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夫说,我先说之前的,就我而言,我的条件决定了,我要一个爱情,在物质条件这个层面,只能从光谱的一部分去选择,我认为,这对对方是不公平的,她只是我出于一个目的,缩小了范围去锁定的。
田尚佳说,你是不是太自大了,还要包装出一副为对方好的姿态。你是既想要那种好处,也要对方觉得是她心甘情愿,是她在承你的好。
或许吧,李立夫说,但我确实没办法说服自己。
有谁不是在做这样的选择吗?田尚佳说,按照你的逻辑,除了那些不再受金钱困扰的人,其他人的爱情全都不作数了吗?
我不是要讲这么极端,但终归这个范围可以更大一些,李立夫说。大概谈话没起到他预想的效果,眼神有些慌乱。
范围多大才是正确的?乔慧云问。说完她盯着自己的指甲。
谁不是只能选择光谱的一部分,田尚佳说,如果符合40%不行,那多少行呢?这个分界线谁规定的?60%的范围就比30%的范围更好吗?
2%呢?1%呢?李立夫说。
我不知道,田尚佳说,我觉得你出发点就错了。当人去爱的时候,不应该先把这个光谱拿出来,对照一下对方在哪个位置,然后觉得对对方不公。你不能一方面满足自己那种虚假的清高,又觉得是为了对方牺牲。当然,两个人后来可能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在一起,但是,我们不能一开始就用这个光谱蒙住眼睛。
李立夫摇脑袋,杯子里的酒也跟着晃动。他说,你太理想主义了,可惜现实不是这样的,你自己愿意找一个穷光蛋吗?
好啦好啦,乔慧云一边说一边搂住田尚佳,贴了贴脑袋,看着李立夫。她说,我们不找穷光蛋。
你怎么看?李立夫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好像很麻烦。
乔慧云脑袋还贴在田尚佳头上,田尚佳摇了摇头,乔慧云的脑袋也跟着动。田尚佳说,我算看明白了,你们男的特别喜欢面对一座大山,然后像愚公似的,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移它,心里又委屈又自豪,其实,那只是一颗小石子而已。田尚佳右脚在地面上做一个踢球动作,然后看着我。她说,轻轻一踢,就踢飞了,但你们就享受它是一座山的悲壮。
李立夫还有话要说,但乔光辉喊我们,嘿,你们过来,咱们一起玩个游戏。
是一个填词游戏,乔光辉拿来一叠便签和几支笔,每个人分别写时间、人物、地点、事件,组成一句话。怎么惩罚呢,陈可雅问。谁写的最不合理,谁就喝酒,李立夫说。乔光辉撕下来一张,就递给一个人,递给张同生的时候,张同生接过去,用粤语说多谢,然后右手捏着纸片,一直看它。可是我们有……乔慧云说。她接过纸片,用拿着纸片的手点了点人,仿佛真需要数一数。我们有七个人诶,她说,时间、人物、地点、事件,只有四个。田尚佳说,没关系,两个人写一种,不被选用的就喝酒。有一个人立于不败之地了,李立夫说。轮流就可以,陈可雅说。
开始吧,乔光辉说,我选人物。我也选人物,我说。那我选地点,陈可雅说,本来我想选人物的,想了个特别有意思的。田尚佳说,我选时间。李立夫说,我选地点。乔慧云说,我选事件吧。我也选事件,张同生说。
墨西哥人,我写。每个人都没有犹豫,互相看了看脸,把纸片摆在桌子中间。墨西哥人,卡拉瓦乔,在厕所里,上班时,打台球,在小蛮腰上,失眠。墨西哥人以4︰3的优势胜过卡拉瓦乔,在厕所里和失眠也赢了。墨西哥人上班时在厕所里失眠,张同生说,这种事情完全有动机,仔细琢磨还能脑补出现代人生存中难言的意味。李立夫、张同生和乔光辉碰杯,喝了他们的酒。
第二轮的句子是,林黛玉睡着后在树梢上骑马。乔慧云说,这里面有梦有浪漫,不能说不合理。李立夫说,这过度寻找合理性了吧,把可能性也视作合理性了,明显啃骨头更合理。田尚佳说,我的张震在里面完全有位置,你看,张震睡着后林黛玉在树梢上骑马,很合理,张震睡着了,梦到林黛玉在树梢上骑马。大家一致通过了田尚佳的说法,我和李立夫干杯喝酒。
上帝喝醉时潘金莲在羊群中念经,这一句出现时我又喝了酒,我写的是在灵堂。我和张同生碰了杯,我很喜欢他的眼神。他看上去是听别人抱怨时,不会给人生建议,也不讲鼓舞口号的人,只会看着对方,无限宽容,似乎明白你不得不如此的所有苦衷。
便签纸剩下五张,游戏结束了。干杯吧,一切都会糟糕起来的,李立夫大声说。所有人举杯,敬糟糕,敬糟糕,敬不那么糟糕……嘴上这么说着,像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开始晃动身子。陈可雅突然像失控的拖拉机,但她不出声,紧闭嘴巴。乔慧云似乎听到了她脑子里正在燃烧的音符,唱起一首粤语歌。我没有听过,但其他人都跟着唱起来。乔慧云的声音很漂亮,像新鲜的桃子。
天呐,天呐,我脑子里回荡着这个声音。它的声调太过熟悉,我觉得马上就要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坐下来,一直琢磨这件事。田尚佳拍我肩膀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是在模仿周舟的声调。此时想起她让我感觉奇怪,我几乎忘记她了,我猜她也是如此。我没有试图想象她过得好与不好,我喜欢这种彼此遗忘的感觉。
你的新微博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田尚佳说。她的嘴唇离我耳朵很近。对,我说,不更新了。为什么,她说,炸伤心了?没,我说,也不是,有时候想说,但不说了。什么,她问。我凑到她右耳,她耳朵上飘着一根头发,耳朵孔入口处茸茸的,像大自然。我说,有时候想说,但不说了。说完我把耳朵给她,我担心自己的耳朵里有耳屎。为什么不说?她问。她给我耳朵。没用,我说,因为没用。怎么会没用呢,她说,说话本身就是最大的用途。是的,我说,说话本身有用,但是,嗯,然后没用。我担心我的声音会把她的耳朵吹掉。我不觉得没用,她说。说完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比较懦弱,我说。撑台脚,乔慧云说。她睁大眼睛面对我和田尚佳,眼珠子动来动去。她说,被我抓住了,你们两位,好似人群中只你共我。没等我们说话,陈可雅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走了,她们开始跳双人舞,跳得很乱。张同生坐在沙发尽头,又在看厨房,水龙头、柜子、垃圾桶,也许他看到了别的东西。烟火声很不明显。
有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田尚佳说。我觉得改变不了,我说,只能等。等什么,她说,等开恩?等腐烂,我说。眼睁睁等着?她说。眼睁睁等着,我说。得往前一步,她说,哪怕会被推回来,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可能是这样,我说,不过,这里的人很多,这里的人不想改变,只有彻底烂掉之后,才有可能前进一点点。你太悲观了,她说。我们应该沉默,我说,每一个人都彻底地沉默。说得轻巧,她说,人的一生不能都填进去。应该彻底沉默,我说,把我们全都埋葬进去。她摇摇头。我们开始沉默。
乔慧云和陈可雅还在跳舞,发出一些怪叫。乔光辉和李立夫坐在一起,我听他们说了一会贺建奎、基因编辑之类,两个人有争执。舞蹈停止时,乔慧云和陈可雅喘了一会气,别的声音都消失了,每个人坐在那儿,像声音的盆地。
张同生从旁边的小方桌上拿起一本书,喝一口酒,打开书,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举起书。他问,大家知道这本书里写了什么吗?
乔光辉看了一眼目光就移开,停在对面的落地窗上。窗外飘着几盏灯,和植物重叠,那里也有一场聚会,那里的聚会像是在嘲笑这里。李立夫舒服地靠后,双手扒住后脖颈。书里写了什么,他说。陈可雅右手搭在乔光辉肩膀上,像狂风后的小树。她说,什么都没有,书里什么都没有。田尚佳手肘架在靠背上,拳头撑着下颌,看着书的位置,像是真有兴趣。可以拿起任何一本书问书里写了什么,乔慧云说。张同生又翻了几下,很随意地几下,让人好奇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书里写了喝酒,你们听。
他一本正经地读,131页,好在他忘了那可可色头发的女人,但他没忘特兰西瓦尼亚酒馆。这儿迎接他的是失望。他原本期待看到躁动的人群。读到这里张同生打了一个巨大的酒嗝,几个人发出轻笑,他傻笑一下,然后又读下去。但酒馆夜晚的狂欢已经停歇,凌晨两三点钟,用晚餐的人已离开,而凌晨的醉客们还没到,馆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位侍者四处晃荡,在新铺的桌布上放一把又一把刀叉。同道们没来,一个都没来。珀里脸色暗沉地环视四周,挥了挥手,对这群贱人,什么都不值得去做。
这人质素不好,没喝上酒就骂人,乔慧云说。她伸直胳膊去拿自己的酒杯,还差一个手掌的距离,她没有起身,像要把自己拉断。李立夫弯腰拿起杯子,递给她。多谢,她说。她放松下来,端详杯子。这是我的那杯吗,她问。我不知道,李立夫说。是你的,乔光辉说。冇所谓,乔慧云说,是酒就行。
张同生又喝一口酒,又随便打开一页。人生还真是无常,不是吗?不,我们真不能抱怨什么。只能说,人生不仅无常,还有一层深刻的含义。就是这样。咱们不再喝点儿吗?
喝点喝点,陈可雅说。她脸颊很红,几乎要滴落下来,她按住乔光辉肩膀,费很大力,身体从沙发靠背上弹起来,找自己的酒杯。
书里说的咱们不再喝点吗,不是我问的,张同生说。他给陈可雅一个你要明白的眼神,低下头饶有兴致地往后翻。精致得宛如地狱,他说。
像谁真去过地狱似的,李立夫说。
地狱要是特别精致,乔光辉说,人们该愿意去了。
不一定啊,田尚佳说。她拿起自己的酒杯,淡红色平面漾起细小纹路。残酷的东西也可以精致,她说,越精致越残酷。
李立夫哈哈大笑,依次指着每一个人。他说,你可以是地狱,你可以是地狱,你也可以是地狱,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地狱。他的目光再次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仿佛这些人随时会下地狱。
要是咱们都是地狱,田尚佳说,大家一起把地狱建设得漂亮一点。
乔慧云说,只要还能一起喝酒,地狱就不算坏。
建设?李立夫说,轮不到我们建设,我们都会被烧得干干净净。
喝酒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会我像是掉进一个洞穴里,特别想做爱,但散场的时候,又不想了。曲终人散是突然的,不会提前有一个准确的时刻规定大家几点走,但那个时刻来临时,大家都有预感,杯盘狼藉,话语说尽,酒的激情消退,脸上凝固着欢乐褪去后疲惫的尾音。其中一个人突然开口说该走了,下次见。于是,大家都知道该走了,即使还不想走的个别人,也站起来要走,无法阻挡。谁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好是这些人。
第十章
早上,阳光在对面楼上,我拉开窗户,头很痛。奶奶不需要再吃那个叫APC的白色药片了,我还帮她去诊所买过几次。她小心眼,爱生气,每个亲人都这样说。不干活的时候,她坐在板凳上,一天又一天。她的床头常年用布包着一袋冰糖。傍晚,她一圈圈解开裹脚布,露出畸形的小脚。脚的形状如同三棱锥,约十厘米长,五厘米宽,大脚趾斜向下,紧紧贴着肉,外表已经扁平,另外几个脚趾斜向下蜷在一起,完全成为一个整体。脚背每天都在浮肿,她用手指按压时,里面的液体荡来荡去。而这一切都不在了。我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很不适。于是我不再想这件事,走到厨房,拿起一个不锈钢大碗接水,给金边吊兰浇浇水。
点完外卖,我查了查家乡的温度,已经零下了。羽绒服在行李箱中很占空间,我纠结拿一件还是两件。羽绒服都不厚,我怀疑它们不适应北方的温度。最终我拿了一件,我想老家应该有军大衣给我穿。刷牙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漱了口,抹了抹嘴唇,穿过客厅,开了门,灯亮着。外卖员说,您的外卖。口音很熟悉。我说,谢谢,你老家也是豫东的吧。不是,他说,不是,我是河南的。河南哪里,我说。我是商丘的,他说。他很想走的样子,他说再见。再见,我说。
原来不是每个商丘人都知道商丘属于豫东,时隔将近两年,我不得不再次回到那里,那里的平原很大,小时候我以为人们都活在平原上。行李箱的轮子太灵活,坐地铁的时候,我用双腿夹住。上次去机场也是坐地铁,身边是一个南京来的女人,她一直说话,声音挺大,时不时有人侧目。我讨厌在地铁里聊天,想装作不是她的同伙,可是她的眼神和手让这一点无法实现。当时她来找我,我们在酒店过了夜,早上太阳照得所有人热腾腾,我们在一家肠粉店吃了肠粉和粥,还去附近公园里看菊花展。里面仿佛是在展览老人,各种各样的老人。她看起来兴致勃勃,我只想赶快回去睡觉。她好几次,都像要问我一个问题,幸好她自己回答了自己。算了,她说,不用问,我明白。我瞪大眼睛,装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戴上耳机,搜出乔慧云的歌,听了几首。不激烈,但情绪很满,一种缓慢流淌的情绪,我能理解会有人沉浸在这种氛围里,被记忆提醒。我不喜欢,所以每一首都没听完。我想发微信告诉她,我确实听她的音乐了。你已添加了一只云,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这句话拦住了我,我不忍心破坏它。机场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知道目的地的笃定。我换了登机牌,找了个座位坐一会。我的手机还有30%的电,我担心是不是能撑到家,决定不再看手机。上次来机场,没有这么多人,我和那个女人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待了几十分钟,她一直把脑袋靠在我肩膀,并且睡着了一会。她还在想那个问题,有一次差点问出来了。我一直找监控摄像头在哪里。出现在某个监控屏幕上的我们,肯定会被人误会成一对恩爱的情人。视频会保存一段时间,仿佛一种证据。下飞机后,她报了平安,之后我们默契地再没有联系。
有人起身离开,有人坐下,我一直盯着高处的摄像头看。出现在摄像头里的我,肯定有一部分不属于人了。我的奶奶死了,亲戚们等着我回去。那里并不可怕。田尚佳发微信问到机场了吗。我没有回。应该去过安检了,但我没去。后来机场广播喊我的名字,人这么多,没人知道那个名字是我。玻璃墙外面,有一块块白色的顶棚,阳光反射得厉害,没办法直视,前方的天空很蓝,有种病色。我拉着行李箱,走到最西边的自动扶梯,下去。后面有人同下,她一直在通电话,似乎是要跟谁会合。我在下面一层去了厕所,里面很宽敞,一位老年清洁工一直在擦同一个洗手池。镜子里的我又累又蠢,肌肉都有一种苦色,仿佛从来没笑过。清洁工嘴里嘟囔了好几句,我怀疑他在抱怨我,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抱怨。我穿过大厅,进了地铁站,和许多下飞机的人一样过安检。手持检测仪在我身上挥了两次,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我没有接。我在嘉禾望岗站转乘2号线,经过两个困意的时间,市二宫到了,我走出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