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和田尚佳、乔光辉一起吃饭,因为是圣诞节,我们决定稍微正式一点,考虑到时间限制,去了上菜很快的粤顺粤德,点了顺德拆鱼煲、蒸陈村粉、蒜香蒸排骨、咸湿鸡、上汤豆苗、萝卜酥。
不调休挺好的,田尚佳说,最烦放个假还东拼西凑的,感觉很侮辱人。
元旦在周三,怎么调都很尴尬,乔光辉说,跨年夜你们有什么安排吗?
我是不会出门的,去年在海心沙跨年,快挤死我了,田尚佳说,再好看的烟花都抚慰不了我的疲惫。
去年我去的长隆,乔光辉说,今年都在我那儿跨年怎么样,我再叫几个朋友,没什么压力,就喝喝酒,聊聊天,玩玩游戏。
可以,我们去,田尚佳说。她和乔光辉都看我。我只能点点头说好。
晚上就在我那儿过夜,第二天咱们开车去惠州海边玩,他说,好长时间没看看海了。
拒绝起来会很麻烦,而且我也不排斥。可以,我说,我还挺喜欢冬天的海滩。
但我没有去成冬天的海滩,因为奶奶死了,死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接到父亲电话时,是下午五点多。
你奶奶老了,他说,已经在床上躺一个多月,人早就糊涂了,知道你忙,就没告诉你,刚才怎么叫也叫不醒,一摸鼻子,已经断气了。
老了就是死了,过去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你姥姥老了,你姥爷老了。我爷爷死的时候他没机会跟我说,当时我不到两岁,听说那是一个初冬的清晨,爷爷抱着一捆干玉米秸去喂牛,倒在地上,再没站起来。我妈妈死的时候,他不是这样说的。当时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背靠门柱,正在哭泣。门柱是歪斜的,是他亲手烧的砖,亲手摞起来的。他蹲在那儿,看上去很小。有人喊了他好几次,仍然没能让他抬头。是谁拉了父亲的胳膊,告诉他我来了。父亲抬头,他的眼皮吓到了我,它们像烂掉的鱼肉。过了一会,我才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我,然后他胳膊伸过来,抱住我,哭喊,儿啊,你再也见不到你妈妈了。
你再也见不到你妈妈了,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准确。现在,我不再担心哭不出来会被亲戚背后编排,毕竟他们拿我没办法。我苦恼的是,守灵好几夜都不能好好睡觉,最多卧在麦秸上打几个盹,骨头都散了。出殡时一次次下跪也很讨厌,大人小孩围着,像看演出。不知道家乡上冻了没有,冻土化开后,就得跪在泥水里,膝盖肯定冻麻了。
家里的老人都像一个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死,好在这一次之后,祖辈们都死光了。父辈们还有二三十年可以周转,不出意外的话,死亡挺长时间不会打扰我。
谁都认不出来,父亲说,就你永春姐来看她,问她,知道我是谁不,你奶奶说永春啊,你说怪不怪,谁都认不出来了,偏偏能认出她,按说她也没怎么陪过你奶奶,自己的亲儿子亲闺女不认识,偏偏还能认出她。
我没有马上就走,因为剩下的航班都晚,下飞机后没有回家的火车。这让我觉得轻松,我不想这么快回去。我也不愿意赶早上六七点的飞机。上午的机票很贵,付款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毕竟是你的奶奶死了。找主管请假的路上,我心中过意不去,埋怨奶奶死晚了,死在上周五就好了,这样可以少请两天假。主管和经理爽快地批了假,不过,只有一天算丧假,其他几天算事假。离开时,他们都说了节哀。
本来我没有期待去惠州,现在不能去了,我开始感到遗憾。我告诉乔光辉,没办法一起去惠州了,因为我的奶奶死了。
好悲伤的消息,节哀,小河,乔光辉说。他给我一个拥抱。
没事,我说,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乔光辉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告诉他明天上午十点半的飞机。
你是不是需要静一静,他说,今晚的聚会就不办了,我或者田尚佳都可以陪着你。
不用,我说,能和大家一起挺好的。
街道上有种激情过剩的气氛,太阳已经从南回归线往北走,我想象那会是一个弹簧一样的路径。天体在位移,仿佛一种义务。西边的晚霞变化越来越快,车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有一刻,路灯全都亮了,一群学生跑着过马路。
田尚佳说,生老病死,很无奈,你难过的话,不要憋着。
没有难过,我说,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只是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别的。
你倒是坦诚,她说,我奶奶死的时候,我是最伤心的那个,墓地就在老家房子的后坡,送葬队伍往前走的时候,我突然受不了,拦在棺材前,大喊你们怎么能把奶奶埋了,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我妈妈抱住我,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阿爷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好几年都不能吃笋,乔光辉说。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很随意。我觉得好笑,好像我们正带着攀比的心思交换礼物。他说,他是捉笋的时候被蛇咬死的,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医生猜可能是五步蛇。
捉笋?田尚佳问。
对,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去山上采笋,他把采笋叫捉笋,因为他觉得笋灵气。乔光辉放慢车速,避让一个横穿马路的男人,然后重新加速。他说,他都多少年不做这种事了,立春没多久,不知道怎么,我突然说想吃笋,他来了劲头,非要去附近山上采,我奶奶不让去,两人吵了一架,要颈唔要命,他出去了,然后就死了。
有点宿命的味道,田尚佳说。
是啊,就像专门去撞见死,乔光辉说,现在那个山被修成公园了。
好久没下雨了,我说。
绿灯,车子顺着前面的车流滑过去。是啊,他说,这个季节广州不怎么落雨。
一个年轻女人在家,看起来像羞涩的大学生,她是乔光辉的妹妹,我在一档节目里见过。这就是我妹妹,乔慧云,乔光辉说,这是何小河,这是田尚佳,我的好朋友。我跟乔慧云说你好。你好,她说。比视频里还漂亮,田尚佳说,眼睛好好看,我很喜欢你的歌。两个人久别重逢似的拥抱。你也好漂亮,乔慧云说,我可以叫你佳佳姐吧。当然可以,田尚佳说,我就喊你云云。我喜欢你喊我云云,乔慧云说,佳佳姐,你比我哥夸得还好,他真应该早点介绍我们认识,小河哥也是。她看着我,双手仍拉着田尚佳的双手。她说,我哥一直说你是最懂他的人,好开心识到你们。
我看向乔光辉,似乎他预料到我的目光,提早回避了,刻意对乔慧云佯怒皱眉。让人坐下饮茶啦,得唔得,他说。
坐下后,两个女人在聊天。田尚佳说喜欢乔慧云的歌,报了几首,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查的。之后,乔慧云说了一些明星的私事。她和双胞胎妹妹乔慧雨有一个乐队,但现在乐队散了,因为乔慧雨在坐牢。我看过那个新闻,乔光辉说她只是被骗了。乔光辉和她们共享一个父亲,有不同的母亲,在他父母离婚之前,两个妹妹就出生了。乔光辉坐在乔慧云旁边点外卖,时不时问一下哪样东西吃不吃。
陆续又来了几个人。这是李立夫,乔光辉指着瘦高的年轻人说,雕塑艺术家,广美硕士。算不上什么艺术家,李立夫说,勉强算是个候补艺术家。和他同来的男人叫张同生,人很壮实,像个农民,在一家艺术品机构做策展助理。乔慧云的朋友来了一个,叫陈可雅,是个网红,主要拍骑行视频。乔慧云说她在网站上有一百多万粉丝。
有三个外卖员敲过门,其中一个同时送来两份。开斋,乔光辉说,整碗整筷。
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扮演一个快乐的人,谈一谈房价、房产政策、华南海鲜城与蝙蝠、健身餐、中美关系、班克斯“勉强合法”与拍卖现场碎纸机、婚姻、亲子关系……原来大家都在亲自生活,但经验并不多,仿佛一个盲人握着另一个盲人的手,用笔把那个东西在纸上画给对方。你没有生活,小港对我说,是的,可我要生活做什么呢。这里有威士忌、葡萄酒、可乐和气泡水,还有百利甜和君度,有冰块、橙子和柠檬。我不爱喝酒,但有时候,我也愿意喝一喝它们。奶奶的尸体应该正停在她的堂屋正中,那是一栋夯土墙的房子。那边已经是冬天了,应该不需要冷棺。她珍藏十几年的寿衣,终于可以用上了。那里肯定也很热闹,只是没人喝酒。
草草结束关于生活的话题,开始摇骰子。乔慧云脸红红的,一说话就睁大眼睛,带有几分懵懂神色。她的酒量惊人,一开始我完全没想到。她的眼睛越喝越亮,咬着杯沿,一扬脖子,酒就下了肚。
吃饱后,我们转移到客厅,各自坐着或站着。
我在客厅尽头看了一会外面的楹树和龙血树,白色的台子上有几盆芙蓉菊,昏暗中叶片更泛白光。感谢小港让我认识了这么多植物。之后站在墙上的巨幅砂岩画下,感受它的气势,巨幅其巨,可以藏拙。另一边的油画很有意思,底子有花鸟画的意蕴,却是印象派的画法与用色,有些地方很立体,冲出了画纸,走近却不是。旁边的灰蓝色柜子上,站着铜铸的闭眼胖子,胖子阔腮短额,嘴唇凸起,金鸡独立。
有人来了,是乔慧云。她站在旁边,也看铜胖子,左手举着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右手搭在肱二头肌上,如果她有的话。你挺有意思的,她说。
是吗,我说,一个人身上实在找不到可夸的点时,这倒是个好办法。
哈哈,你真有意思,她说,我哥哥经常讲起你,他似乎很依赖你,要不是知道他喜欢女人,我都以为他爱上你了。
说不准,我说,也有可能他是双性恋呢。
你是什么恋?她的眉头挑上去,像八字。她说,如果他爱你,你会接受吗?
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目前来看,我对男人没兴趣。
她喝了一口酒,左手握着杯子,右手食指在杯底托着,杯子里应该是威士忌。好可惜,那你们只能做好朋友了,她说。
你还在做歌手吗?我问。
我不是歌手,我是做乐队的,她说,我是个搞band的。
现在还在做吗,我说,我以为现在做不成了。
现在确实没得做,她说,但我还在做音乐,你觉得我的音乐怎么样。
很抱歉,我说,我没有听过你的作品。
哈哈,你真诚实,她说,谢谢你不敷衍我。
不过,我说,明天我会听的。
她晃着酒杯,右手自然地落下去。你又不诚实了,她说,人们这么说的时候,都不会真去听的。
我会听的,我说,明天飞机上就听,然后告诉你我听完的感受。
我哥给我讲了,你奶奶的事。她摇了摇头。怎么这么像骂人,她说,你看起来不怎么难过。
对,我说,我不怎么难过,可能我比较冷血。
茶几周围响起大笑声。田尚佳正和李立夫说话。陈可雅双手整理头发,看着这边,张同生对她说了句话,她笑了一下。乔光辉正往杯子里倒威士忌。
那倒不至于,乔慧云说,我奶奶死了我也不会难过。
我思考了一下人物关系。我说,你和乔光辉是同一个奶奶,他对她很有感情。
对,她说,我们有同一个爸,我哥跟奶奶长大的,关系好,我不是。
我以为你跟你奶奶感情很深,我说,我看过你的视频,你好像讲过这件事。
对,那个采访,你看了这个,却没听过我的音乐。她笑了,歪着脑袋,看窗外,室内的光让远处更黑。她说,需要的时候,我可以跟奶奶感情很深。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我说,万一以后有这方面的传闻,我会很有嫌疑。
随便吧,她说,要是还有人关注这个,倒也不错。田尚佳站起来了,剩下的四个人在碰杯。饮胜。有时候我很不快乐,乔慧云说,你明白为什么吗?
我不明白,我说。我搞不懂她突然忧郁干什么。田尚佳端着红酒杯往这边走,目光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
你也没有我哥说的那么神嘛,乔慧云说。
这幅画真好看,田尚佳说。她走快几步,站在乔慧云的另一边,凑到那幅画前看,然后用端着酒杯的手指着画中央那片圆形天空。这一小片紫色像是莫奈的,她说,笔触和梵高也很像。
花朵又是文人花鸟画的意境,我说。
是吗,她说。她看那几朵大花。
稍微站远一点看,我说。
田尚佳退了几步,背往后仰。乔慧云转身,身体不再动,只移动脑袋,看我,又看田尚佳,一副深思模样,嘴角挂笑。田尚佳说,确实,但我觉得像工笔。
是色彩的缘故,我说,但你看花形和线条,是写意的。
你们怎么懂这个,乔慧云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掹草吗?
什么意思?田尚佳问。
掹草,乔慧云用普通话说一遍。晒月光,她用粤语。晒月光,她用普通话。她说,就是拍拖,谈恋爱,处对象。
没有,田尚佳说。她看我一眼。
乔慧云狐疑地打量我们。她说,我还以为你们在拍拖。
怎么看出来的,我说。
撑台脚,她说,撑台脚,你们浑身都散发着那种味道。
我准备问问撑台脚什么意思,但有人说话了,是李立夫,他已经离得很近。我认识这个作者,李立夫说,他很喜欢徐渭。他走到我们身边,继续说,他有一系列表现徐渭的作品。
他呢,田尚佳指了指李立夫问,他身上有那种味道吗?
缺少充分必要条件,乔慧云说。
什么味道?李立夫问。他狐疑地抬起胳膊,闻了闻。
恋爱的味道。我脑袋点一下乔慧云继续说,她说她能闻出恋爱的味道。
吓我一跳,他说,我刚洗了澡。李立夫放下胳膊,夸张地呼一口气。他晃了晃酒杯,眼睛看过每个人的脸,停在空处,眼神笃定,语速缓慢地开口,短期内我不会谈恋爱的。
乔慧云和田尚佳都开始喝酒,烟花的声音传进来,乔光辉和陈可雅正在讨论亚运会时做志愿者的事,张同生躺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厨房的方向。
非要找一个原因的话,李立夫说,有个词叫婚恋市场,目前我条件很不好,在婚恋市场上是一个劣质资源。
婚恋市场,田尚佳说,好有意思的一个词。她和我对视一眼,乔慧云一副逮到你们了的笑。
是,我也不认同这个词,李立夫说,但我要进入这个市场,就不能用我的标准去要求它。
所以你觉得,女人都很物质吗?乔慧云问。
李立夫说,钱很重要,你不否认吧?
是很重要,乔慧云说,但它不能代表一切。
对,李立夫说。他很开心,好像他的嘴巴就等着这句话。他说,但我不能说,我要找一个不爱钱的女孩。这句话如果一个很有钱的人说出来,也挺恶心的,但只是显得狭隘和愚蠢。可我说出来,就很鸡贼,很不对。
太好笑了,田尚佳说。
这种心思很坏,李立夫说,找一个不爱钱的女孩,它的目的性,它的绑架,它的不公平,我无法接受。
你无法接受,田尚佳说,你看,你们男的总想替女人做决定,还觉得自己有所牺牲,甚至还能自我感动。
哈哈,你说得对,李立夫说,不过,我做不到。我没有把女人分成爱钱和不爱钱这两类。在选择对象时,对钱的看重程度,我觉得是一个光谱,假如从零到一百,一个女人在一百这个位置,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事实上,每个人有自己想在对方身上看到的,地位、事业、人品、才华、幽默、性格等等,它们按照一定的百分比混合在一起,影响着我们的爱。金钱是其中一项,一个人要的就是钱,我也觉得很坦荡,和另一些条件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