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芍药看我。是,她说,小时候小港都是去那儿剪头,上初中怎么都不去了。
她就会给我剪一种西瓜头,我怎么去,小港说。
老板问我怎么想起来剪头发了,李芍药说,我讲我个女要带男友返嚟,还是要收拾收拾。
咁你仲饮成咁样,小港说。
本来没打算喝,李芍药说,后来想着润润唇,没想到一不小心喝多了。她笑,很憨。
一不小心,小港说。她气呼呼的。她说,酒瓶还能自己跑过来钻进你嘴里?
李芍药看我。她说,小港以前欢喜鱼,经常和鱼玩。
多久前的事了,小港说,现在我越来越怕鱼。
李芍药仿佛没有听到,眼睛里有柔情。她说,那时候楼上有一台大鱼缸,浅蓝色的,每次换水,就要先用一根管子接到下面的出水口,往卫生间里放水。清洗后,再用管子接水龙头,放干净水进去。她看着小港,看得很深。她说,每逢这时候你会特别高兴,讲你房间里面有条运河。
小港说,本来不怕的,有次在超市里见到梯田一样的鱼缸,各种各样的鱼。有的细长,有的扁,宽,有的胖乎乎,各种花纹。周围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还有往鱼缸里充气声,水声,可鱼没有声音,鱼游着,没有痛觉一样,随时被人网出来杀掉,变成食物。我突然就害怕了。
李芍药看着我。她说,鱼缸里本来有七八条鱼,后来死了几条。
六条,小港说,一开始六条,死了三条。
李芍药说,哦,六条,你给它们都起了名,叫什么,森林什么的。她冥思苦想,脑袋嘎吱作响。
小港扬了一下手臂。她说,它们美如森林。
听听起的这个名,李芍药说,这么古怪的。
你理得我咁多啦,我乡下兴,小港说。
我说,前半句我听懂了,后面是什么意思。
乡,下,兴,她说。这一遍是普通话,然后用粤语说了一遍。乡下兴,她说,意思是别人喜欢不喜欢我不在乎,我自己喜欢。
乡下兴,我用粤语说。
这一次发音挺标准的,小港说,它们美如森林,死得只剩下们美林了,但最后还是都死了。
每死一条她都哭,李芍药说。她看着我,然后看回小港。那怎么办呀,她说,我只能讲让它们入土为安吧,你不哭了,说鱼得入水为安。我让你用个塑胶袋装上,你不愿意,非得用手捧着。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捧着走,结果刚走到南华路口,有只大白狗冲过来,你吓得撒腿跑,鱼掉到地上,被狗啃了。
我都不忍心吃鱼了,我说。我夹起一块鱼肉。
吃鱼我不怕,杀鱼不行,小港说。小港喝口鱼汤。她说,哎呀,挺伪善的。我觉得人跟鱼差不到哪儿去,没有声音,吐着泡泡,好似也感受不到痛苦,被打捞,被肉食鱼吃,死的就死了,活着的惊慌失措一阵子,很快血色散去,泥沙沉底,又跟往常一样,没有声音地游来游去,等待下一次。
有相似性,我说,不过好歹更有掌控能力一点。
李芍药叹口气,我以为她要说点什么,但她没说,只是默默地嚼鸡肉。她沉默不言的时候,看着像一块污渍。小港舀了一勺鱼汤,浇在米饭上,吃了一口,又夹了油麦菜,蘸了盘底的汁水,拌了拌米饭,再吃了一口。这样好吃,她说。
你还挺厉害的,我说,鱼在鱼缸里,你还能分出来哪只是哪只。
长得有区别,她说,两条孔雀鱼叫它们,它比们小一点,都是在水面上游,轻易不到下面去。灯笼鱼也是两条,美和如,鱼鳍的尖尖上是白色的,美的尾巴有点歪,如的尾巴更对称。
灯笼鱼不是深海鱼吗,我说。
不是那个灯笼鱼,小港说,淡水的,灯笼鱼是个别称,学名叫半什么脂,想不起来了。森林是两只红绿灯鱼,特别明亮,有一道蓝绿色,还有一道红色,红色比较短。森腹部的银白色范围更大一点。我喜欢坐在鱼缸前看,要是有哪条鱼长时间不出现,我就担心是不是丢了,赶紧拿网兜翻水草。小港脸上笑意溢出来,喝了一口鱼汤,用纸巾擦了一下嘴。她说,还有不少虾米,喜欢在石头上爬来爬去。
小港不容易,李芍药说。她看着我,指了指后窗,我看过去,有块棱纹玻璃裂成两半,贴着一块黄胶布。她说,她老豆死在江里了,我一个寡母婆不争气,还要靠她照顾,你好好对她,多照顾点她。
收口啰,口水多过茶,小港说,我咁大一个人,定要边个照顾咩。


第八章
连续两天,回到家都已凌晨。我和田尚佳没有再找机会做爱,但周五午后,我们在走火通道里接了吻。声控灯本来亮着,后来灭了,黑暗中,上下的声音通过墙壁传过来,像上游的山洪。
虽然没什么人到这里抽烟,我还是有点紧张。嘴唇分开的时候,挺长时间没人开口说话。后来外面哐啷响了一下,灯亮了,我们止不住笑起来。
舌头真了不起,田尚佳说,我觉得舌头是和心最相近的器官,心里有的那些滋味,舌头也都有体会。
之后她右脚向后,蹬着白色排水管道,点了根烟,没有试着给我一根。重新安静了,山洪仍旧在远处,只有她吐烟的声音。我从楼梯缝隙往上看,往下看,都没有尽头,灯又灭了,于是失去上下之分。墙上悬浮着绿色的指示灯,一个迈着腿的小人始终不走。看不见田尚佳的脸,只亮着一个点,忽浓忽淡。烟味袭过来,伤害我的鼻子,我想起妈妈死后,父亲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样子。我很讨厌烟味。
出来的时候,秃老头李叔仍旧穿着蓝工装,蹲着给几盆绿萝浇水,他看了看我俩,拿出一个笑,重新专注到浇水上。很多时候,我察觉不到他存在,好像他不会说话,也成了一种植物。我见过他和那位周姨聊天,两个人都在笑,但我经过的时候,笑声快速停了,恢复到一种植物的神色,打招呼时,目光放在偏离我十几公分那么远的地方。
同事们坐在工位上,一副凝神静思的样子。有几个在会议室开会。通过乔光辉,我知道苏铁的事还在涌动。一种说法里,他是我的朋友,猜测我领他进来做什么。更进一步的说法中,苏铁是个商业间谍,入侵我的电脑,偷走了不少公司机密。我不知道我的电脑里有什么能称得上机密的东西。还有人说他是个变态,在尾随一位女同事。被传的那位女同事,是个爱穿白裙子的女人,刚入职几个月,不怎么和同事们来往。田尚佳告诉我,一开始只是这位女同事和几位男同事一起乘电梯,其中一个男同事开她的玩笑,说见过苏铁下班后跟在她后面,是来追她的吧。后来就煞有介事了,甚至那位女同事被主管和经理叫去问了话。
或许我比公司的任何人都更接近事实,但我不说。没有什么悬念,苏铁去跟踪彭冬伞了,那是去年的事。2018年,回想我的生活,好像只过了几天就过完了一年。原来我的记忆并不总是认真工作,这让我松一口气。据笔记本上的内容,苏铁在草芳围80号附近盯了几天,才窥见彭冬伞,进而确定她在广医附属第一医院药房上班。我知道这家医院的呼吸科经常全国第一。
我的公司出现在笔记中,还要更早,是去年,他没有记录日期,但天气转凉了。他是跟随魏友伦来的,没有进来,笔记中记录了一些魏友伦上下班路上的文字,很少。可能是最初的劲头过了,笔记本上的内容越来越简略,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苏铁是跟踪彭冬伞的时候,发现魏友伦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但当时两人还没有相认,今年黄花风铃木盛开的时候,彭冬伞认了母亲,也认了弟弟。这些内容他写得过分简单。
黄花风铃木很美,之前海珠区砍榕树换种黄花风铃木时,有不少非议,花开之后,人们开始盛赞黄花的美。今年初夏我去看了黄花,手机里有邱白云帮我拍的照片。
周六我醒来已经十一点,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有邱白云的微信,告诉我她在深圳,如果刮风或者下雨,帮她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一下。我回复,好。她去找她的男朋友了,周舟应该也和男朋友在一起。朋友圈里,邱白云发了张在街上回头的照片。田尚佳发了海滩照片,她提着裙子,赤脚踩薄浪,被风吹得像是飘起来了,看起来很幸福。会不会冷呢,我想。但窗外的阳光确实很好,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我不确定她是跟谁去的。
我拿着一本书和苏铁笔记,到附近一家咖啡店。店名叫花神咖啡,有时候我会想,应该说花神咖啡店,还是花神咖啡咖啡店。店主是一对双胞胎,但她们不在,操作台后面站着两个陌生男店员,手忙脚乱。每次来都坐的那张桌子,坐着两个女孩,我迷茫一阵,找到靠近后门的那张桌子。上一轮客人的餐具还没收,我站着扫了码,点了一杯叫洪都拉斯的咖啡,介绍里写着威士忌酒桶发酵,巧克力酱、蜜瓜、蜂蜜、枫糖、干净度佳。第一次是周舟带我来的,当时点了这个,喝了一口,周舟问我觉得怎么样。挺友好的,我说。挺友好的,她说,这个形容让咖啡怎么想。我喜欢点点过的东西,这样不费力。我还点了一份水果冰淇淋面包。我喜欢这个,一个白色大盘子里,魔方似的小方块,摞成假山。每一块都口感酥脆,冰淇淋从顶上淋下去,点缀着樱桃、草莓、橙子之类的水果,具体要看季节。
站在那儿刷了一会微博,田尚佳又转发了几条微博骂男人。终于有店员开始收拾桌子,我坐下来,头顶的隔板上放着一排书,有咖啡地图和村上春树,以及几本国内畅销书。我担心隔板会不会突然掉下来,砸我的头。但我没有坐到对面去,因为这儿能看到玻璃后门外面。几盆植物,像临时搁在那儿。旁边窗户外面有一片土地,长着草和一株海芋,土壤发白发硬。院子里有几十年的黄葛树或是朴树,可能还有榕树。连着后门和操作间的一米白墙上,成套的塑料扫把和搓斗靠在那儿,我没找到垃圾桶,犹豫要不要把刚刚用过的纸巾丢在搓斗里。
咖啡上来二十分钟后,面包还没上,我并不着急,因为这里甜品总是上得慢。我正在看的这篇小说里,一个男人在聚会中,突然决定游泳回家,于是一个泳池到另一个泳池,朝着家的方向,一家一家地过去。我还没看完,不知他到家没有。绿荫山盗贼,我常常觉得绿荫山这个地方很熟悉,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布莱顿角的乡下,都柏林郊区,多伦多周围的小镇。但在我生活的地方,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外人。
冰淇淋面包上来了,我合上书。以前我跟周舟玩过一个游戏,从底下开始吃面包山,山在谁那儿倒了,谁就输了,就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她还欠我一件事情。现在我自己玩起了这个游戏,吃到第五块的时候山倒了,我输了。
双胞胎中的妹妹出现在后门外,整理了那些盆中植物。她进来,脸上带着睡意,跟我打了招呼,然后把扫帚套装拿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她进入操作间,站在柜台后面说扫把的事,但两个店员都不承认,坦白出另一个人名。
午后的时间蓬松,令人忘记刻度,我闭着眼睛,回想苏铁笔记中的内容,遇到模糊的地方,就翻开确认一遍。里面的内容本来和我无关,但小港出现在其中一页,我没办法不重视它。我又翻开那一页,三个名字三角形站着,彭冬伞在顶点,魏友伦在左下,陈小港在右下,全都连着双箭头。合上笔记本,重新闭眼,三角形在眼前打转。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发现苯环的人叫什么名字,但记得他的梦,一条蛇咬尾巴。我发现闭眼时,眼皮不是视线的尽头,视线更远了,这种远以放大或者特写的方式实现,像是眼皮内侧有个OLED屏幕。一条蛇吞尾巴,一直吞,圈不见小,这一幕越来越大,蛇的花纹出现,逐渐清晰,淡黄,黑线,斑点,闪着冷光。它的身体还是那么长,仿佛无尽。我打了一会盹,醒来随便翻到苏铁笔记的某一页。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彭冬伞走出八珍的门口。我打起精神,在前面先走,然而她却没有跟过来,径自坐在美术馆门前三棵大榕树下休息。我绕了点路,在和她隔着四分之一圆弧的地方坐下,看了一会她的背影,拍了几张照片,她毫无警觉,或许此时她的心在别处。风一刮,豌豆大的榕果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身上很轻,让人觉得和天地靠近了一点。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轻巧一甩,一根烟跳出来,另一只手夹住,然后晃了晃烟盒,里面空了,握拳然后松开,烟盒扭成一团,她瞄准几米外的垃圾桶,手臂来回摆动几下,弹弓一样弹出去,但是烟盒落在了外面,在地上弹了几下,停在那排檵木底下。她笑着摇摇头,不好意思地张望,点着了烟,重重吸一口,缓缓吐出,然后起身走过去捡起烟盒,在近处重新瞄准,准确地投进去。她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她坐在那儿如同广州的十一月,漫长、安静,久久盯着鞋子,烟在指缝径自燃烧,过了挺久才重新想起来吸上一口。
几位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围在一起吃外卖,只听到有声却不知在说什么。不远处一家四口外国人,两个大人仰着头拍照,女孩们扎着高高的辫子走在前面,不耐烦地停下等待。阳光细细临摹万物轮廓,光头西装男人活动胳膊和颈椎。远处大屏上在播放贝多芬音乐会宣传片。手机上新闻滚动战争和坠机。一位男士搂着另一位男士肩膀远去。圆形大楼,方形大楼,一个蛋,尖顶大楼,畸形大楼,高的大楼,更高的大楼。天气晴好,云少许,东北风三级。我有点鼻塞,偏头痛。城市正在发生,每个人都像一点小事,如果能一直这么走走路又该多好。
彭冬伞拍了拍膝盖,肩膀往前探,我赶紧低下头看手机。她站起来,短暂停了一会,看衣服摆动的幅度,肯定张望了一圈。然后她走到垃圾桶,烟头在上面摁了摁,扔进去,然后离开。
微信响了两下,我又看了几行才点亮手机。周舟发的,第一条是一张照片,但我已经看到她发的字:我要搬走啦。照片黑乎乎的,点开看到是体重计,已经放在我的鞋柜旁边,上面是充电用的白色数据线。
我还没有回答,她的消息又来了。
文字,这个线是体重计的充电线。照片糊了,是冰箱门上的格子,两盒奶。文字,这是我没吃完的三个蛋。在牛奶旁边,有三颗蛋,其中两颗挨着奶盒,头贴在一起,像在接吻,还有一颗在图片边缘,夹在一瓶辣酱的缝隙中。
我回复,啊,体重计你不带走吗?
又来一张照片,在冷冻区最上层,红线圈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旁边是一盒冰淇淋。文字,这是我没吃的鸡胸肉,你把它吃了哈哈哈哈哈。
哈哈,好伤感,我回复。
文字,然后平底锅和蒸蛋器我也不带走,你需要就用吧。另一条,捂脸哭的表情,终有一别呀。
你收拾好了吗?我问。
差不多了,她回,厨房里还有一桶油,一袋米,你吃了吧,就在你碗架旁边。
我应该表示感谢,但我没有说。我一会到,我发,还能跟你见一面。
她回了一个好。好的后面,跟着一个感叹号。
阳光比在咖啡店里看到的更强烈,视线里,我只看到一辆青绿色的共享单车,我在微信里找到它的小程序,扫了码。我克制速度,也没有冲剩下三秒的绿灯,但还是很快就到了。消息提醒我,扣费1.5元,我决定过一会就购买这家的包月单车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