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现在的虚荣是什么,她说,你的虚荣表现在你想对一切都不在乎。
天黑之后,我跟她回家。我们做了爱,我时不时想,昨天她和谁在一起,两个人是不是也做了爱。我很好奇她和别人做爱时会说什么。很快我就不想了,那和我没有关系。
结束后,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嘴巴微微裂开,脸色潮红,额角有颗痘快爆炸了。我起身,她的手拉住我胳膊,眼睛没有睁开。你去干吗,她说,再躺一会。
我去清洗一下,我说。
不着急嘛,她说,我们待一会。
不行,我说,每次结束后,我都得赶快清洗,不然心里不舒服。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很嫌弃我,她说。她拿枕头扔我,枕头擦着我的胯掉在地上。我准备往外走,她大声喊捡起来。于是我捡起来,扔在她胸上。她佯装受了重伤,喊了一声,然后轻蔑地扫过我的阴茎。真丑,她说。
在卫生间冲洗阴茎后,我用洗脸巾擦干,又去厨房拿了瓶水。餐桌上放着一袋薯片,我撕开,边吃边走进卧室。她正趴在床上,猛地转过头。她喊,不要进来。
我停在刚进门的地方,嚼着薯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要疯了,她说。她的脸埋在枕头里,一时间,房间里充满牙齿杀害薯片的声音。她胳膊撑起来,盘腿坐。她歪着头问,你怎么能在卧室吃东西?
我右手停在袋子里,小心地咽下去。我说,不会有残渣掉下去的,我注意着呢。
不是这个,她说。她懊恼地摇晃着脑袋。不能在卧室里吃东西,我妈妈从小就告诉我这个。
所以,我问,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呢?
就是这样啊,她说,不能在卧室吃东西。
我说,你妈妈曾经告诉你,不能在卧室吃东西,甚至为这件事狠狠发了脾气,从此之后,它在你这儿也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
她盯着我,没有说话。
所以,我说,在卧室吃东西这件事,它真正对你重要的是什么呢?你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管它重要的是什么,它让我不舒服,她说,你一做完爱就得马上冲洗,它真正重要的是什么,你又要维护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睿智,特别有洞察力,这样很烦人知不知道。
对不起,我说,我不会在你的卧室里吃东西了。我走出去,吃完了那包薯片。再次走进卧室里的时候,她仍旧坐在那儿,用被子包着自己,盯着床单发呆。
这件事不会再发生了,我说,我会尊重你的习惯。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我在她旁边趴下,侧着脸看窗户。过一会儿她起身,披上豹纹睡袍走出去。外面传来水声,水中有一种很萧索的东西。水声消失后,我期待着她走进卧室,但没有。我凝神听,听到很多声音,但没有她的声音。她仿佛消失了。
我穿上内裤,走出去,看到她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像一尊臃肿的大佛。豹纹睡袍很有袈裟的样子,我有点想笑。你还好吗?我问。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我在她旁边坐下,眼睛顺着地毯上的经纬,转正方形的圈。前方的墙壁上,贴着拍立得照片,还有一只上色的火烈鸟。房间里没有活着的植物,但有两盆塑料的,有一盆像是百合。隔着几米看过去,如同真的,可惜不会败。我的皮肤感觉到冷。
后来她脑袋歪在我的肩膀上。很奇怪,她说。她的声音很轻,像一个压抑的嗝。
没什么奇怪,我说,在你的家里,你可以有任何规矩。
她摇摇头。她说,以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仿佛定理一样的存在,刚才我突然意识到,对呀,为什么不能呢。
我用耳朵蹭了蹭她的头顶,没有说话。
它是哪儿来的呢,她说,可能我妈妈小时候也被这么教训过,然后这个教训在她那儿扎了根,又传到我这里。刚才我一直在想,我的生活中,生命中,还有哪些类似的规矩。
想出来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一个都没想出来。她脑袋离开我的肩膀,看着我。但我知道它们在,她说,你呢,你有吗?你为什么非得做爱后马上清洗,有什么源头吗?
源头肯定有,我想不起来,我说,这样的东西太多了,或许它们接管了我,我正按照指令运行。
是的,她说,需要被推上一掌,跟自己错了位,然后发现哪里不对。
于是她推了我一掌。我向后倒,头压着沙发靠背,假装我要死了。我说,女侠好深的内功,好狠的心。
于是她使出连环掌,然后我死了。她骑在我身上,捧着我的脸,哈哈大笑。她说,痛快,今日斩了你这恶魔,为我报仇。
我们开始接吻,周围的安静让我难以忍受。停下来,四目相对。我说,我又想吃薯片了。
Fuck you,她说。然后在我旁边倒下。
真的吗?我说。我并没有真去吃薯片。
我跟我妈妈关系挺怪的,她说。
比如说?我问。
你有相信的东西的吗?她问,爱情、亲情、友情里面的什么东西,或者某种寄托?
我不知道,我说,每当我想相信点什么,都能找到它的反面。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她说,我们相信一样东西,不是因为没有反面,是你选择相信它。
你有吗?我问。
我有,她说。然后她开始唱,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Fuck you,我说。
她翻身骑在我肚子上。她说,那咱们就来试试。
但她并没有行动,只是用手捏捏我的下巴,揪揪耳朵。你这个雀子中间长了根毛诶,她说。她凑得很近,像在瞄准,我晃了晃脑袋。别动,她说,我把它揪下来。
我不动了,心里有些紧张。她拔了一次,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别动,她说,还没拔下来。
我说,网上说,拔这种毛容易得皮肤癌。
是吗?她说。她的眼睛还在那根毛上,我能感受到她的指甲。可是我真想拔,她说。
你拔吧,我说。
听着跟骂我似的,她说,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但我还没回答,她已经举着手指兴奋地让我看。花了一会,我才看到她指甲中间的那根毛,它有些卷曲了。
你死了我给你多烧点纸钱,她说。然后,她上半身挺直,高举着手指,认真观察,仿佛要从中观察出一项诺贝尔奖。
我很想成为一座冰山,我说。
你现在不就是吗?她说。她看那根毛,然后扭转身体,从远处的桌子上,抽出一张纸,包住它。
不是象征,我说,是真的冰山,一座冰山,立在海面上。
你不会觉得冷吗,她说,我特别怕冷,我第一喜欢深圳,然后是广州。
冰山不会觉得冷的,我说,它怕热。
是吗?她说。她右手在背后,伸进我内裤里,抓住,使了使力,挑着眼尾说,这个冰山怎么这么烫。
但我们什么都没做。她的指甲在我胸前的皮肤上滑动,划过的地方都裂开了,又酥又麻,浑身无力气。
快停下,我说,我从小就晕针,尖的东西一碰到我皮肤,我就不行了。
是吗,她说,像这样吗。她的小指指甲在我眼前晃动几下,开始在我胳膊上戳来戳去。
快停下,我喊。我的血管全都中毒,像生柿子。我忍着强烈的不适扭动,动作很大。
真的假的,她说,这么夸张。
是真的,我说,每次打完针我都全身发冷,一个劲出汗,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远去。
不可思议,她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以后我有办法对付你了。
你不能这么狠心,我说。
我狠起心来自己都怕,她说,好奇怪,你这是什么原理,怕成这样,那你打针都怎么办。
很长时间我都只吃药,我说,初中那会儿特别可怕,经常会组织起来打预防针,每一次我都像死了一次。不过,现在没有那么怕打针了,但还是怕,尤其怕拿着尖的东西故意对我比画,以前,我女朋友经常吓我,很坏地对我说,我要给你打针了哟。
我说的是小港。
行,田尚佳说,以后我不拿这个吓你。她从我身上下来,坐在旁边,墙壁里传来争吵声。我凝神听了一会,只有语气和情绪,听不到一个字。我看到你身上的两道伤口,她说,一道在这里,一道在这里。她的食指在我肋骨和胸口分别划了一下,于是伤口出现了,我感受到它们。妈呀,她说,它们还在流血。于是血流出来了,液体带着热度,像毛毛虫。榆树上那种黑色带白点的毛毛虫。
我要失血死掉了,我说,快帮我包扎一下。
它们可不是我能包扎上的,她说,让血流吧。
行,我说,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哈哈,她说,你死了可怨不到我身上,我不背这个锅。她用指甲到处挠我。她说,让我找找风筝线在哪儿。
我开始头疼,皮肤上结了薄冰,我听到冰碎裂的声音。


第九章
平安夜在周二,我和邱白云去海底捞吃火锅。等座的时候,她坐在小格子里免费做指甲。一张长桌子,美甲师坐在里面,她坐在外面,背贴着过道。我在过道另一边,周围是锅巴、小豆子、薄荷糖和人。
我刷微博,偶尔看看她的背影。本月金价上涨4%,蝗灾,月子餐,香港汇丰银行有分行被纵火破坏,副总理在湖北省恩施州调研脱贫攻坚工作,植发广告,中日韩领导人峰会,卷福照片,梅西和苏亚雷斯度假照。服务员叫号,旁边的男女站起来,跟着另一位服务员进去,有个小孩想往椅子上爬,她的妈妈阻止了她,她被固定在妈妈的大腿之间,看了一会我。龙芯中科发布新一代龙芯,广州天气,浪漫情话,沙特政府宣布贾迈勒·卡舒吉谋杀案的五名嫌疑人判死刑,电动牙刷广告。邱白云回头看我,笑了,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鸿茅药酒被评为2018年度履行社会责任明星企业,美女外滩跑步图,民航总医院一男人将一名女医生割喉,叶青的诗,晚餐图,聚会照,重庆沙坪坝一武汉籍男子跳楼砸中两名参加艺考的女学生,驻华盛顿凤凰记者美食图,冷冻卵子,孙小果。一个男人打翻了小桌子上的水,有两个服务员过来忙活。大明风华汤唯,叙利亚难民,巴黎圣母院,澳洲大火,996,肠胃镜检查前喝下1000毫升泻药的感受,普京表示发展先进武器方面俄罗斯历史上首次领先世界,英国脱欧,Better Call Saul,不明原因肺炎猜测……
邱白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举着手让我看指甲,是一种偏灰的粉色,带着木质感。很快有座位了,招待我们的服务员,让我们喊他小乐。这个名字很像他的脸。他一次次热情地打扰我们,添柠檬水,送热毛巾,下食材,一整盘腐竹全部倒进去,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聊了一会孙小果的事,有股淡淡的绝望。时不时,她拿起手机回复微信。我猜是她男朋友发的。一个男人抱着玫瑰花,走到斜前方的桌子旁,送给一个有耳骨钉的女人。耳骨钉是一条银色的蛇,在耳廓上钻了几次,蛇头趴在最顶上,对人吐舌头。同桌的人起哄,邱白云歪着身子扭头看。哇,好浪漫,她说,好多红玫瑰。
你男朋友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我很喜欢收礼物,我准备以后在家庭中设立一个礼物日,每个家庭成员都要准备礼物。
这就是过节吧,我说。
不一样,她说,过节的礼物显得太有目的性,专门的礼物日反而没有,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是,我说,你闭上眼。
你干吗,她说,你准备礼物了吗,不要吓我。
没有礼物,我说。我摊开双手。你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让我闭眼干吗,她说。她看到旁边的卫生纸,眼球固定在我的眼睛上,缓缓移动脑袋。你该不会玩那一套吧,她说,用卫生纸折一朵玫瑰花。
天呐,我说,怎么会,太蠢了。盯着卫生纸,我的脑子察觉到一种奇怪,但没发现它是什么。脑细胞有点痒。我说,折纸玫瑰太蠢了,发到微博上会被骂死。
你可以试试,她说,说不准我觉得挺好玩的。她抽出一张卫生纸,折了几折,丢在桌面上。我不会,她说,感觉会折这东西还挺厉害的,你到底让我闭眼干吗。
什么都不干,我说,不用闭了,过去了。
该不会真是折纸玫瑰吧,被我戳破了,不好意思了,她说。
真不是,我说。我抽出一张卫生纸,团了几下。这挺简单的,没什么技巧,我让花瓣更蓬松一些,有模有样了,我右手捏着它,观察它。
可以呀,她说,我看看。她伸出左手,我放进她手心,她用右手捏住花梗,举在眼前看,水蒸气变多了,她和卫生纸一起虚化。小乐提着酸梅汁的壶走过来,调小火。需要加水的时候告诉我哦,他说。他走了,水蒸气淡了,邱白云把纸玫瑰放在手机旁边。你到底让我闭眼干吗,她说,我现在闭眼。
别,我说,特别抱歉,刚刚只是想骗你一下。
我们吃牛肉,吃虾滑,吃牛百叶,吃茼蒿。还有圣女果和西瓜。她准备跳槽了,她面试了一家电商公司。那家公司我知道,不是第一梯队那几家,但算得上第二梯队的佼佼者。她中大读研时的学姐在那里,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好在她没有寻求建议的意思,只是倾诉。后来我们回家,在客厅分开,各自在锁上输密码,走进各自的房间。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们都不说圣诞快乐,但脑子里有叮叮当当的音乐声。我的雪人还在桌子上,有个时刻我觉得它活着。上午主管把我叫到办公室,问这些天有没有看见苏铁。最后他叮嘱我,要是我知道点什么,不要瞒他。我不懂苏铁的事为什么还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暗中发展到哪一步了。但我没想过要把笔记本交出去。可是,笔记本留在我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对着三个名字那一页,我想了一会小港,没有附加什么情绪。爱情好像是个无中生有的玩意,我尝试用一种总结的目光,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恬静羞涩的一面,但又有勇气说不;内心很有主见但也会焦虑,会痛苦;认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太少,物质上和天分上,心底有一份维持体体面面的虚荣,希望在每个人面前都能显得不落下风,但又能满足于自己拥有的东西;她完全不在乎很多东西,但另一些时候,那些事物又成为她的阻碍;我总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会突然变得重要,而原来重要的事,又突然无足轻重起来。
然后呢,她特别爱吃含糖的东西,她说自己不是爱吃糖,是爱吃甜,糖是物质,甜是一种感受。然后呢,她化妆的时候面部生动,右眼底下那颗黑雀子跳来跳去,有时候我帮她举镜子,她一边涂涂抹抹,一边指挥我高一点低一点。我偶尔突然让镜子飞起来,看她画歪了眉毛。然后呢,我想和她一直待在一起,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住。每次我从她那里离开,或者她从我那儿走,都会出来送上一段,这一点路程,我们抓紧一切时间拥抱和亲吻,仿佛明天再不会到来。然后呢,李芍药一遍遍说着,我这辈子真是,真是……重复好几遍,到底没说出来真是什么。
真奇怪,这些就是我曾经爱过的吗?不管怎样,2020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