲说冰箱里有块牛肉,是上午刚煮的,她可以吃掉它。
牛肉。我的肚子很饿,我想吃安格斯厚牛培根堡。我们离开桥头,走到江边,几辆共享单车倒在地上,榕树落了些果子。
好多人喜欢上吊,他说,但我不会上吊,有个老头吊死在公园里的健身器材上,那东西很低。他比画一下腰,然后挥拳,曲臂短拳,左右左。他说,顶多到我这里,脚面都贴着地,膝盖离地面就几厘米,但还是能吊死人。他食指和拇指捏着一小块空气,给我看。他说,就这么高,悬空跪着,然后就死了,真厉害,这么高就能吊死,感觉一使劲就能站起来。
真厉害,他说。珠江尽头微微白了一块,水声似乎醒了,清亮许多。我往周围看,妄图从空冥中看出苏铁,再次失败了。他打了个嗝,拍拍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饿狠了会打嗝。


第十一章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我该如何称呼他,在他成为2020A×××××之前?
天亮后,我们沿着辅路上桥。这么早不好,他说,垃圾桶都是空的,但试试吧。一辆橘色公交车经过,两座摩天大楼像嫁接到车顶的翅膀。江面流淌着灰色,空气中有酒精味,一朵白云抹了抹天空的屁股,不等挪开,广州塔已经刺进去,给天空打针。他的话比身体醒得晚,整个人沉默且严肃,尤其是八字胡。省政协大院门口,两只石狮子还在假寐。公交站牌旁边停着一辆黄色洒水车,一个矮个子男人拉着管子,接在消防栓上,然后拧开开关。水往车厢里跑,矮个子男人站在旁边抽烟。
他往左拐,走到一处露天楼梯,放下编织袋,转到楼梯底下。三个绿色大垃圾桶站在那里。他掀开最左边的盖子,或许是空气清寒的缘故,气味并不嚣张。他的八字胡笑成一字。还和以前一样,他说,晚上不清理。他扒拉那些袋子,黑色,蓝色,白色,准确分拣出装有外卖的袋子,放在脚底下,然后一个个打开。大多都空了,一个白色盒子里有骨头,应该是鸡骨头,我闻到白切鸡的蘸水味。一个透明小碗里剩有半碗粥。他打开盖,闻了闻。是好的,他说,你喝吧。我不喝,我说。你也不喜欢喝粥,他说,可惜了。他把粥重新盖好,装进袋子,又把打开的袋子一个个系好,放回垃圾桶里。
他开始翻第二个垃圾桶。我走到最右边的那个,用食指挑开,复杂的臭味推着我脑袋向后移。有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面应该是擦屁股纸。我为难该如何下手。他已经翻好中间那个,凑过来。这里面有吃的,他说。他开始扒拉。他说,我一闻就能闻出来,不过有些闻着没有的,也得找找,偶尔也能找出点什么。
一包吐司,他提着,脸上是丰收的喜悦。他笑的时候更像鲁迅了。这个想法很奇怪,我并不知道鲁迅的笑长什么样。吐司袋上写着佳吉美,很熟悉,我望了望,在路口看到它的故乡。他取出一片,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没事,他说,还很香。他咬一口,细细嚼。没事,他说,吃吧。他撑着袋子口,我取出一片,犹豫一下,最终咬了一口。口感不好,太干,面包粒像沙子。一直嚼,在舌根泡软后,糊在那儿,我咽了一下,喉结几乎刺进气管里。后来终于咽下去了,胃热情地干活,仿佛它从事着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