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她的门敞着,光仍旧流淌在客厅里,并且不越过门框给它的边界。客厅里放着她的东西,但是没人。过了一会,她和男朋友一起回来了。两个人只是去丢垃圾。她的男朋友在房间里整理东西,她在厨房里交代哪些东西留给我。
还有这把刀,她说,不过它已经钝了。她眼睛在厨房里寻找。她说,我记得你有磨刀石对吧,你可以磨一磨。
我有,我说。从她手里接过那把菜刀,翻着面看,它比我的两把刀都沉。我会磨一磨的,我说。
她盯着我,她的眼睛像广州冬春之交的天气。好啦,她说,别的也没什么了。
我点点头,右手握着刀,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刀背,金属的硬度安慰了我。我说,我来帮你搬东西吧。
不用,她说,我的东西很少,我们两个很快就能搬完。
我再次点点头。
这是那桶油,她说。油就在靠墙的地方,她还是指了一下。她打开灶台底下的柜门。这是大米,她说,我刚吃了一点。
十斤装的泰国香米,黑色的夹子夹着开口。大概够我吃一年,我说。
周舟。她男朋友的声音穿过客厅。
怎么啦,她说。她转过身,趿拉着拖鞋,慢慢走出去。
他们说些什么,我没听清。我打开冰箱,看到了那三颗鸡蛋。又打开冷冻区,拿起那袋鸡胸肉,又放回去。我突然很想吃旁边的冰淇淋,它应该是邱白云的。我关上冰箱门,穿过空旷的客厅,回到房间。
收拾东西的声音一直持续,偶尔能听到她男朋友说话的声音,跟她确认某样东西还要不要。我没听到她怎么回答,但她不可能没有说话,但完全失去了她的声音。有一会我右手扒在脖子后面,捏出一团多余的肉。也许我该控制一下饮食,我想。我不想变胖。现在我有体重计了,我可以每天都称一下体重。这一点让我开心。
电梯到站的声音,一次次传过来。东西有收拾完的时候,哪一次电梯不响了,她也就走了。站在门后,我不确定最后一趟时,她会不会通知我一声。是会敲敲门,用她的大眼睛望着我,挥着手说,我走了,拜拜。还是发个微信,我走了,拜拜。
结果,她选择了发微信,但发的字更多。
小河,她发,这一趟就搬完了,我就不上来了。
我打开门,她站在客厅正中间,提着灰色的手提包。她房间的门已经关闭,原先鞋架的地方,归还给白色地砖。她的男朋友已经走到入户门前,手里是蓝白格子的编织袋和一个瑜伽垫。瑜伽垫是粉色的,我没见她用过。
我走了,小河,她说。
快走吧。她男朋友在门口催。
我说,好。
她开始走,我跟在旁边,我必须说些什么。我问,离这儿远吗?
不是很远,她说。
一句话的距离,我们像一支撤退的小部队。她男朋友用背扛着防火门,她停下来,转身。我的手抓着门把手。她给出一个微笑,微笑停在那儿,眼睛睁得很大,水汪汪的。她瘦瘦地站在灯光底下,没有一丝阴影,有几根头发,可能是趁着收拾东西的机会,从马尾里逃了出来,飘在她的额头左边。我再也不会被这双眼睛望着了,我想,然后意识到已经安静太久。
走吧,她男朋友说。他动作很大地移动背部,似乎被防火门挤得很不舒服。
我走了,她说。空气中像是缺少了传递声音的介质,所以,她看上去只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好,我说,再见啦。
她向左转身,左手在身前小幅挥动,从她男朋友身边走出去,站在那儿,看着我,微笑已经逃走了。隔着她的男朋友,她用嘴型说走啦,然后消失于弹回的防火门。
我走出门,站在棺材一样的空间里,左手一直抓着门把手。我关了门头灯,客厅的光填满这里。电梯还没来,两个人在说话,但我没听清说的什么。后来,电梯来了,然后走了。我又在棺材里躺了一会,然后关了门。我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厨房,在洗碗槽旁边的架子上翻出磨刀石,开始磨那把刀。粗粝的摩擦声,让我高兴起来,我拧开水龙头,冲洗刀刃,灯光打在刀刃上,无比锋利。
晚上,我煎了那三颗鸡蛋,吃完去天台站了一会。
一小堆沙子旁边,有一片积水,像池塘。我观察了一下,原来是砸掉了一层混凝土,重新做防水。旁边不远处,站着一个立式拳桩,我打了一拳,拳桩晃晃悠悠地向下倒,我扶住它,控制着力度又打了一会,然后贴着女儿墙站立,任由远处的一栋楼逐渐亮起全部窗户。人声和种种机器声远远传过来,像是歌剧里的声音。下去后,客厅察觉到空间里的缺失,于是更安静,我回到房间,拉紧窗帘,关闭所有灯,坐在床上,面对四四方方拳头大的蓝牙音箱。它是不是也在听我呢,这小东西。
曲子是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最被称赞的杜普雷那一版。
第一乐章心思乱,常常走神。进入第二乐章,慢板一开始,有一段应该是拨弦,听出隔着重重回忆的几丝美好、轻松与俏皮。《项脊轩志》里,有了短短两句“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而后才能有“今已亭亭如盖矣”,此处亦如此。而后速度转快,快速连续反复,尾音前那个间隙里,有旁人挪动鞋子或乐器的细微杂音,然后就这样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且一声呜咽。第三乐章,那么缓,可以眼睁睁看着它是怎样在岁月中抽枝发芽,而至亭亭如盖。努力想听到杜普雷的呼吸声,在第四乐章,错以为结束而又乍起前的一瞬,听到了。听到后,我就看到她了,她什么都忘了,很瘦,弓弦越来越快,有时会碰到琴箱发出轻微碰击声。琴声似燃烧,似海啸,她坐在那里,不动地方,一直拉。我看着她,一直看。
然后我躺在床上,看巴萨对阵阿拉维斯的比赛,第68分钟,梅西接苏亚雷斯传球,突破到梅西走廊,四名防守球员围住他,他的左脚甩在球上,球飞起来,等我再次看到球时,它已经在左上方的死角里。3—1,解说员激动地提高音量,告诉我这是梅西2019年的第50粒进球。我带着这份喜悦入睡,中间醒来一次,天还没亮,再次醒来,已经十点多,我想起梅西的进球,仍然很高兴,觉得阳光都是好的。
下午,走在一德路地铁站到石室圣心教堂的卖麻街上,我跟田尚佳说起了周舟离开的事。
你喜欢她,她说。
不,我不喜欢她,我说。
承认你喜欢一个人,有这么难吗?她说。
不难,我说,但我不能承认没有的事。
你连你自己都骗,田尚佳说。经过干海鲜铺子,门口摆着两筐鱿鱼干,腥味混着旁边铺子的香料气,让人脑袋一震。田尚佳点了烟,脚踩在干胶合板上,板子是为下雨时的积水铺的,现在没有积水,只有干泥。她郑重抽一口烟,吐出来。她说,好像维持一个清心寡欲谁都不爱的姿态,你就不会输,不会有狼狈。我很好奇,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你如此在意这些东西,并且日复一日强化它,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事实。
不是这样,我说,的确,我是不想输,不愿意展示出自己的狼狈,但如果我真有,我也有足够的诚实承认它。
你没有,田尚佳说,你连她确实对你动过心都不敢承认。
我不能替她承认这一点,我打心眼里,也不觉得她对我动心,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值得她动心,我说。街的右边是民居的山墙,左边是明德学校的边墙,前面教堂门口,游人进出,更远处,那些婚庆用品店外挂满红色中国结和彩带。田尚佳停下,专注地抽烟。我说,可能是我从来都不爱自己,所以也不相信任何人会爱我。
哈哈,她说,你不是不爱你自己,你是太爱你自己了。
她是对的,我想。她抽一大口烟,吐出来,舔了舔嘴唇,找垃圾桶。没有垃圾桶,她在榕树皮上摁灭烟头,捏着,走了几米,看到旁边巷子里有肠粉摊的泔水桶,扔到了里面。你是对的,我说。
教堂里,游客们像在逛商店。有几个女游客,大声地表达惊奇,听声音来自我的老家那边。我跟田尚佳说了这件事,她看了看那几个女人,没有说话。
里面真的很大。阳光丰沛,西边一排高大的尖顶彩绘玻璃窗,用彩色光呼喊东边的墙壁。一朵云路过,墙壁上的彩色光依次明暗,像是什么隐秘的密码。玫瑰花窗很漂亮,不论男女,都到处拍照。有个戴帽子的女人,把手机交给我,拉着老公坐在长椅上。我帮忙摁了几张,她谢谢我,口音是江浙那边的人。
我和田尚佳在侧门的门洞里躲了一会,侧门紧闭,有光从门上的彩玻璃走进来,红的蓝的黄的,边界模糊,停在墙上和地上。白色大理石的圣母像,手心里有一汪水。田尚佳食指蘸水,往我额头上点,我一开始躲开,然后任她施为。水在额头上很凉,往皮肤里走,后来就消失了。
直到弥撒开始,人们才后知后觉安静落座。我和田尚佳坐在最右排中前部的长条椅上,有五六米宽,坐了六个人。后面一排是非洲裔少男少女,个子快赶上我了。弥撒开始前,有个戴眼镜穿条纹衬衣的非洲裔工作人员来来回回监督秩序。几位非洲裔工作人员发英文小册子,似乎认定我们都是一群异教徒,只发给非洲裔和白人,有些中国人伸手要,他们装作没看到。
歌声传来的时候,人们更安静了,纷纷往东看,仿佛能看到墙外的队伍。有些人面面相觑,理解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抓紧时间站起来,快步往后走,逃出散发白光的大门。其中一些刚走到一半,歌声就堵住大门,于是只能站在门两边空地上等。一群穿白袍的唱诗班妇女,从白光中出来,有非洲裔女性和中国女性,唱着圣歌,沿最中间的通道向前走。后面跟着两个敲长鼓的非洲裔男性,再后面一位神职人员举着类似长矛的武器,再再后面两位神职人员端着细长烛台,最后是两位瘦小的中国人,两位神父。
我所在的这一排长椅,和中间走道隔着一排巨大的柱子,一个走道,和另一排座椅。两根斜前方的柱子,正好挡住我看向前台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张很高的桌子上,两根小臂粗细的白色蜡烛,但火焰不大,且忽大忽小,让人担心随时会熄灭。桌子前面的地面上,放着神职人员端进来的细长烛台。稍稍往右偏头,能看到瘦小的中国神父在高桌子后露出肩膀和头。
台子左边视线不受影响,在左前边的一个发言台上,陆续有几位穿白袍的神职人员用英语朗读和唱圣歌。台子右边,也有一个发言台,一位穿红色紧身上衣的非洲裔,用英语指挥大家站立、坐下、跪在跪凳上。更远处是敲鼓的人,靠右边墙壁有一个面向主台的侧台,唱诗班的女人们站在上面。
田尚佳歪着脑袋。她说,赶上一场英文弥撒。
圣歌一首接一首,生理反应从胸腔开始扩散,到皮肤,抵达每一个毛孔,最后汇聚在脑子里。有些时刻,周围的人像是都不在了,我也不在了。不过,我很快就失去这种激动,因为人太多,太集体。我和田尚佳对视的时候,都憋着笑意。
开始下跪的时候,有些人很犹疑,但还是跟着跪下了。之后其中一些脱身出去。我左边的两人也是如此,但马上有一对夫妻补上来。两个人个子都到我眉毛处,丈夫是方脸,戴着银边眼睛,像是上学时班级里的优等生。他很能唱,唱到尽兴处,夫妻俩还会用手在大腿上打拍子。但我没怎么听他唱,更多注意右后方那个优美的女声,可以肯定是非洲裔少女中的一位。我没有回头看,但耳朵一直在听。左边柱子另一边的长凳上,有一位穿暗蓝格子西装的非洲裔中年人,光头,很虔诚,腰部笔挺,肩膀脖子一直往前弯。
神父开始大段讲话,他的发音含混不清,我听起来很吃力。所有人不约而同放松下来,连虔诚的暗蓝格子西装也靠在椅背上。正前方打鼓的那个人耷拉着肩膀东张西望。有一阵子教堂里骚动起来,人们全都双手合十,前后左右转身,说祝福语。左边男人跟我说的时候,不像之前那样自然,嘴巴里跑出来平安健康之类的话。田尚佳也站在原地不动,无奈地看着我,我准备说点什么好话,但没有开口。
之后,台子上的讲话重新持续了一阵,然后神父下来洒圣水。所有人目光随着神父转动,身体前倾,等着甘露落在自己身上。我挺期待这种水,但神父经过时,手中握着廉价的小喷壶,壶嘴位置缠了一圈白胶带,有一下没一下,随意往人脑袋上滋水。喷壶是蓝色的,久经阳光曝晒后褪色的蓝色,我的阳台上也有相同的一个,是网购几块钱的花肥时店家送的。
神父回到台子上,宣讲重新开始了,我一直注意正前方吊着的圣诞树状水晶吊灯,蜡烛形灯泡中的一颗,一直忽闪。上帝在眨眼,我想。我碰了碰田尚佳的胳膊,示意她看那盏灯泡。她看到了,神父的讲话声中,我们盯着忽明忽暗的灯泡。左边某处突然有什么重物落了地,发出巨大响声。神父正读到the almighty,顿了一下。我偏头看见他点了下头,重复了一遍the almighty,又重复了一遍the almighty,然后才说完the almighty Father。
宣讲结束后,唱诗班的女人们从原来的位置转到台前,几位神职人员递给她们长杆红布网兜,我以为是要离开的仪仗,结果她们每人负责一排,将网兜伸到人们面前划一圈,人们纷纷从兜里掏出金钱丢进去。我一点现金也没带,田尚佳也是,红布兜在我们面前停顿了一下,无情地离开了。
应该挂一个收款码,田尚佳小声说。
唱诗班的女人们重新归位后,神父又讲了一段,然后合唱几首歌,唱诗班的妇女们再到台前,神父和神职人员走下来,站在那里。许多人站起来,像广场上的鸽子聚集在撒鸟食的手底下,汇集于中间走道,排队往前挪。神职人员端着一个盆,信徒经过的时候,全都垂下头颅,神父的手指蘸水,在信徒的额头上快速点一下,嘴唇轻微开合。承接了圣水的人保持双手合十,小步快走,找一个长椅停下,跪在跪凳上祷告一会。
我没动,田尚佳也没有。更后面,有个北方口音的男人。男人说,咱们也去吧,沾沾福气。我转头看,看到一个平头男人和一个女人离开座位,满脸新奇,到队伍中去了。
出来后,流云在教堂尖顶上盘旋,小孩在奔跑,年轻人在拍照。我和田尚佳在圣母像前边的椅子上坐着,看形形色色的蜡烛。有人跪下磕头,念念有词。
我阳台上有个一模一样的小喷壶,我说,是买花肥时送的。
挺好玩的,她说,看上去特别庄重和复杂的系统,可能在以特别粗陋的方式运行。
你有宗教信仰吗?我问。
没有,她说,已经不得不相信很多不许反驳的东西,就不要再自找麻烦了。不过,我爸破产后开始信佛了。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我想多知道一些,但她再也不说了。她问,你虚荣吗?
虚荣,我说,我比谁都虚荣。
是什么,她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买耐克或者阿迪的鞋,我也特别想买,那时候我爸刚创业,条件不好。
这方面我倒是没有,我说,小时候我家条件很差,根本就没有这类虚荣的余地,我的虚荣大概是,要从我喜欢的东西上获得与众不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