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准备。我买了一盒纯牛奶,250ml,挂着水珠。那些桐木板有两盒牛奶那么厚,没什么弹性,躺在上面很有安全感,耳朵贴着粗糙的表面,没有人敲,有木头自身的声音。我来过两次?还是三次?店主的脸却像昨天一样清晰。我说,几钱。我不确定她回答的是三还是十。三蚊?我问。她点点头,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听出外地口音,掏出一百元给她。我发现和这样的陌生人相比,我不太能想起小港的脸了,但她并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像是记忆诞生出的新生物,不需要靠脸来辨认。店主对着光抻了抻钞票,嘴上嘟囔了一句。我只听懂畀张咁大嘅银纸。牛奶凉凉的,口感很好,空气中有香油和蒜的气味。她翻了好一会纸钞,一张张递给我,又数了七枚硬币。真的很香。不知道还会不会是那个厨子,那个瘦瘦的厨子在我妈葬礼上炖了特别好吃的猪肉粉条。还有酱肘子。我咽了口水,很想再吃一次。但父亲认为厨子弄了一些回扣,也不知道节省。北方下雪了,昨晚我听到这个消息。临时糊的炉子上面,可能得搭上一层防水布。尽头那栋高层建筑,白色和橘色的墙漆设计过,跟周围的建筑相比,恍若留过洋的年轻人。我又见到敬华发廊和鸿杰发廊,还有修理、翻新手表的海生商店。这条街上发廊和钟表店的寿命更长,但我只是经过它们。接近转弯处,那棵老榕树修剪了树冠,视野变得开阔,树后的金早绿点还在,小港会买萝卜糕和糯米鸡。她问我味道怎么样,我只是说很好吃。但我并不确定,这是她的家乡,不是我的,吃萝卜糕和糯米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生硬地跟这方土地套近乎。现在也是,我假装跟这里很熟,都像在小港那里凿壁偷来的光。我有股淡淡的羞耻,没有到对面看看店里的人是不是没变。高层建筑一层,卷帘门蓝招牌的店铺们不见了,和第二层一起变成玻璃幕墙。中间玻璃门上方,矗立着咏声动漫四个大字。左下角的那家多来食杂店,横渡草芳围的巷子,来到路口另一边。左边居民楼的墙体没有更旧,有些窗户外加装的金属防护栏彻底黑了,锈进墙面的水泥里。巷子口蓝色保安亭还在,看起来很新,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坐在里面背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山河破碎,到底什么呀,烦死我啦,烦死我啦。多来食杂店门口,一米多高的白色泡沫板竖在桌子旁边,贴着几张纸。八宝粥,3.5元/碗;绿豆沙糖水,3.5元/碗;椰汁香芋西米露,4.5元/碗;药膳鸡脚汤,7元/碗;猪脚姜面,10元/碗。山河破碎什么呀,小男孩喊,烦死我啦,烦死我啦。小港喜欢椰汁西米露,我总是选择绿豆沙糖水。桌子上摆满了大电饭锅,前面贴了很多长方形的纸条,像庙里的符,一个打扮像艺术生的男青年正对着它们拍照。我不确定涨价了没有,店主的脸更黑了,窝在小凳子上,像根雕。我想苏铁肯定也见到了这些,只是他没有记录。身后仍传来小男孩山河破碎的声音,他几乎要哭了。他喊,没事写什么诗呀,烦死我啦。风飘絮,雨打萍,我默念。前面桃园美食外墙的雨篷底下,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不再是粗笨的实木桌,换成简易折叠桌,围着四个彩色塑料凳。没有人。桌子尽头多了一个食物推车,不锈钢盘子坐在热水上,里面有菜,有白切鸡和鱼块。不锈钢顶棚上放着支付宝和微信收款码,两瓶矿泉水,三盒打包好的米饭。车身贴的红色印刷涂层纸上写着:十元三荤一素。旁边停着三辆哈罗单车。Hello,我对街道说。草芳围82号,草芳社区党群服务中心,星光老年之家,学雷锋志愿服务站。一扇防盗门开着,红色木门上贴着A4纸:空调开放推门请进。苏铁的笔记中提到了这个。前面临街的雨篷下,晾着蓝条纹睡衣和几条松垮的内裤。冬青围着一平多的小院子,门的左右各停一辆自行车。橘色墙壁上贴着蓝色门牌,草芳围78号。里面没有声音,到处没有声音。空气中油香味若隐若现。我后退一步,看到草芳围80号,对开的铁栅门,或许一米宽,门上挂着铁信箱。门后,一条窄巷,通往几栋两三层的建筑。靠墙的地方,停着几辆电动车和自行车。我推门,门锁着。一个白衣服老头在尽头出现,并不看我,又消失在洞穴里。我没有尝试进去,苏铁进去了。
那是另一个周三,傍晚他从车里拿出折叠梯子,伪装成电信公司维修人员叫门,一位中年男人帮他打开。他在巷子里对着网线装模作样,有几个人经过,没在意他。他站在梯子上,目光透过缝隙,望见江北的大楼。一扇窗户开了,白发阿婆探头出来,对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有点紧张,因为不知道该对网线做点什么。但阿婆也不知道,只是问有咩事嘞。苏铁说例行检修。阿婆说寻晚个孙仔同佢讲网络唔好。然后她收了竹竿上的衣服,再次点头,关上窗户。天完全黑下来,彭冬伞还没有出现,苏铁不能再装下去,将梯子收好放进后备厢,重新换装束,站在阴影里。巷子里只有一盏小黄灯,过去几个人,都不是彭冬伞。一直等到凌晨两点四十七分也没有见到。苏铁不确定是自己错过了,还是目标没回来。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有人在耍他,照片是假的,地址是假的。他回到车上,望着路灯下一张瘸腿的木椅。他想起以往卖弄,跟女朋友说自己看到一棵树,同时看到死亡,看到桌椅板凳,看到人类视角赋予椅子的意义,看到时间重叠,不同的人同时坐在椅子上。他的女朋友拍拍他的脑门,告诉他这样胡思乱想浪费了他的精力,使他既做不成什么事,又没能进行真正的思考。他觉得她是对的,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懂,他更像是被露水打湿的叶子,紧贴在地面上,哀叹太阳升起。路灯的光在缩小,然后不见,重新出现时,黎明不是一点点到来,天色在改变,某个瞬间人一下子就知道是黎明了。没有任何属性,前一刻还在想着夜晚、昨天和薄雪般次第融化的梦,黎明降临那个瞬间,他知道现在是黎明了,没有征兆,没有疑问,没有答案,就是知道。先苏醒过来的是光,然后是声音,接着清洁工出现。他回想做的梦,佛祖从西天跑了,长出新头发新样貌,来到他外婆家的旧房子里,借住几天。虽然相貌变了,但梦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佛祖。他想佛祖就是这样,看到佛祖,就知道是佛祖。梦中外公外婆也死了,院子里长草,屋子里发霉,有几棵茂盛的荔枝树。那几天他坐在荔枝树下,和朋友玩锄大地,喝酒。那些朋友他没见过,但梦里知道就是他的好朋友。佛祖在一旁看着,看了七天,扑克牌磨毛了。七天之后,佛祖说粤语,你副啤牌玩好烂。然后佛祖在他眼前重新剃度出家,从房子的后墙走出去,留下一个人形大洞,消失在黄昏的山上。有一大和尚远道而来,烂僧袍上有尘,闯进院门,问他借水洗洗手,别的都没问,就像不是为了佛祖来的,独自坐在荔枝树下念一会儿经,发出一声叹息,就要离去。苏铁的朋友都爬到荔枝树上,荔枝树疲惫地晃动,叶子一下子落光了,最顶上的几个枝头缀着几簇荔枝,有些果子烂了。苏铁喊住大和尚,问不说点什么。大和尚说不知道说什么。他问经念得怎么样了。大和尚脸红说没念明白,一直在瞎念。他说没念明白为什么走。大和尚羞涩地说他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时间到了。苏铁点点头,他不知道什么时间到了,但没问。大和尚合了十,唱了佛号,跃出墙上的洞。朋友们在树上,看着墙上的洞,没人说话。梦到这里就醒了,醒来第一个念头,怎么称量梦的重量呢?用睡前意识的质量减去睡后意识的质量,这肯定不对,但顺着这个思路想,正值还是负值?意识的质量怎么称量?苏铁觉得梦里的那群朋友若是还在,真有意识,一定会疑惑,刚刚好好在眼前的人,怎么突然不见了。他觉得不止梦里如此,盯着一个人看,也会发现人总是突然消失不见。他认为佛祖说得对,他打牌手艺不行,牌有好坏,他总能打得稀烂。他的胃很难受,从包里掏出达喜,丢进嘴里两片,熟石灰一样,没有任何味道。他去旁边的公共卫生间洗脸,然后跑去纺织路口,在多口福要了蛋肉肠粉,几口吃完,再次回到草芳围路口。他在多来食杂店要了八宝粥和一颗卤蛋,坐在小桌子上吃。越来越多人路过,年轻人都皱着眉头。他坐在路对面棕黄色木椅上,直到围着安全网的高楼挡住太阳。他犹豫是不是冒点险,给巷子里某个老人看看照片。他没这么做。他已经接受被人戏耍的可能性,又等待好几天。
我继续前行,植物的声音盖过世上的噪音,共享单车贴墙站着,雨篷下和楼缝间,飘扬着各色衣服。右边有几处围了白色的防尘布,后面也没有施工的动静。有一处脚手架外面挂着巨大的动漫图案,仰头看天时,像在万花筒里。我迫切地扭了一辆共享单车的铃铛,让行李箱的轮子更响。回忆中,挺长一段路我忘记行李箱存在,昨天的记忆叠着过去的记忆,有几处我也搞混了小港出现的时间。房间的窗户临街,此时,楼下的南华路不同浓度的光混杂,有些老年人坐在街边椅子上,偶尔交头说上几句闲话,好几间饭店的门外,悬浮几颗灯光,食客围拢。一个时刻,我在这种流动中,察觉到一缕永恒,随后发现只是错觉。这脆弱的一切,我曾置身其中。我闭上眼睛,耿耿余淮四个字在那棵榄仁树上发黑。我开始羡慕那种静止不动。昨天下午我在那间咖啡店坐到晚上,仍然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东西让我的神经发痒,但仍在遥远的深处。现在它们大了许多,清晰了许多,听上去像是一种绝望,一份诘难,一股困意。从咖啡馆出来后,我丢失掉流落街头的决心,住进江谊酒店。那一整面绿色玻璃幕墙在世纪初一定很时髦,它的招牌是另一种绿色。灰白的地砖里有门外的树影,前台一角摆着青色的陶瓷葫芦。房间很便宜,两百多块。绿色的门,绿色家具,桌子上有一套白瓷茶具,两个白纸包里是茶叶。电视挂在墙上。床头上挂着两幅印刷品的画,一幅是夏加尔风格的蓝色画,一幅布满黑色线条和彩色色块。它们很拘谨。卫生间的淋浴头出水时,开关那儿也会漏水。角落里有股苔藓气味,却很干净。睡了一个奇怪的好觉,梦只留下浅印象,我是一棵树,旁边窗户里几个人聊天,商量砍枝的事,因为遮挡太多光线。看不到人,只有声音,说了整夜。醒来我忘记自己是谁,窗帘边缘有微弱白光,我想起自己是树,明显不对,我惊觉要迟到了,坐起来找手机,无法点亮。我反应过来,我在一家酒店的房间。感谢奶奶给的假期。好大一会,我充满虚惊后的虚弱。洗漱后,我先去纺织路口,经过金早绿点时,看到陌生店员。一个橙红色长门头,大字已经清除,留下胶的痕迹,多口福三个小字,竖在最左边,像幸存的小孩。店铺门边有个白色牌子,写着上海申花健康鞋体验店。LED条屏上飘过:适合肌肉劳损人群。旁边是正宗原味汤粉王,店里没几个人,老板正在看手机,手机发出一些奇怪的笑声。我要了牛腩粉,牛腩很好嚼,大块萝卜咬上去会爆汁。我去草芳围80号,铁门半开着,只剩下一辆大自行车。我没有进去,在外面待了一会,然后走到江边,往海珠桥走。
零点一过,苏铁马上回到车里,启动,脑子里都是脏话,但眼睛望着外面。快到海珠桥时,有几个醉汉大喊大叫。桥下的江水依旧流淌,开车经过用了一分钟。下了桥,右边是一团黑暗的树木,他继续向前,在路口掉头。又一个早上,平平常常,七点四十三分,苏铁走到草芳围80号门外,看到一个女人,白色宽松T恤,浅蓝牛仔半裙,站在灰色电动车旁边,拿起白色头盔,戴在头上。过了几秒,他快速退几步,慢慢往回走。后面响起铁门移动声,几秒钟后,电动车经过他。不能确定她之前一直在家里,还是他的监视如断齿的篦子漏了过去。苏铁加速往前走,女人向左转,他跑到车边时,电动车正转到南华东路上。好几分钟后,她才重新出现在苏铁视线中,很快,她向右滑上海珠桥。在桥上,前方两朵大云,他觉得马上会撞进去。下了辅桥,他看到电动车掉头沿着小路去了桥下。他不得不顺着转盘右去。他花费好几个小时,确认桥下的道路。傍晚六点三十五分,他看到女人回到草芳围80号。女人摘下头盔,望向门外,马上向里去了。苏铁确认是彭冬伞,他担心有没有被怀疑。晚上,他又转了一遍海珠桥北侧的道路。第二天早上,他坐在车里,看到彭冬伞出来,马上加速,提前来到东江海鲜酒楼附近。两分钟后,他看到彭冬伞钻出行人步梯,冲进桥洞。他马上顺着沿江中路向前,出桥洞后,他看到彭冬伞正顺着栏杆向右,于是也转向右边。但马上,他看到彭冬伞在路中绿岛北边人行处过马路。他驶过绿岛时,地面上没有标志,他不确定允不允许左转,但还是转了。此后,彭冬伞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视线,经过解放大桥时也没出岔子。在长堤大马路行驶了一会,彭冬伞转到靖海路,苏铁转过去,远远看到她进了右边的门。经过时他看到门边标牌,3号门,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他继续向前,几十米后看到6号门,但车辆驶入那一侧被三角锥挡住,他只能继续向前,在万菱广场附近找到停车位。他猜测她的身份,医生,护士,财务人员,不像是看病或者探望病人。又花了一天,苏铁看到她在药房。
我来回侧身快速前进,水流般避开一个个身体,在医院人们理解这种着急。挂号处在排队,缴费处在排队,门诊西药房在排队。人们又吵闹又呆滞。门诊楼没有死亡的味道,死亡在急诊、住院部、手术室。门诊忐忑中夹杂希望,流淌着迟缓笨重的味道。一位中年女人波澜不惊地走出去,阳光接住她,在台阶上微不可察地晃动。一位微胖的女人扶着木偶般的男人坐下,然后独自去排队取药。一排取药口,透过玻璃看到药师们在药架前来回走动、核对。女人在三号口一点点靠前,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丈夫,丈夫坐在那儿,脸上泛出脆弱的柔情。这是白天刚发生的事,此时回想起来,有种秋天早晨麻雀扑腾在柿子树上的味道。我看到她了。写下这五个字,我把笔记本推到一边。笔记本很普通,无聊的米白色封皮,有几道棕绿色线条。昨天经过草芳士多时,那位微胖的店主,头顶仍旧盘着凌乱的发髻,她从后面的架子底部抽出它,随手丢在玻璃柜台上。我和她只有单向的认识。我在药房附近转了转,看到彭冬伞在二号取药口,我在旁边窗口排队,隐蔽地观察她,快到队首时离开。她一直很忙,认真地比对、审核。临近中午,有个橡胶味的老年男人对她说,你这个药不对。彭冬伞又看了一遍。没错,她说,是盐酸倍他司汀。药没错,男人说,但药厂不对,我一直吃信谊的,你这个是中杰。抱歉先生,彭冬伞说,我们这里只有中杰的,这个效果是一样的。男人说,我一直吃的是信谊的,只有那个有用。我们真只有这个,彭冬伞说。你胡说,男人说,我都是在这儿买,怎么就你没有,你换一个人。换人也没用,先生,彭冬伞说,我们医院只有这个。男人开始用力拍玻璃。男人大吼,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说了我只能吃信谊的,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彭冬伞退到架子中间去,几个药师围在了里面。有保安过来,拉扯了一会,男人被拉走了。走廊里有人说话,听着是今晚在前台见到的那个北方男人。你咋订了这么烂的酒店,他说。爱住不住,女人说,不愿住你睡大街去,我费死扒活类……后面的话太远了。北方下雪了,我又想起这个事。昨天父亲没有提起这个,有可能他被我打懵了,顾不上提。家乡那儿下雪了吗,虽然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但我还挺想知道。这倒给我一个为手机充电的理由,准备从床上起来去翻行李箱,又忍住了。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这对男女在办入住。女的说,咱家那边下雪了。口音很熟悉,但也有可能是皖北和鲁西南,甚至苏东北。下雪真好,我好几年没见过雪了。不知道小港现在见过大雪没有。我躺在床上,想了我们聊过雪的事,以及雪中的坟墓和死亡。记忆开始变得美好起来,那时候我们有奇怪的坦诚。但我怀疑,相同的记忆对她来说,是不是友好。甚至,我怀疑记忆在她那里,完全另一副样子。刚才我去吃了金如烧腊,白切鸡不如记忆中好吃,但叉烧炒河粉仍旧很好吃。店主更胖了,我很担心他认识我,幸好虚惊一场。门前的两棵榕树,年纪较小的那棵,只剩下几米高的树干,上面的部分又有新枝,远看像一个弯曲的鸡毛掸子。树下有折叠桌,红色的塑料凳。我坐在那儿,路的尽头落日刚刚不见,留下几条晚霞,海运大厦的玻璃幕墙流淌着莫奈的色彩。同桌是一对三十岁出头的男女,长着两张婚姻的脸,两个人语速很快地聊天,我间或听懂乜嘢、边度、冻、寻日之类的词。有个外卖员等餐时,一直在打电话。我和过去同时看着这些。我拿起手机,再次克制充电的欲望。昨天,我终于接通父亲的电话,告诉他不回去了。他大概是没理解,什么,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说。他有一会没说话,大概在憋着怒气。发生啥事了吗,他说。我不想找什么理由。没有,我说,不想回去了。后来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发火,挂断了电话。这让我不舒服,他要是发火,我肯定很生气,但他不发火,我忍不住更生气。成年之后,不管我做什么,他最终都接受了,并且表现得没有什么怨言的样子,搞得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儿子。后面的二十多天里,他大概都不会联系我了。如果不是要过年,这个时间还会更久。我想了一会过年不回家的可能性,觉得他有点可怜,但这个念头还是越来越强烈。田尚佳、乔光辉可能会联系我,得不到我的回复,大概会认为我顾不上。我想不起来还有别的谁会出于私人原因联系我。会是邱白云吗?大概率不会。我想不出为什么这样做。在记忆中,看着前面走路的彭冬伞,我意识到这种跟随很坏。她一米六五左右,头发简单扎起来了,穿一件上窄下阔的灰格子西装,一条水洗蓝牛仔裤,她走路很轻,脚不会抬很高,但步频挺快,像阴影下的一条小船。她没有去医院食堂,走出三号门,走进对面的味然香,我在下面,树影移动几厘米,她出来,没有马上回医院,往南,绕过儿童图书馆那座老气的楼,到达江边。旁边的省总码头正停着一艘黄色客轮,栈道上无人走动。码头旁边竖着巨大的广告牌,红色背景,写着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几米外的下游,石头护栏外面,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放弃保护,站着钓鱼。几个男人趴在栏杆上旁观,其中一个还骑在共享单车上。彭冬伞在更下游的地方站着,双手搭住栏杆,眺望对面。太阳晒得人发懒,一对老年男女,男的背着迷彩色背包,两人正坐在榕树边吃盒饭。有一个斑秃的男人,正在倒着走路,在码头入口,差点撞上一位妇女。我盯着他直到消失,树影下的街道影影绰绰,巴士和行人都缥缈起来。远处停着一辆宝蓝色玛莎拉蒂,一个精瘦的男人戴着墨镜,站在旁边抽烟。另一个方向,假槟榔树延伸到两栋暗蓝色玻璃大楼底下。过去这两栋楼不在,可以一眼望到那栋包豪斯风格的白楼。那儿离小港工作的征信分中心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