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空》作者:宥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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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撞空
作者:宥予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单读
出版时间:2023年12月
ISBN:9787532187362
字数:191千字
本书由北京单向街文化有限公司授权得到APP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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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撞空》是一个悬浮于都市的异乡年轻人的故事,漂泊于异乡,而远方的故乡却也成了难以融入的异乡,前忧去路,后无归途。当他撞向生活的边界,却撞了个空,惯性让他一直滑落。这部小说对当下新一代年轻人矛盾、复杂的内心和逼仄、尴尬的生存处境的深层次书写难得一见,从中我们可以联想到加缪的《局外人》。
2)《撞空》是极具才华的年轻写作者宥予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是他的第一本书。文字老到、精准,观察力、感受力惊人,精彩语句俯拾皆是,对爱情、亲情、身份、生死和各种复杂、微妙关系的捕捉、描摹,既刺痛又抚慰人心。第二部 对于街头流浪生活的描写,是一次惊奇的阅读体验。
3)《撞空》是南方书写的一种样态。小说中呈现了很多广州的城市风貌,与故事的叙述浑然一体,形成一种整体的、呼吸着的真切氛围。
4)主人公何小河是一个矛盾的堆积体。他出身中原乡村,寄身广州做一名写字楼格子间里的白领。他渴望与所在的城市融入,但现实与自尊时时提醒他只是一个异乡人。他热衷文学、音乐、电影、艺术,却有如凌空虚蹈,悬浮无根。他有远方的故乡,却格格不入,形同异类。他渴望老家的父亲的亲情,却因为幼年丧母,父子都假装无视巨大的创痛而只能相互保持距离甚至互相伤害。他们希望快乐,却因为不能“背叛”母亲的逝去而保持不快乐。他善良、文质彬彬,在乡亲眼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孙。他体贴、温柔,会做饭,是一位合租女孩眼中“适合结婚的人”,却被前女友下了如是判词——“你没有生活”。他一直挚爱着前女友小港,却迎来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他渴望爱,又没有能力给出爱;他心中有恨,却克制、礼貌、谦和。他忧愤于社会的诸多问题与不公,终究只能归于隐忍、无奈、绝望。他貌似疏离、淡漠、无情,实则“深藏忧愤的叹息和柔情的祈祷”。
内容简介
《撞空》是青年作家宥予的长篇小说处女作。
广漂青年何小河从不做出格的事,有室友,也有几位好朋友,然而他与外界和城市的关系一直处于悬浮、疏离的状态,与在老家的父亲相互既保持着理解,也维持着距离。借由作为本地人的前女友陈小港,何小河曾与广州这座他所栖身的城市,产生过一种“凿壁偷光”式的微弱而真切的连接。然而前女友一句“你没有生活”的评判,是他一直无法挣脱的咒语。
对过去爱人相恋过程的回味,对幼时母亲死亡的追忆,对现实生活中亲人及朋友的关系的拷问,从深埋的心底泛起,交叠缠绕,一再反刍咀嚼,一再消化而终究难以消化。
2020年新年之交,在一连串意外事件之后,何小河放弃登上回乡奔丧的飞机,切断了与有生活的“好人”世界的联系和信息来源,纵身一跃,跌入一段难以想象的流浪人生。
作者简介:
宥予,1990年生,河南夏邑人。近几年在广州专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撞空》,中短篇小说《东边、七下、猪八戒》《塞里史龙洞》等。


第一部


第一章
周一上午我坐在电脑前憋气,旁边的桌子又被收拾了一遍。
大概两周前,坐在那里的同事自杀了。我想不起他出事那天上午我做了什么。那天上午整座大楼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跳楼,另一种是他吃了药。后来肯定有定论,但我一直没试着知道。
这会儿他应该已经烧成灰了。我试图想象出他如何扮演一个尸体,但很失败,因为我想不起他的脸。旁边女人那张脸提醒了我死者的样子,开始生出印象。杂草似的议论声中,我知道她是死者的姐姐。事情发生后,主管告诫过我们不要外传,我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做,因为第二天这件事就从同事们的闲谈清单中拿掉了。
有点事打破上午的无聊,我挺开心的。应该已经谈好了价格,她不是来闹事的。作为一个代表,这位姐姐每拿起一件东西,都要翻来覆去看上一会。她的腮部没什么肉,皮贴着骨头,显得很不高兴。她看起来和我二十五六岁大小的女同事差不多,但我估计,她至少有三十岁。
陪同她的有我的主管和部门经理,还有一个行政那边的经理,其他的我不熟悉,但能看出没有她的同伙。远处的玻璃门外,站着两个大肚子保安,大多数时间盯着这里,偶尔也看看活着的同事们。
真不好意思。说话的是部门经理。应该提前帮您整理好,但我们想着,还是不要乱动。
女人摇摇头,没有回答。
她拿起那棵小发财树,盯着它的叶子。叶子有六片,我知道,我还知道昨天是七片,那一片叶子黄了,现在正夹在我的一本书里。我挺想问问她,这棵树能不能送给我。我一直想要它,那个人,我的同事,死讯传来时,我就在琢磨这个事。这些天,我每天都给它浇水。可惜我的上司在这里,他不喜欢我们搞这些,而且这位姐姐看起来不好说话,我只能眼睁睁送别可怜的发财树。不过,也许她会养着它呢,或者死者的父母愿意养。不知道这样的小树能不能长大,很可能会突然死掉,这种事我有经验。
我并没有马上想起死者的名字,后来还是想起来了。以及他爱穿黑色的胖裤子,稍微内八,走路时裤子因为时差鼓动起来,就像是风尘仆仆。他死前一周左右,我们还在KTV包房里喝过酒。他唱过一首《沉默是金》,坐到我旁边沉默,好像真要孵出一块金子。
当时乔光辉正在跟别的部门的女同事对唱情歌,不过都盯着屏幕上的歌词,没看对方。另一些人摇骰子,赌博似的喊八个六,一个人决定开,数了数,输了,于是喝酒。之前我也在玩,那会儿刚刚从卫生间出来,不太想重新开始。就在我又意动时,死者突然盯着我的脸。他说,我好难过。
自然,死者当时还不是死者,这种真诚吓到我。我不知道这真诚哪里来的,凭什么落在我身上。该如何回答呢。小时候,每当我闷闷不乐,父亲总是发火,告诫我,不要难过。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对难过的人说,不要难过。
难过就难过一会吧,我说。自以为心中有几分慈悲,但肌肉不听使唤,语调生硬,显得分外无情。他的脸突然闭上,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低下头继续孵金子。我该解释一点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果死的是我,来收拾东西的人,只会是我父亲,毕竟我没有姊妹兄弟。但也说不准,我还有几个表亲呢。
虽然很慢,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女人抱着箱子像抱着骨灰盒。我想象站在那里的是我父亲,同时担心那棵发财树会不会被碰坏。父亲应该没办法运走我的尸体,只能在广州烧掉。骨灰能带上飞机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他不可能选择飞机,只会买火车票。他肯定不舍得买卧铺,但也有可能只是想不起来,所以习惯性地买张硬座。他大概不会一直抱着我的骨灰,会放在小桌板上。也有可能装在蛇皮袋子里,放在行李架上或者座位底下。如果旁边的人找他闲谈,问他去广州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实话。如果是我,肯定不说实话,不过,或许他想倾诉呢。他说,我去广州接我儿子回家。你儿子呢,旁人问。他拍拍袋子里的骨灰盒。他说,烧了,这里面装着呢。
想象路人错愕的表情,我忍不住要笑。主管瞪了我一眼,我低下头,脸转向另一边。
我会埋在村子南边的墓地,和母亲在一起。但不会挨着母亲的坟头,因为有规矩,风水先生早就规划好了父亲那一辈人的坟墓位置。我不确定有没有规划好我们这一辈的,如果没有,父亲还得花一笔钱找人看看。想到这一点我很惭愧,庆幸死的不是我。
女人盯了会儿桌面,甚至还看了看我。一些头发从她的马尾里跑出一半,鼓在额头上。我希望她赶快离开,因为她散发着一股坏苹果的气味。她终于开始往外走,先是走得很慢,后来突然加快步伐,公司的人跟在后面,不像跟随,仿佛是驱赶。快要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过来,我知道她在遥望弟弟曾经的工位,可还是觉得她在盯我。她最后扫视一遍整个空间,马上消失了。我们像是全部被祝福了一遍,又像全部被哀悼了一遍。
田尚佳坐在她的位置上,背影向左弓着。我看不到一个靶心。有件事应该要做,我忘了,我应该记得但,我有点忘了。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水,扔了几张纸,纸上什么都没写。纸缩成一团,像一块小小的扭曲了的时空。我去了趟厕所,什么都没做,单单走那么一回。应该是碰见两个人,或者三个,点了头。回到座位上,我没有马上坐下,看了田尚佳一会,又看了她一会,两个一会,个个都足斤足两。我就这么站着,看着她,两手空空。然后我就坐下了,内心甚至有一点愚蠢的感动。我讨厌亚洲,这个念头此时冒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我会喜欢哪里,月球,都柏林,豫东平原,南极洲,重庆,墨尔本,海珠区,植物园东边的竹林,巴塞尔,珠江新城,它们飞速掠过去,什么都没剩下。不,剩下我租来的十平米。
等我再次看时,田尚佳不见了。椅子上很空,很空不是什么都没有,好像还有一个东西用空的方式坐在上面。人刚才还在那儿,现在让位给空。但不是所有空椅子都空,有些只是闲着。椅子,椅子或许从不等待,它只是路过。我应该向椅子学习。
很多时候,我意识到我在期待,不过并不确定,因为什么都不来。有时我试图捉住它,可是不能,它不像水或沙或雾,它太大了,又没有实物。会不会是一个女人呢,带来类似爱情的东西,我发现不是,但我不知道怎么发现的。
巨大的声音传进耳朵,耳膜地震,是路面破碎机,它的频率改变我耳后那根血管跳动的频率,右边鼻孔的根部微微发痛。我站起来在窗边找了找,没有找到。等我坐下来,时间突然变成怪物,噙我在口中,仿佛噙着一枚酸果子,它不咽下去,也不吐出来,让我很不痛快。
清洁阿姨的小推车轮子转动,声音停在死者的工位前。她慢悠悠地拿起一条白色毛巾,在一个蓝色的桶里浸湿,拧了拧水,水声让我想要发火。我说,你好,周姨。她说,你好。她的嘴唇还有话要说,可能是想喊我的名字,但她不知道。她开始擦桌面,动作仍旧很慢,看上去在享受棉布滑过桌面的手感。那副表情很像我死去的外婆。我想,很快那里会安排一位新人。
她离开后,干净的桌面激起我的破坏欲,我丢过去几张打印过的废纸和一个断把的陶瓷水杯,然后拿起水杯去接水。
椅子上的空又换成了田尚佳,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横着的线段,另有一条细线毫无规律地数次穿过它,像什么粒子的运动。我想了一会电子云的事,神秘的概率。人仿佛是种概率,出现在这儿,出现在那儿。人并不连续,我一直在想,人不是什么连贯的东西。人是一种概率。
很多同事抱怨田尚佳不好接触,好奇我为何跟她走得挺近。她不怎么聊天,大多数时间里一个人出现。她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什么呢?我有点好奇这个,却从没有问过她。她的侧脸稍显锐利,下巴微微翘起,像是有些刻薄。我知道从正面看过去完全不一样,正面有一个温柔的弧度,她眼睛有神但不侵略,仅仅是精力充沛。她时不时做些别的动作,比如抬头看一会天花板顶棚,或者盯一会自己的手指,然后就开始快速打字,似乎这样的动作能让她找到灵感。
她拉开抽屉,侧过身子,头深深低下去,过上五秒,或三秒,重新起来,愉悦地关闭抽屉。
抽屉里有什么,我很好奇,可惜走到她旁边时抽屉已经合上。我注意到她的头发似乎更短了。我往前走,感受到她看了一会我的背影。我出现在她眼睛里,像一个概率。看着我会让她想起什么?今天我穿了灰色的裤子,灰色的衬衫,黑色的皮鞋,早上照镜子时挺满意这一身,现在出现在她眼睛里,我微微局促,脚步因为刻意想走好所以很呆板。她会如何评价这一身,想到这个我感到后悔。
她的视线离开了,我能感受到。她在打字,在按键声的丛林里我听见了,脚步开始舒展,额外的力量失去,世界变得轻松。很快,轻松带来一些失落。但她在打字,键盘愉悦地轻声呻吟。也许我的背影给了她启发,就像天花板上不存在的东西,或者她的手指甲一样,这些东西区别不大,但我挺高兴的。
穿蓝工装的秃老头正在给走道两边的绿萝浇水。小港也爱养植物,一开始我总是叫不对它们的名字,但我能认出那株鹤望兰。现在每看到一种植物,我都要确定一下它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小港那些植物是否还活着。李芍药火化之后,小港把一部分骨灰装在一个蓝色瓷瓶里,放在窗边的立柜上,每周取出一点,施给鹤望兰。那株鹤望兰生得极好,我想现在肯定还活着,她现在也会帮它浇水,但不知骨灰用完了没有。
老头蹲着,有一个正方形的背。我说,李叔,这些绿萝让你养得真好。他回过头,只是笑,一张圆脸像个裂开的西瓜。我试图多想起一点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想可能会下雨,开始期待夜晚,虽然我不知道夜晚会发生什么。
抽烟室里有几个男人在聊天,隐约能听到大环境、竞品、激烈、美国、最新数据之类的词。门没有关严,我看到我讨厌的那个同事向我仰了一下脑袋。他看上去像一团滔滔不绝的愚蠢,马上就要爆炸。我赶快离开,担心爆炸的时候会有碎肉或者肝脏、肺一类的器官落在身上。也有可能是肠子里的屎。但在那种情况下,屎并不比碎肉或器官更难接受。
卫生间的洗手台前站着两个人,戴眼镜那个对我说了嗨。我好像和他一起跟过一个项目,他一个人的时候,看上去是位挺好的人。我回了一声嗨,注意到一位我没见过的人,很帅,扑了粉,但眼线看上去有点傻。可能是一位新人。时不时就会出现新人,好像有一个工厂正源源不断地生产新人们。
撒尿的时候,卫生间只剩下我自己。外面有两个女人在谈论上次去迪士尼的事。我在最里面的小便池,一扭头就看到窗户外面。
世界看上去好极了,白得发亮,榕树和楹树的树冠波光粼粼,建筑物一层层往远处铺展,弥漫着干净的气氛。围了很久的马路,终于铺好路面,那些厚厚的红色塑料墙撤走了,路面上多出几条弧线。有个人推着电动车在十字路口中央徘徊,汽车从它旁边圆弧形离开。我突然意识到,那里有一座寺观或者坟墓,这几乎就是全部理由了。
巡视这个世界,我把最后一点尿挤掉,有一个瞬间充满爱怜与痛苦,不像是以君王,倒像是个长辈。这是怎么啦,我想。我洗手,没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但已经夸张地打招呼。他突然说起谁死亡的事。我问谁。魏友伦,他说。哦,我的死者同事,但我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现在提起这个,我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我说,是的,他死了,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