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唔住,她说,本来你开开心心来,结果遇到这种事,我又说这些不开心的话。
你误会了,我说,我没觉得什么,也很愿意听你说任何话,我只是,无措。坦诚说出这个词,我一阵轻松。我说,我总觉得有一个庞然大物,面对它我说不出话来。
她点点头,双脚向前伸,她看着自己的脚,好大一会。她说,你没有生活。


第七章
你没有生活。仿佛相爱好几年,就为了留下这句话。我念叨了好几遍。可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它到哪里去了?
中午我和田尚佳一起在老饭店吃饭,我坚持要了广府蒸鱼。我站在厨房门口,报了菜名。男店主围着灶台,正掀开一个锅盖,试着驱散水蒸气观察。女店主重复了一遍,我不放心地又报了一遍,她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
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鱼,田尚佳说,吃起来太麻烦,又没什么口感。
生活是什么,我说。
我哪知道生活是什么,她说,别问,一问就更不知道了。她抽出一张纸巾,来来回回擦右手中指。她说,怎么突然问这么哲学的话题。
想听听你是怎么理解的,我说,用什么角度看待它,想学习学习。
没有理解,也没有角度,她说,对我来说,可能生活就是一条鱼。
厨房里响起菜下油锅的嗞啦声,听上去很壮观。来了一桌人,坐下来商量菜品。厨房门口的椅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一个男人站起来,走到绿色饮料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瓶啤酒,然后问女店主要开瓶器。然后,他在冰箱侧面找到挂着的开瓶器。
乔光辉来了,我们加了菜。
你们现在搞小团体,排挤我,他说。
没有人排挤你,田尚佳说,你现在可是顾不上我们,说说,总裁办新来的那个小姑娘怎么回事。
我们可没事,乔光辉说,喂你们别跟着搞我,乱传绯闻,我可从来不跟同公司的人发生关系。
是吗,田尚佳说,你不记得去年市场部走的那个露西亚了?
不可貌相啊,乔光辉说,你田尚佳这么清高自傲,也关注八卦。不过,你别再诬陷我了,露西亚可跟我没有关系,她走是因为……他看了看邻桌的人,降低了音量说,刘副总。
我在夹鱼头底下的那块肉,田尚佳扯了纸擦手。
一点反应都不给,怎么,你们早就知道了,乔光辉说。
不知道,我说,也不感兴趣。
我可是拿你们俩当真朋友,乔光辉摇着头说,你说说,哪有跟同事交朋友的,注定不幸。
是啊,田尚佳说,所以我们俩很不幸。
你看你看,你们两人,这小团伙。乔光辉头摇得更厉害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小河,给他说说。田尚佳跷起二郎腿,向后靠,左手搭在右手腕上。告诉他咱俩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我看着田尚佳,邻桌的筷子掉了,惊起一些声响。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不对劲,有问题,完了。乔光辉在我和田尚佳身上来回切换。真有问题,我成了局外人,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俩真勾搭到一起了?
小河,给他说说。田尚佳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们俩不会真勾搭到一起了吧?
哈哈,我说,勾搭这个词真有意思。
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乔光辉使劲向后靠,椅子只剩下两条腿,他指着田尚佳,看我。他说,快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
快告诉他,田尚佳说,我是你的什么。
我是她的风筝,我说。
两个人都看着我。乜嘢意思,乔光辉问。
我看着田尚佳。我说,你的篝火周围,站满了人,但我不在那儿,我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站着,就像是人群放出去的风筝。
很形象,田尚佳说。
扑街。乔光辉拍自己的脑门。你在讲什么啊,大佬。
这个状态很好,不是吗?田尚佳说。
好什么好,乔光辉说。男店主端着一盘炒淮山经过他后面,他往前挪了挪椅子,伸着脑袋问我,你站那么远干吗,腿埋沙里了?
为什么不能站那么远,田尚佳说,我觉得这样很好,多舒服的状态。男店主拖着腿从乔光辉后面经过,他笑着看我,女店主在厨房门口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的脸色变得很差。田尚佳目光转向我。她说,在人群外,远远站着,遗世独立,清醒孤独,多特别呀,自己想想这一幕,心里都会感动。
大佬,我的小河。乔光辉身体往前伸,似乎要贴到我脸上。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说。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我说。
算了,乔光辉说,算了算了,你们愿意打哑谜,随便你们。
田尚佳看着乔光辉。她说,你不要自以为是。
我不自以为是,嗨,我就是个被你们排挤出去的旁观者,乔光辉说,那我呢,小河,我的篝火呢,你站在哪儿?
也在远处,我说。
别站那么远,他说,我的周围肯定没什么人,我希望你们都站得近一点。
在远处不代表不重视你们,我说,这个距离,不是我决定的,是双方共同完成的。
就是你,我可一直要靠得很近,乔光辉说。
你的篝火呢?周围都是什么人?田尚佳问。
我说,不能说只有我自己,那太自恋了,但是,周围的人都若隐若现,不需要风吹,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散。
可以,乔光辉说。他向我竖起大拇指。他说,冇得弹。
对,田尚佳说,特别了不起,别人是怎么站在咱们身边的,他比咱们看得还清。
于是我们继续吃煎酿豆腐,吃咸蛋黄焗南瓜,吃啫啫田鸡,吃鱼。
我忍不住问乔光辉,生活是什么?
发噏疯,这是人能问出来的问题吗?乔光辉摇摇脑袋。生活就是一堆烂事,他说,又不得不去做,就像我爸的狗屁生日,我妈在英国给我打电话,非让我周末去深圳给他过。两个人离婚二十年了,还要管这些烂事。
盘子里剩下完整的鱼骨头,盯着它,刺得我很痛。鱼全被我吃了,我说。我羡慕乔光辉的一点是,记忆里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有意义。记忆里的物质分层沉淀,他可以按需取用。记忆中的快乐仍旧给他提供快乐,他还会为另一部分感伤。不知道田尚佳如何对待记忆,她很少提及过去。对我来说,记忆是个冷冰冰的整体,美好的部分从没有凸显出来,我从任何一点切入,都要承受它的全部,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
拒绝回忆,过去我一向做得很好。现在,我盯着鱼骨头,脑子里生出强烈的异物感。或许太过翔实的记忆,会像移植的器官,引起排异反应。那不是疼痛,就是不舒服,有一个痒停在那儿,仿佛在膨胀扩散,其实没有,它始终那么大,我期待它爆炸,所有的记忆,像火山一样喷涌出去,可以覆盖大半个中国。可它不会爆炸,我知道,特别知道。
小港坐在那里,可她不只是坐在那里。她的头发黑色,黑色是从哪里来的?黑色不仅仅是种颜色,黑色是色谱内所有可见光都不见了。黑暗中所有的颜色都会不见。但那时,阳光照在房子里,太阳光底下,她的T恤白色,被子墨蓝色,墙壁上的水彩画粉蓝橙紫。光线塑造着我眼睛里的一切。我们是多么平行的两个人。
走吧,田尚佳说,我来结账。于是,我们三人起身往外走。女店主很亲切。她说,食饱喇,下次再来啰。
下去吧,小港说,我来煮个鱼汤先。
那也是一条鲈鱼,看着已经死了,从袋子里倒出来后,它又扑腾了几下。李芍药躺在沙发上,时而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小港洗了米,兑好水,开了电饭煲。
杀吧,她说。
后悔了,我说,该让摊主杀的,有点下不去手了。
那我可不理,小港说,你得杀了,买的时候你车大炮,我说让人家杀吧,你那个态度,好似我看低你。
杀,肯定杀,我说,怎么还有点害怕它了呢。
我也是,她说。她把一块姜和一棵葱丢在操作台上,往外走。我出去先,她说,我看不了这个,等你处理好我再进来。
壮起胆量抓鱼,滑腻的手感让我的心脏往下掉,好在它不动。放在台面上它跳了两下,又滑回洗碗槽。我来了些脾气,果断又拿它上来,摁住,它甩了尾巴,一滴水溅进我的右眼。我闭上右眼,菜刀扬得很高,刀背即将接触鱼脑袋时,力道不受控制地收了。声音很大,但鱼没有声音,扭动得更剧烈。我又砸了一下,犯了老毛病。
搞定咗没啊,小港说。她站在门外,眼睛往我手底下瞄。
快了快了,我说,还是鱼摊上的棒子好使,刀太轻了。
系噶,都怪刀不肯杀死一条鱼,小港说。
说完她离开厨房门口,脚步声响了几下,没动静了。我想着她在做什么,鱼又不动了,应该是死了,我用食指戳一下,它扭了扭身体。脚步声又有了,然后是爬楼梯的声音,爬得挺快。刀背又在鱼脑袋上砸了一下,有液体迸出来,一滴落在我鼻子上。我用拿刀的手背抹了两下,皮肤上有两道很淡的红色。鱼隔上几秒,抽搐一下,还是没有声音。楼上有开门的声音,随后有流水声。它疼吗?也许我不该执着于砸它,一刀剁掉它的脑袋,或许更仁慈。
我找到鱼腹上的那个小口,刀尖戳进去,准备剌开,鱼剧烈扭动一下,刀尖滑过鱼鳞,差点割到我的手。客厅里有人哼哼,我够着头看,李芍药坐起来了。阿姨你好,我说。她直直盯着我,眼球不动。我扬起手,准备挥一挥,但意识到刀在手里,于是手架在那里,只让笑容更盛。我叫小河,我说,您现在还难受吗?她木头似的,又栽倒在沙发上。我看了她一会,重新回到鱼身上。这次成功了,鱼没怎么动,鱼鳔和肠子流出来,还有鱼籽,我想着鱼籽是不是可以炒着吃,但手反应更快,全都一把扯掉,丢进水槽里了。鱼只是瞪着眼睛。我放下刀,拧开水龙头,流水冲刷鱼肚子,总有红色的液体无中生有般渗出。我的手指伸进鱼鳃,掏了一下,碰到什么锋利的东西,很疼,我以为手破了。腮掏出来,冲掉,我转了转手指,疼还在那里,没有口子。不知道小港在楼上做什么,李芍药好像又睡着了。外面有人说话,我盯着排风口,排气扇的扇叶黑了,扇叶间的空隙能看到对面的灰砖墙。有狗叫,叫声稚嫩,没有一点气势,应该是拴在巷子口的那条小黑狗。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它了,我的鞋子都比它大,小港喊它毛毛,它不搭理,用狗绳拦路。它的笼子放在瓷砖店铺门边,和它相比,笼子像是巨狗国的。说话声停了,脚步越来越近,我的眼睛等着。我听到小港说话,她在露台上,她们对话速度很快,我反应不过来,看到一顶头发飘过去。
鱼清洗干净后,我刮了鳞,打捞起水槽里的器官、鳞片和鱼籽,扔进装鱼的袋子里,丢进垃圾桶。我洗了葱和姜,姜切成片,葱切成段。楼梯响了,速度不快,脚步在外面停了一会,然后到了厨房门口。
仲没好啊,小港说,好了呀,太好喇。
你刚才做什么呢,我问。
给我的植物宝宝们浇浇水,她说,刚才住在最里面的那个阿婆,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说是个外江佬,她说之前她在别人店里聊天,看到我们在一起。
乔光辉和田尚佳走在前面,聊咖啡豆的事,云南、埃塞俄比亚、哥伦比亚之类。刚才我给田尚佳转了饭钱,她还没有确认收款。天晴得很好,但空气有点闷。乔光辉说他朋友送他一些新豆子,让我们有时间去他家尝尝。田尚佳说起住的楼下附近有家咖啡馆,每天下午早早关门炒豆子,很香,她经常在里面聊天。办公楼底下,几个人正在拼装圣诞树,已经装了五六米高。圣诞树是旧的,每年这个时候,都从仓库里逃出来,见见天日。我们站在旁边看,能看出穿西装的大个子是大楼物业人员,他指挥着工人们吊圣诞树的塔尖。上楼的时候,乔光辉说石室圣心教堂圣诞节前后,会有好几场盛大的弥撒,他跟一个朋友参加过。田尚佳说她只去过沙面的一个小教堂,里面很暗,她坐着歇了十几分钟。我说我还挺好奇弥撒的。乔光辉说可以一起去,但这个周末他得去深圳给他爸过生日。田尚佳说你爸生日跟耶稣挺近的。乔光辉说是,希望他快点去见耶稣。田尚佳说周日她有时间,可以一起去石室圣心教堂。乔光辉说你们俩确实搞小团伙。
我们各自坐到了工位上。
最后上桌的是鱼汤。
妈咪,妈咪。小港一边喊一边推李芍药。李芍药睁开眼,认了一会。起身食饭啦,小港说。李芍药坐起来。
阿姨你好,我是小河,我说。
李芍药看我,长长地啊了一声。她说,你来啦,我知道你来,小港给我讲啦,几时来的,我都唔知。她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仿佛舌头上有雾。
没来多久,我说。
早就来了,小港说,你饮大咗,蒙查查,他给你买了个项链,还有一些保养品,转头我畀你。
买项链做咩嘢,李芍药说,我没戴过,还不如给我买多几支酒。
除了酒你还知道什么,小港说,项链我不让他买,说了你不戴,他不听,非说买了就戴了。
我哪里还戴那个,李芍药说,留着你戴吧。
买畀你你就收住,小港发了火,戴唔戴随便你,食饭。
李芍药不说话了,她看了看我,似乎有歉意,然后看到桌子上的菜。她说,都做好饭啦。她转头看向窗户,眯了眼。她问,依家几点?
一点半了,我说。
一点半了,她说,快吃饭吧。她站起来,没有站稳,扶着膝盖,慢慢直起了腰。
我给李芍药盛了一碗鱼汤,又给小港盛了一碗。小港喝了一口,放下。她说,今天熬的鱼汤不能算成功,不够白,也没味道,想想挺对不起那条鱼的。
我给自己盛上,喝了一口,淡。但我说,挺好喝的,很鲜。
小港摇摇头,流露出不需要安慰的意思。这条鱼真委屈,她说,我也就是仗着它不能说话,它要是能说,大概不愿意落在我手里。
李芍药喝了一大口,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盆里的鱼头,鱼的眼睛正对着她。
人活着就是这样,就是一锅不太成功的鱼汤,小港说。她拉长音调,像说台词一样,然后瘪了瘪嘴,声音从嗓子眼出来,十次有七八次熬得都好喝,今天这条鱼不听话。
窗外有人大喊了一句什么,李芍药木木地转过去,又转回来。应该是那只流浪狗,她说,它有时走过来,我喂过它几次剩饭。
你还喂它呢,小港说,你都顾不好自己。然后小港看向我说,外面的人骂狗尿他家墙上了。她又指着白切鸡,看李芍药。你食哩个,小河专门在金如买的,我跟他说你最爱这一家。
李芍药夹起一块,填进嘴里,嚼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醒了一些,有了笑意。她嚼着,看了看我,又看小港。她说,我今天剪了头,你看出来未。
看出来啦,小港说。
在孖宝剪的,李芍药说。她左手在耳朵上捋了捋,动作僵硬,像在捋陌生的头发。头发干枯,白头发和黑头发像条形码。有一些很细的头发浮在头顶。她让我染染色,我没染,李芍药说,剪得好唔好睇呀。
还行,好看啦,小港和我分别说。小港看我。她说,一个老理发店,叫孖宝发屋,不是那个妈宝,是两个子那个孖,是双生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