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也看论文,她说。
我说,有些小孩说,在一个大房子里,有花,棺材在角落,有长凳,人们进来说些话,祈祷,神父也说些话,人们会很伤心,因为再也见不到她。很明显这是教堂嘛,这些小孩在重复见过的场面。
发明新葬礼,太难为人了,她说。
有个女孩说,如果能在爸爸喜欢的山里就好了,这会让人们更好地了解他是谁。这个女孩的爸爸是个环保主义者,我说。还有小孩希望妈妈的葬礼在沙滩上,各种花,精致的花,死去的妈妈喜欢海滩,小孩觉得每个人都会尊重并表示爱她妈妈,在海滩上会很好,不那么无聊。
有点像婚礼,小港说,好像婚礼才会花这种心思。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句话是,在新鲜空气中更容易哭泣,我说。
在新鲜空气中更容易哭泣,她说。
对,我说,一个小男孩说的,我经常想起这句话。我小指夹着纸巾,又捏了片薯片,没有放进口中。我说,如果我来决定我妈妈的葬礼,可能还是会选择那片麦田,那片麦田很好,有新鲜空气,有春天。围观的人就不需要了,那些表演一样的规则和仪式全都去掉,交还给死人和活人。不用放音乐,她没有机会去喜欢一种音乐,也许只是我对她的了解太过贫乏。但田野上会有风声,有鸟虫声。我不知道她过去如何倾听这些声音。现在,她可以再听一听了。也许是在晚上,一圈蜡烛环绕着她的棺材。我会带过去她夹在书里的鞋样子,她绣的枕套和绣球……
小港胳膊环过我的脖子,脑袋枕在我肩膀。
你能相信吗,我说,我妈葬礼的时候,我爸是不允许参加的,他只能待在家里等。
点解啊,她说。
外公外婆也是,奶奶也是,都不可以参加她的葬礼,我们那里都是这样。我说,我希望,我爸可以站在那里,外公外婆可以站在那里,每一个在乎她的亲人都可以站在那里。我可以拥抱,一切无需那么郑重。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朋友,好像她结婚后,离开自己的村子,就不再有朋友了。不过,愿意怀念她的邻居们也可以过来。人们不用哭得那么用力,可以不哭,人们可以自如一点,甚至微笑。人们可以中途加入进来,随时离开。也许可以下一点雨,人们不躲。
停在空中的薯片,被我塞进嘴里,不等嚼完,我开始念另一首诗:那是一种温暖的绿雨,口袋里藏着爱,因为春天来了,春天不会梦见死亡。
意识到我不再念了,小港挪动一下耳朵。她说,很美好,虽然用美好形容一场葬礼不合适。
我希望葬礼能美好一点,我说,我们那里太喜欢在葬礼上表现撕心裂肺了。后来我又参加几次葬礼,一直很冷漠,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参加过的那些,都不怎么记得了,她说。
时不时会有一点新记忆,我说,我还以为我早就忘了,但它们还在,像一个水泡,从湖底浮上来。它们让我很不舒服,有些事情挺好玩的,也让我不舒服。还有一些我没做好的事,比如她农药中毒那一回。
乜嘢,她说,农药中毒?
对,我说,她去棉花地里打药,晕倒了。
小港脑袋离开我肩膀,张着嘴,舌头抵住上牙龈。
我说,别人把她送到了邻村诊所,放学后我和堂弟一起过去,我堂弟问她怎么了,还好吗。那时候我大概读二年级,我只是在旁边站着,没办法注视她,说不出一句关心的话。她有点失望,觉得我不关心她。我总能想起她的语气和表情。
是内疚吗?她问。
不是内疚,我说,说不清楚,一个人死了,那些开始变得重要的细节,可能是废墟上特有的植物,一种上瘾的蘑菇,我食用它,离不开它。它让我更真实。
不知道我妈不在了,有哪些细节回来害我,她说,我可能会后悔经常对她发脾气。
有可能,我说。一扇柜门的树脂圆把手掉了漆,开始透明,另一扇的把手缺了一半,剩下绿色半圆,绿色微微发白。也有可能不是,我说,很多时候,它不是某种特别显眼的存在,是之前你想不到,甚至以为早就遗忘的东西,某一个时刻它幽灵一样冒出来,从此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重要,你不得不和它共存。
是吗,她说,听起来会很累,希望我不要有这样的记忆,但我知道肯定会有。
它们没那么可怕,我说,它们伤害你,但那种被伤害的感觉,太清晰了,你再也没办法拒绝,你甚至觉得,自己在被爱。你能相信吗,我甚至都无法想象我妈妈不死。在她死去好些年后,她的死变得很有必要,它让我变得与众不同,我有点迷恋这种与众不同。我成了一个怪物,每天都吸食我妈妈死亡的汁液。
我理解不到,她说,不过我不觉得你是怪胎,可你是不是剖析得过深,这样剖析下去,我担心有一天你真的变成一个怪物。
那样很好,我说,怪物会很轻松。
对,她说,特别好,我是不是阻住你轻松了。
哈哈,我说,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说。她擦了擦手指,折两下纸巾,丢在茶几上。她说,我唔系人?
你这个话,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事,我说。
小港不说话,手往薯片袋子里伸,快进去的时候又缩回去了。
我说,高一的时候,我经常和一个女生传纸条,我很喜欢她,但是我很别扭,不肯说出来,故意说一些丧气的话,我记得有一次,我在纸条上写没有人会爱我,纸条传回来,上面写着,我不是人,我是鬼。但当时我好像意识不到,也有可能是假装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想受伤害,或者,要通过伤害她来证明她爱我。
后来呢,她说,你们有没有走到一起?
没有,我说,或者不算在一起,可确实做过一些恋人的事,但是亲近的时刻结束后,我又表现得我们没在一起,甚至没在相爱,然后要重新去确认我们在相爱这件事。
我不理解,她说。她的八根手指抵着太阳穴附近。她说,代入一下好窒息。
是的,我说,很糟糕,但当时我确实没办法做得更好,但有时候我会觉得,认为自己给她很多伤害是我自恋了,事实上她没怎么受影响,她身边一直不缺逗她开心的男生。
小港摇几下头,嘴角有笑。是嗤笑。她问,她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女孩子?
是的,我说,妈妈死了,不只是失去妈妈那么简单,是一系列的塌方,我家和外婆那边的关系变得很复杂,昨天我还深信爱着我的人,我没办法再相信仍然爱着我了。我的妈妈很爱我,但她死了,不是吗?可能我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这让我没办法相信人和人连接的牢固性。
现在也不相信?她问。
现在我不再想这个问题了,我说,我接受了一种不确定性,然后,坦诚。
坦诚?坦诚很不容易,她说。
坦诚会上瘾,让人很有勇气,我说。
我可能不会怪我妈,小港说,我不想用母亲的标准要求她。虽然她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生出来了。当然,我未必总能做到,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怪,不过,相信等她死后,我就不再怪了。
有时候我很心疼你,我说,我又觉得,既然你已经承受了这一切,这种心疼显得很不尊重你。
是的,她说,我不想被心疼,那让我觉得很不好,听到这两个字,就像有两个刺猬跑到我脑子里。不过,可能我也是需要的,不适的感觉过去后,它又变得特别好。这就是爱吗?
可能是,我说,受过伤害的人,一开始会对爱感到不适,然后又拒绝不了。谢谢你,小港,谢谢你爱我。
你这样说,像是离别赠言,她说,我不想听你这样讲。她的耳朵放在我的胸口。
我爱你,我说,我很喜欢说我爱你。
现在允许你多讲几句,她说,以后要收一收啦。
我爱你,我说,我爱你,我爱你……
你讲大话,她说,你的心跳都没变化。
我的心不准的,我说,它常常骗人,连我都骗,现在我学会不相信它,我觉得这样我好了很多。
你的心跳像是一种疼,她说,好像有刀逼着它。
它被绑架了吗?我说。
我不知道,她说,我好累。
我的胳膊环过她的脑袋,手掌托着她的下巴。
我没事,她说,我妈妈会死。她转了下脑袋,脑门贴着我的胸部。有时候我觉得她早就死了,有时候我又觉得,她会永远活着,永远都在,哪怕烂醉如泥,我不得不帮她收尾,她说,但她会死。
我想我爸了,我说,我知道我很爱他,虽然表现得像是不爱。可能别人会觉得,你都没表现出来,怎么证明你爱他。我就是知道,我不愿意证明。我的心总是很疼。我好像就是要用疼痛来爱他。可他也怪不着我。
怪不着,她说。嘴里呼出的热气令我皮肤发痒,有两把水杀我的胸口。
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我说,从那儿的所有人身上学的,我真是个好学生。现在他心里会不满意,但是晚了,我学得太好了。
忠实于这样的塑造,她说。
真希望我是个差学生,我说。
她的脸从我衣服上离开,眼睛只是红。她用手捂住我衣服湿润的地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会我们去买菜,她说,你想食咩。
买点肉吧,我说,丧气的时候,吃点肉。
楼下的巷子里有人说起话,我听出李芍药的声音。她肯定喝酒了。
她肯定又饮多咗,小港说。她皱了眉,从我手中拿走薯片袋子,恶狠狠地抓了一片,恶狠狠地放进嘴里。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瞪大眼睛。她说,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擦手呢。
怎么会,我说,我擦干净了好不好,你看。我伸出手让她看,她看了,仍旧狐疑地盯着我,缓缓转头,又晃了晃自己的肩膀。
你肯定是,她说,你太坏了。她又抽一张纸擦了擦手,伸到肩膀后面,回来的时候,食指和拇指间多出一根头发。她盯着头发看。她问,你看过月球吗?
天上的吗,还是个什么作品,我说。
天体,她说,月球的地面,清晰的,我翻过一本叫《登月》的摄影集,有好多月球地面的细节,月壤,小石块,大石头。
在电影里看过,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突然想到,月球上一根头发都没有。说完,底下传来开门声,小港把头发扔在我身上。


第二章
我看到她了。
第二天晚上,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这比苏铁容易得多。据苏铁笔记所写,他在路口守了一周才见到彭冬伞。在出发之前,他曾犹豫要不要告诉对方那只是一个玩笑。他不知道什么在阻止他拒绝这份邀请,此后很多天,他总忍不住想,她在等待吗?或者她只是开一个玩笑?而且怎么确定给他发消息的人是照片里的人?他认为更大可能是某个人随便找了张照片,胡诌一个姓名、地址,用来戏弄他。离奇一点,人和地址真实存在,但是个陷阱,某个人借助他跟踪这个女人达到某种目的。本人发的本人信息,这种可能性也存在,但目的是什么呢?一个类似的陷阱?或者仅仅是孤独狠了,想找人旁观自己活着的痕迹?
那么她在等待吗?
他觉得,信息到来那一刻,跟踪已经开始了。他没办法拒绝,开始收拾东西,望远镜,几套假发,几种不起眼的平面镜(墨镜肯定不行),折叠梯子,最普通款式的衣服,洗漱用品,充电器,等等,他让自己很专业,还买了一套通信公司维修人员的工作服。
他开车穿过大半座城市,感觉等待这一天很久了。他驶过海珠桥。
走上海珠桥,风开始提醒人们江是怎么回事。我望向东南那一片低矮的建筑,那里面我不知道的某处,李芍药曾开过皮具店。一角的建筑墙壁是白色,有雨水的灰渍。顶上四个金属字,环尹医美,但看上去没在营业。我还能看到,过去这栋房子是黄墙,白色招牌上写着六个黑字:法式越南料理。我和小港在桥下避雨的时候,讨论过《情人》和白西装的梁家辉,法国殖民,南越与北越,并因此进去吃了一顿晚饭,加了春卷的鹅肝酱和汤河粉很好吃。出来后,牛蛙叫声如鼓,小港提醒我走路要特别小心,避免踩碎搬家的蜗牛。但我还是踩到了。蜗牛有拳头那么大,但没什么硬度,脚踩上去,碎成一汪水。昏暗中那种清脆的碎裂声很好听,但是吓人。好长一段距离,我的足心有一个伤口,它在流血,但是不疼,小腿里面越来越空。以前走过,现在正在走,以后可能仍会走,我有种错觉,正在和过去的很多时刻同时走在上面。几个女孩子在拍照。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机动车道两侧的钢铁墙壁上空,露出远处两架黄色塔吊的长臂,两架塔吊中间,一辆自行车立在非机动车道边缘,旁边高出十几厘米的步行道上,穿迷彩裤的老人右手扶住后座的蓝色塑料筐,米白色的帆布鞋,绿色橡胶底,一只踩在桥面上,右脚从后面勾住左脚腕,只用脚尖触地,目光顺着车尾投向江南岸。蓝色塑料筐边缘,两个不锈钢夹子夹住垂下的黄纸,纸上是毛笔字,左侧写粘鼠胶,右侧写粘蝇胶,中间的字小几号,老鼠药蟑螂药蚂蚁药。两个自行车座放在他脚尖正前方半米远的位置,再往前是车锁。一束黄色尼龙绳,一把黄色松紧带,一捆红色绑扎带,都是摩托车或自行车后座常见的。他的身后,一把红色长柄伞仍竖在车把上,车篮里放着暖水壶,还是过去那一个,米白色的塑料壳几乎褪色成透明。绕过一个帆布折叠凳子,车篮前挂着的纸箱板上写着:修自行车、打气、换气门芯。他没有变得更老,但更瘦了。从侧面看,脸颊成了四川盆地,风在那儿分成几股,桥被站得很孤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台收音机正在讲热闹的粤语。听觉更像视觉的陪衬,水波粼粼,江面上客轮缓缓驶来,一艘汽艇本来在后面,很快超过客轮,摆着白色的尾巴钻进桥下。客轮顶上有几排座椅,只有阳光坐在上面,栏杆处散落着几个人,正眺望北岸景色。一栋栋大楼中间,有一栋白色的建筑分外显眼,仿佛太阳的儿子。我走到大桥正中间时,一位红裙子短发女人正在上坡,一阵风紧紧抱住她,她弯腰压住裙摆。凭感觉认出了那根路灯柱子,我站在附近等一对情侣离开。男人取景的角度里,女人一定和广州塔站在一起。过去我和小港总是站在这里。它被重新粉刷过了,三个月前,我看到过海珠桥封闭施工的消息。情侣走后,我趴在栏杆上,看灯柱的另一侧。出乎意料,那些字还在,只是变淡了。云从海上来,此江不回头,龟龟和阿丘永远在一起。心形图案。这不是我们写的,我们只是发现了它们。我和小港讨论后认为,有一个人翻出去,背对珠江水面,一只手拉着护栏,一只手写下这些字。现在,字仿佛活在一个矩形的伤痕里,脱离字面的意思,变得长久。我揣摩刷漆工人看到它们时,怎么样停顿了一下,甚至大声念给附近的同事们听。但他决定留下来,或许那时龟龟和阿丘早已分手。小港喜欢背靠栏杆,眺望夕阳。我总是趴在栏杆上,任由金色江水流向珠江口。我一转头,能看到小港的耳朵,夕阳让她的耳垂近乎透明。因为长久没有佩戴耳钉,耳洞重新长在一起,只留下小小的凹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同时期的画面叠在一起,丧失时间里的方向感,我处于失重状态。我想找到一些情绪上的变化,但是没有。电视机里的声音突然变大,晚间新闻的播音员义正辞严。但电视机只是挂在墙上,守着物理的边界。桥上有天光墟,小港说。她给我解释天光墟是怎么回事。她逛过一次。四点多就起来了,她说,好闹热,全都揸住电筒,光特别刺眼,有些人真系好衰,专门晃女仔对眼,要盲啦。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喝一半的酒瓶,捡的车牌,烂掉的公仔,锅碗瓢盆,上个世纪那种书面看起来好色情的故事书。她说,我买了一个银锭,一个Hello Kitty,银锭上写明乾隆,其实是假的啦,好在不贵,那个Hello Kitty四脚朝天躺在黑木箱上,左耳朵上有个绿色蝴蝶结,很可怜。还有卖老诺基亚的,老收音机,老照相机,红木家俬,下了桥还有人卖泥鳅、黑鱼、水鳖,很便宜,十块钱可以带走三条黑鱼。天亮的时候城管来了,人就散了。过去说了好几次,每次都没有起来,或许今夜是个逛逛的好机会,我准备调闹钟,然后意识到手机早就自动关机了。这给了我一个充电的理由,但理由不够充分。我没有打电话到前台要叫早服务。我决定交给缘分,能醒来就去。脑子里江水还在流淌,记忆冒出来,越来越无法控制。我似乎失去了封堵记忆的能力,许多画面摆脱时间和空间限制,毫无顺序可言。像是有什么怪物在苏醒,随时会冲出来,吞噬我。但江水始终往东流,然后急转南下,过狮子洋,出珠江口,到伶仃洋。迷迷糊糊中,我老了几岁,只是活着,搞不懂发生了什么。昨天从市二宫地铁站上来,我没走小港路,沿着江南大道,看了一路婚纱。婚纱在橱窗里,仿佛走错片场的演员。离开海珠桥后,我沿着南华东路走。以前的招牌也丑,塑料似的喷绘布,饱和度奇怪的蓝色和红色。现在换成了更丑的防腐木做底,好似一小截死掉的木栈道,几个黄色或者红色的字,光秃秃的,冒着傻气。有些店铺不做了,门头上保留着招牌拆掉后的痕迹。但整条街看起来又没什么真正的变化。往前走,记忆识别出那家叫IV salon的理发店,它没变,黑底白字,黑色装修。门口骑街的榕树树冠不见了,光线好了很多,树边有几辆共享单车,蓝色和橙色。里面,两个年轻男人坐在椅子上玩手机,一个女人正对着镜子梳头,脸几乎要贴到镜子上。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我认识那五根密集的电线杆,它们像理过头发的中年人,变压器涂成了绿色。二楼窗户外凌乱的电线,一部分被收束在白色的PVC管里。海珠典当行的蓝招牌多了些流水渍,左边“中国供销合作社”几个字,像用墨涂掉的错字,花费很多眼力才能辨认。一个短发老人站在门口,左胳膊环过头顶,五指挠头。他看我的时候,毫无表情。骑廊底下自发的椅子似乎换过一批,不少地方支起脚手架,蒙上一层绿色安全网。空气中飘过来炒辣椒的气味,一辆平板推车的轮子犁着路面,麻将洗牌声裹着人声一团团打在街上。小港路到了,和过去一样,路口大邮筒顶端晾着一双鞋,这次是一双粉色布鞋。它们依旧给我不好的联想,好似上吊的人已经收尸,只留下一双鞋子。华港钟表店还在,墙上的时钟仍旧走着不同的时间,它也换了防腐木的招牌,在旧墙上维持岌岌可危的安全感。门边的配钥匙机器也在,一个穿红上衣的小男孩重复蹲下站起来,玩得很开心。另一角的永乐综合商店不在记忆中,但和过去一样,推拉门关闭,竖着几扇待售的铁门和木门。站的时间够久,有几个人我还能认出来。一切没有变得更老,那些更新的细节似乎都在证明一切如何不变。一切都很熟悉,我仍是一个外人。我在想念她,我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不敢走上那条路。或许小港路上仍活着一些能认出我的老人,老人们不该看到我。没有别的方向,我继续往前走,一棵径宽一米左右的榕树上,贴着白边蓝底的喷绘布,更近一点,看清上面写着,白蚁防治诱杀灭治点(请勿破坏)。走到跟前,螺丝钉固定四角,左上角的螺丝钉换过两次位置。防治时间和防治单位后面空着,现在是2020年了,我想。21世纪20年代,以后人们会这样写。上世纪的这个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都结束了。太晚了,如今人们似乎越来越迫切,盼着一场战争。我们都很怕死,可那么多人渴望把更多死亡带到世上。但联系人后面有一串手机号码,我想不出谁会拨打这个号码。有时候我有种错觉,好像上个世纪80%时间世界一直在打仗。根本不是。大家生活一段时间,然后打几年仗,然后累了,歇一歇,重新打。不打仗的时间更多,不过战争的音量太大,体形太大,它的阴影笼罩着人们,只剩下一种见缝插针的生活。我手指在螺丝钉帽上,忍受上面的十字,我用很大力,似乎要把它摁到树心。我的手指一点也不疼。树会疼吗?它如何记忆身体上发生过的一切?如今人们又歇够了,可以好好杀人了。和这样恢弘的死亡相比,我妈妈死得太小,太不值一提。好像所有单独的死都不值一提了,只剩下一个大死,人们歌颂它,谴责它,为它感动。我很渴,之前我忽略了这种生理感受,这个念头一出来,渴就变得难以忍受。旁边的风行牛奶店没有变,两个老年女人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聊天,的确良料子的衣服,是只需要在购物软件输入“老年”“服装”“女”,就一定会出现的花纹。这一点没有南北差别,我的外婆和奶奶也穿这样的衣服。哦,我的奶奶死了,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们选择同样的衣服?但奶奶给自己准备的寿衣是丝绸的,黑色,绣着金色的线,精致盘扣。小时候我在她柜子里看到过叠起来的样子,觉得很不祥。现在她肯定穿上了,我很好奇那件衣服的全貌。如果不需要冷棺的话,她现在应该躺在桐木棺材里。她也早早给自己准备了桐木,她喜欢桐木棺材。不过,那些桐木不得不先给我妈妈用了。预期之外的死亡,就是这样麻烦,做棺材的人那里没有多余的棺材,每一口都已被人预订。妈妈下葬后,奶奶催我父亲尽快帮她准备新棺材。父亲弄来好些桐木板,堆在储物间里。桐木很温暖,我喜欢敲它,空空,空空,任何人都会喜欢那种声音。我听说家乡的老人开始用石棺了,石棺很方便,棺材商可以存货,放很多年,随死随买,不用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