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午觉睡到四点半,声音不知去了哪里,直到小港把水洒在花叶上。一个梦爬出我的手肘,不用眼睛观看,空气是大提琴声的质感。不远处,高大的树冠像染了奇怪发色的中年人,深绿、浅绿和嫩黄杂在一起。梦倏忽入绿色。
酱红色大缸只剩下半个侧身,里面爬着的植物,叶子特别像叶子,纹理如掌纹。我蹲下来,闻了闻,闻不出味道,伸出手,准备摸叶子。
慢住,小港说,可能会过敏,有毒。
它是什么?我问。
马缨丹,她说。
名字听着像是个好植物,我说。
有毒它也是个好植物,对它自己好,她说,我在路边挖了一棵,很快它就长满了这一缸,生命力好强。
阳光晒得背发烫。微博里到处都在下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进行雪人大赛,这家美院堆一个大卫,那边视觉传达的学生堆十二生肖,还有普通人手心里发育不良的小雪人。朋友圈里,一张雪地图片上写着字:代堆雪人,五元一个。一个高中同学发的。
以前我还能去山头或者野地里挖植物,现在没几处野地了,山都建成公园,再去显得很没有素质,小港说。她往一个红陶盆里浇水,里面的土板结了。之前这里面是乌毛蕨,也是从路边挖的,她说,夏天我去深圳几天,交代我妈帮我浇水,她没浇,就死了。
可惜这里不下雪,我说,那些北方人又开始炫耀了。
清远那边的山头会落雪的,小港说。水在土上集成汪,闪着光,她静静等水渗进土里。
可笑的南方人,我说,那也算雪吗,那点冰水混合物也值得大惊小怪。
你神气什么,她说,就像下雪是你的功劳似的,你只是见了见它而已。
你真没见过下大雪?我问。
真没见过,她说,我没有去过长江以北。
想让你去见见,我说,很好看,高二的冬天,考完试,我和两个朋友走在街上,雪下起来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在河面上一直走,把周围的人都走光了,穿过一个桥洞,冰面上是没被破坏的雪,我们往前走,爬上一个河心小岛,上面都是一人多高的干草。
不危险吗,她说,在冰面上走。
很厚实,我说,像大马路一样,最后我们大喊大叫,用脚在雪面上写名字,朋友写他喜欢的女生。
你没写吗,她说,你钟意嘅女仔。
我没写,我说。
别讲你没有,她说。
有,我说,但是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我不想让人知道。
你把我讲好奇了,她说,是怎样的女生。
我摇了摇头。雪的画面我能想起来很多,我说,但最后都会定格在一个画面上,那画面有些怪。
我更好奇那个女生,她说。
大雪覆盖的田野上,凸起一座白色的坟头,我说,很寂静,很美,几排树落光了叶子,很淡,坟头上还有一些干草枝杵着,灰白色。
这一幕很有代表性,她说,我的定格画面是植物繁茂的秘境,底下有水,凝固的水,不动,有鸟声和虫声。看,这是芙蓉菊,我特别喜欢它的叶子,像新鲜的面包上那一层糖霜。她的食指指腹掠过那些叶子,仿佛马上会抬起来,用舌头舔一下。
我只会想到霜,我说,它真好看,有霜的早晨就长这样。
还有一个叫珍珠金合欢的,和它很像,小港说,但叶子更短,是一种小树,我养过,有次刮台风,我唔记得搬屋里,就断咗。
珍珠金合欢,我说,又珍珠又金,好阔气的名字。我拿出手机,点开谷歌浏览器,输入珍珠金合欢。
它开黄色的花,很浓烈,小港说。
出来的图片,花很明显,我放大一张图片,看见叶子。有点像尤加利的叶子,我说。
我不知道尤加利的叶子,她说。
我在输入框输入尤加利。我念,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尤加利桔也消失了,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永恒的不睡……页面出来了,最上面是京东的精油广告。我一直滑到下面的图片,选择第一张,一捧在白色背景中的尤加利枝条。我拿给她看。
这个我见过,她说,很好看,你刚刚念的什么。
一首诗,我说,博尔赫斯的。
很好听,她说。
很好听?我说。
对,她说,很好听,你很喜欢他?我看到你有不少他的书。
喜欢是喜欢,我说。
门罗同博尔赫斯你更加喜欢谁?她问。她拿起剪刀,开始剪金边吊兰最底下的叶子。
这种问题很坏,我说,想起了好几个经典问题,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救女朋友还是救妈妈,好像全天下的女朋友和妈妈都溺在一片水里,等着救。
哈哈……她盯着吊兰发出的长枝笑了挺久,手托着枝条上的新叶。所以,她说,门罗是阿妈,博尔赫斯是阿爸?
不是,我说。我蹲下来,和她看同一个地方。枝叶的影子落在鞋子和地面上。她戴着大大的遮阳帽,皮肤很透明。她总是戴着帽子,因为阳光会让脸颊里的雀斑浮出来。我说,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很多不同年龄的朋友。
这些枝条时不时会开小白花,她说。她把枝条挂在旁边的长春花树上,拍拍手,站起来,皱着眉头,闭着眼睛,静止。血液运动了一会,她睁开眼。她说,等一下要剪下来,插到空盆子里。她捡起旁边的洒水壶,我们一起在宜家买的。她进去房间,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她眯着眼睛走出来,开始浇一大簇五彩苏。水珠明亮,安静。
你再读首诗吧,她说,我想听你读。
好,我说,念首我脑子里经常默念的。
手杖一柄,钱币几枚,钥匙圈,温顺的门锁,被耽搁太久的笔记,我所剩不多的日子不会阅读它们,纸牌和棋盘,一本书和纸页之间那朵破碎的紫罗兰,一个不可遗忘却已被遗忘的黄昏的纪念,西方那面红色的镜子,燃烧着一个虚幻的黎明。那么多事物,锉刀,门槛,地图册,酒杯,钉子,像静默的奴隶一般侍候着我们,盲目而又奇怪地悄无声息!它们的留存必将远超我们的遗忘;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已离去。
水在诗结束之前已经停了,小港只是站在那儿,静静摸一棵棕竹的长叶子。她说,我想起很多东西,很奇怪的感觉,但是我说不出来。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它?
它是真相,我说,我经常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的一切仍旧忠实地遵守着当时,门后的暗锁,木框旧彩电,红漆电视柜,浅黄浅绿格子床单,后墙高窗上的蜘蛛网,向阳的蓝玻璃,靠墙的两把红色中式扶手椅……
那是哪里?她问。
是卧室,我说,我父母的卧室,不必重新亲眼看到,只需要在回忆中看着它们,我就明白,它们不会消失,永远都不再消失,是我离开了。它们不等待,也不在意身边发生过什么,始终保持着静物的天真与残忍。而我用一种奇妙的方式,永远离开了那里,而又留下一部分的我永远在那儿。
老物件好像更自由了,不太搭理人,她说。她放下洒水壶,走到门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剪刀。我经常想一个很不好的事,她说,很有罪恶感,但又忍不住想。
想什么,我说。
还是不说了,很坏,她说。
OK,我说,可以,我求你。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我常常想,我妈妈可能要死了,而我似乎只是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她弯腰,剪掉一片发黄的叶子,两根指头捏着根部看。叶子上的纹路像一只眼睛。
这不坏,我说,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件事,死亡就在那里,无法回避。她把叶子摆在地面上,又剪了一片。我说,我发现我很自私,常常忽略你小时候也经历过死亡。
不算自私,她说,因为我也忽略了。
肯定不止,我说,毕竟是死亡。
不一样,他死了我很开心,他不喜欢我,对我很坏,她说。她用指甲来回挪动叶子,确保两片在一条正确的直线上。她说,有一回我妈妈被他打疯了,在精神病院待了一个月才好。
我没想过这么严重,我说。
小港说,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回家,路上我妈问我系唔系真嘅,我讲系,我妈说真是连我女儿都唔认识了?我说是的,是真的,然后我妈就哭了,推着单车,哭得特别厉害,我也开始哭,边走边哭。
只有你去接她?我问。
是,小港说,好像我爸本来要去的,后来因为什么没去,我忘了原因,他不去挺好的。有五片叶子了,五彩苏的叶子,有两片泛红,另外三片有黑色的纹路。她又剪了一片,开始另起一行摆叶子。她让叶子对得很齐。她说,如果我像现在一样聪明,我可能会说,唔系,不是真的。
她知道的,我说。
是,小港说,那一个月的记忆她没有,就好像谁从她生命中抽走了一个月。放学后我去精神病院看她,她不理我,我就在旁边做功课。我问她,31加上8等于38对吗?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马上纠正,可当时她不理我,只是呆呆望。那时她眼中的我可能就是一件物品。所以我说,是的,是真的,整整一个月,你连我都不认识。
太,太令人难过了,我说。
我很惭愧,她说,我发现个别时候,开始忍不住怀念我爸了。我不喜欢这样,就像我背叛了。反正我还是希望他死,有些人死了比不死好。
我爸从来不家暴,我说。
这个时候,小港说,就不要拿来比较了。她看我一眼,眼神里有种无力。总共十片叶子,两支小队伍,远处突然响起重物砸在铁皮上的声音。
小时候过得很难,物质上是,更主要是精神上,我说,成年后,我从来不怪我父亲,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在那种环境下,他做不到更好了,但我也做不到和解,因为到现在也没有反思。人们喜欢用事后毫无反思的温情,去涂抹曾经的伤害,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轻松地妥协了,似乎包上一层漂亮的糖纸,那种无奈就能被接受,甚至被夸奖,成为一种值得怀念的共同记忆,可是我做不到。这一切都很奇怪。
你不孝子,人们会这样讲,她说。她站起来,掏出手机,给叶子拍照。不远处,一扇巴掌大的木窗户,里面有人大声说话。绿色的鳞纹玻璃,有两条相交的裂缝,声音的高速公路。
是的,我说,我不介意这种骂名。
她给我看刚拍的照片,叶子在水泥上,很整齐。我照了很多这样的相片,她说。
怎么处理它们,我说。我努力站在两支队伍后面,保持整齐。
有些会夹在书里,她说,当书签,有些会丢进土里。她一枚枚捡叶子,放在右手手心。她抬头看我,然后说,我不知道阿妈要是不在了,我会是什么样,无法想象。
那时候,我和父亲总是很愤怒,没办法正常沟通,我说,好像非这样不可,不这样就显得太快乐了。
你们怕快乐?她问。叶子捏起来,厚厚一沓。我在她旁边蹲下。
快乐让我有负罪感,我说,毕竟我的妈妈死了,我相信我爸也有这种感觉,但他面临的压力更多,他还得养育我。我们找不到一种更好的方式,伴随死者活下去,所以就愤怒,保持不快乐。如果不这样,那妈妈的死算什么呢?或许互相伤害让我们更轻松,那种背叛我们承受不了。
太复杂了,她说。她掀开五彩苏,把叶子放在土上。我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说,我有个疑惑,事情过去后,不再去深究是不是更好一些。
可能是,有些东西不应该记得太牢,遗忘让人更轻松,我说。我往土里摁了摁那些叶子。其实我不怎么想起来,我说,它们偶尔闯进我脑子里,我会马上驱赶出去,不要回忆。
在我看来,你没做到,她说,很明显你一直在乎它。她开始用剪刀剪金边吊兰的长茎,茎上竹节似的有几簇叶子。叶子底下,是白滚滚的短根。
可能死亡在生者这里,不是一种缺失,是一种渗透,我说。我站起来,脑袋胀痛,眼前一片黑暗。我等着血液重新顺畅。我说,那些年我和我爸都不提死去的这个人,那里少了一个人,我俩时刻意识到这一点,但都假装没有意识到。母亲以这种方式,清晰地站在那里。但她不是走进去的,她就在那里,她无处不在。仔细看,不是只有一个她,两个人身边都有一个她。
还是别说这个了,她说,你肯定好难过。吊兰的新枝在她手指间。
不不,我说。我笑了。我一点也不难过,我说,好像不是在说我自己的事,只是在对待一个实验对象。
这个很厉害,她说,我就做不到,有些记忆想起来还是好影响我情绪。她走到刚刚浇水的花盆处,用剪刀的尖戳了戳土,又从旁边檵木的大花盆里,拿起一个不锈钢勺子,挖小坑。你真能做到吗,她说,我怀疑它一直在伤害你。
可能是吧,我说,有些死亡不像种吊兰一样,剪下来一部分,栽到新土里,就可以活出一棵新的,更像南华路上的那些老树,树冠没了,树干上有黑色的大裂缝,树皮上生出白毛,然后,又长出几簇新枝。
白根浅浅埋进去,她用勺子压了压上面的土。放下勺子后,她拍了拍手,吩咐我再洒一些水。我洒好水,我们回到屋子里。
我们洗了手,坐在沙发上,分享我右手里的薯片。黄瓜味的薯片,吃完一片后,空空的口腔里,后味让舌头很舒服。我们的一只手里,始终捏着一张卫生纸。阳光倾斜着照进来,停在沙发扶手、地面和茶几上。茶几是墨绿色玻璃,一整块弯出来的,像个书钉,上面只放了一包纸和两个饮料瓶,仍然显得很乱。
外面一片苍翠,植物欢欣,楼下没有李芍药的动静。对面靠墙的棕黄色柜子上,蓝色瓷瓶旁边是雪莉玫和达菲熊,一个白色纸袋上面印着红色的H&M。柜子老了,有一朵褪色的牡丹,旁边地面上,一只穿橘黄色衣服的Hello Kitty坐在木头小凳子上。它左耳的绿色蝴蝶结上有阳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个高高的灰蓝色角柜,顶上摆着几个香水瓶和一个布满黑点的银锭。
昨天夜里做梦了,小港说。她往嘴巴里放薯片,细细吃完。她说,梦到我妈喝醉了,躺在沙发上,然后滑到地面。我把她挪上去,很费力,刚挪上去一点她又滑下来。一直重复这个过程,梦里的我好崩溃,后来我发现她是死了。
我嚼着薯片,小臂蹭了蹭她的头。
然后我就醒了,她说,醒来后有点难过,可这不是紧要的,我反而在担心,该怎么处理她的身后事。她伸手拿一片薯片吃了,举着手指,避免碰到什么,薯片的碎裂声和她的话混在一起。太冷漠了,她说,她死了,我忧心的只是这件事带来的麻烦。
我很理解你,我说,死亡发生的当下,人是很迟钝的,好像大脑在保护自己,刻意对死亡麻木。
但葬礼真的很麻烦,她说。她用纸巾擦了擦手指,又拿了一片。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说,也想不起来还有谁能操办这件事,真头大。
如果你能完全做主,我说,你希望举行一个怎样的葬礼。
她的脑袋往左后方歪,眼球向上,定在墙角,仿佛那里蹲着一个认真思考的表情。没有思路,她说,不办丧事就最好了。
有一篇上世纪90年代初的论文,我说,《儿童对葬礼仪式的理解》,里面有个问题,问那些父母去世两年后的孩子,希望为父母发明什么样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