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哈波,某某先生说,我们大家都在想办法。
我有办法了,拳击手说,偷偷送进一支枪去。呃,他摸摸下巴颏,也许偷偷送进一把铿刀。
不行,奥德莎说,她要是这么出来的话,他们还会来抓她的。
我和吱吱叫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在想天使,上帝赶着马车来,赶得低低的,把索菲亚带回老家去。我好像看见他们了,看得清楚极了。天使们一身白,白头发、白眼睛,像得了白化病的人。上帝也是雪白的,像在银行里工作的胖胖的白人。天使敲打铙钹,其中一个吹起号角,上帝吐出一口火焰,突然间索菲亚自由了。
谁是监狱长的黑人亲属?某某先生说。
没有人说话。
最后拳击手开口了。他叫什么名字?他问。
霍奇斯,哈波说,布伯·霍奇斯。
亨利·霍奇斯老头的儿子,某某先生说。以前就住在老霍奇斯那块地里。
他有个兄弟叫吉米?吱吱叫问。
对,某某先生说,他兄弟叫吉米。跟那个夸特曼的姑娘结了婚。她爹开五金店。你认识他们?
吱吱叫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某某先生问。
吱吱叫脸红了。她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吉米是你的什么人?某某先生问。
表亲,她说。
某某先生看看她。
我爸爸,她说。她瞥了哈波一眼。又低头去看地板。
他知道吗?某某先生问。
知道,她说,他跟我妈妈生了三个孩子。还有两个比我小。
他兄弟知道吗?某某先生问。
有一次他跟吉米先生来我家,他给我们每人一个两毛五分钱的硬币,说我们长得真像霍奇斯家的人。
某某先生向后翘起他的椅子,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了吱吱叫一番。吱吱叫把油乎乎的棕色头发从脸上往后捋了一把。
对,某某先生说,我看出你们长得相像的地方了。他让椅子的前腿重新着地。
呣,看来得让你去。
去哪儿?吱吱叫问。
去看监狱长。他是你的叔叔。
第41章
亲爱的上帝:
我们把吱吱叫打扮得像个白人妇女,只不过她的衣服打过补丁。她穿了一件浆洗过又烫过的裙服,蹬一双磨得挺厉害的皮鞋,戴一顶别人送给莎格的旧帽子。我们给她一个像被套似的钱袋,还有一本黑封面的《圣经》。我们给她洗头,把油腻洗得干干净净的。我把她的头发编成两条辫子盘在头上。我们把她洗得干净极了,她闻起来就像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地板。
我该说些什么?她问。
就说你跟索菲亚的丈夫同居,她丈夫说对索菲亚惩罚得还不够厉害。说她取笑那些看守,把他们当傻瓜。说她待在那儿舒服极了。还挺高兴,因为她不用给白人女人当用人了。
上帝啊,吱吱叫说,这样的话我怎么能说出口?
他要是问起你是谁的话,好好提醒他。告诉他你永远记得他给过你两角五分钱。
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儿,吱吱叫说,他不会记得的。
让他认出来你长得像霍奇斯家的人,奥德莎说。那他就会记得了。
告诉他你认为他们应该主持正义。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现在跟索菲亚的丈夫同居。莎格说,你一定别忘了说她待在监狱里挺高兴的。她最怕给白人太太当用人。
我不明白,拳击手说,你们的话听起来很像老汤姆叔叔讲的话。
莎格嗤之以鼻。哼,她说,汤姆叔叔不这样就不叫叔叔了。
第42章
亲爱的上帝:
可怜的小吱吱叫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她的衣服撕破了,帽子丢了,一只鞋的后跟掉了。
出什么事啦?我们问。
他认出来我长得像霍奇斯家的人,她说,他一点都不喜欢。
哈波走出汽车,走上台阶。我老婆被打坏了,我的情人又被强奸了,他说,我应该拿支枪去,要不然就放把火烧死那个乡巴佬。
住口,哈波,吱吱叫说,让我来说。
她说了起来。
听我说,我一进门他就认出我来。
他说什么呀?我们问。
他说,你来干吗?我说,我希望你们主持正义,因此我来见你。你说你要干吗?他又问。
我把你们教我的话说了一遍。对索菲亚的惩罚不够厉害呀,她喜欢蹲监狱呀,她身体很结实呀,她最担心的就是让她给白人太太当用人呀。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打架的,你知道吧,我说,市长太太要索菲亚给她当用人,索菲亚说她才不给白人女人干活,更别提当用人了。
是吗?他问。他一直使劲盯着我看。
是的,先生,我说,蹲监狱对她挺合适的。她在家里成天也是做饭、洗衣服、熨衣服。你知道吗,她有六个孩子。
这是真的吗?他问。
他从桌子后面走过来,靠在我的椅子上。
你家里人都是谁?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妈妈的名字,姥姥的名字。还有姥爷的名字。
你爸爸是谁?他问。你哪儿来这么一双眼睛?
我没爸爸,我说。
得了吧,他说,难道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说,见过的,先生。大约十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你给过我两角五分钱。我确实很感谢你的,我说。
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他说。
你跟我妈妈的朋友吉米先生一起来我家的,我说。
吱吱叫看了我们大家一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奥德莎问。
说啊,莎格说,天哪,如果你对我们都不能说,那你还能对谁说?
他摘下我的帽子,吱吱叫说,叫我把衣服脱了。她低下了头,两手捂着脸。
他说如果他是我的叔叔,他就不会对我干那种事。这不过是小小的私通而已。人人都有这样的丑事。
她抬起头来望着哈波。哈波,她说,你是真心爱我,还是喜欢我皮肤白一些?
哈波说,我爱你,吱吱叫。他跪下来,用两手去搂她的腰。
她站起身子说,我的名字叫玛丽·阿格纽斯。
第43章
亲爱的上帝:
玛丽·阿格纽斯把索菲亚救出监狱六个月以后,开始唱起歌来。她先是唱莎格的歌,后来就自己编歌。
你从来没想过她那样的嗓子能唱歌。又细又尖,好像在咪咪叫。不过,玛丽·阿格纽斯毫不在乎。
我们很快就听习惯了。我们还很喜欢听。
哈波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件事。
我觉得有点滑稽,他对我和某某先生说。太突然了。我觉得真有点像一架电唱机,搁在角落里有一年了,从来没出过声,可你放上一张唱片,它马上就活了。
索菲亚打掉她两颗牙齿,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索菲亚的气,我说。
她当然生气,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她心肠不坏,她知道索菲亚的日子不好过,难熬得很。
她跟孩子们过得好吗?某某先生问。
他们喜欢她,哈波说。她什么都听他们的。
嗬—嗬,我说。
不过,他说,奥德莎和索菲亚的另外几个姐妹总是在管教那些懒散的孩子。她们像带兵那样管孩子。
吱吱叫唱道:
他们叫我黄色
好像黄色就是我的名字。
他们叫我黄色
好像黄色就是我的名字。
如果黄色是名字
为什么黑色就不是名字?
哼,如果我说:喂,黑姑娘
上帝啊,她会糟蹋我的好戏的。
第44章
亲爱的上帝:
索菲亚今天对我说,我简直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问。
我们为什么不早把他们全宰了。
她打了人出了监狱洗衣房有三年了。她气色好了,人也胖了,跟从前一样了,只不过她一天到晚就想杀人。
要杀的人太多了,我说。我们从一开始就势单力薄。不过,我猜这么些年来,这儿那儿的,我们打死过一两个,我说。
我们坐在米莉小姐院子尽头的一只旧木箱上。木箱底上都是长长的生了锈的铁钉。我们稍微一动,铁钉在木头里就吱嘎吱嘎地直响。
索菲亚的任务就是看孩子们玩球。小男孩把球扔给小女孩,小女孩闭着眼睛接球。球滚到索菲亚的脚底下。
把球扔过来,小男孩说,两手按着屁股,把球扔过来。
索菲亚半对自己半对我嘟囔说,我是来看他们玩球的,不是来扔球的。她没去碰那个球。
你没听见我跟你说话吗?他大声喊道。他大约有六岁,褐黄色的头发,蓝眼睛冷冰冰的。他气呼呼地走到我们坐着的地方,抬起脚要去踢索菲亚的腿。索菲亚把脚换了个地方,他尖声哭喊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的脚给锈铁钉扎了一下,索菲亚说。
果然,血从他的鞋子里渗出来了。
他的妹妹走过来看他哭。他的血越流越多。他喊他的妈妈。
米莉小姐跑着过来。她怕索菲亚。她跟她讲话的时候,好像总等着出事,而且总离得她远远的。她走到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就招手叫比利过去。
我的脚,他对她说。
索菲亚干的吗?她问。
小姑娘开口了。比利自己扎的,她说,他想踢索菲亚的腿。小姑娘喜欢索菲亚,老帮她说话。索菲亚从来不理她,她对小姑娘跟对小男孩一样,不理不睬的。
米莉小姐瞪了她一眼,用手搂住比利的肩膀,他们一跛一跛地走回屋去。小姑娘对我们挥挥手,说了声再见便跟着他们走了。
她看上去倒是蛮可爱的,挺讨人喜欢的,我说。
谁啊?她皱起眉头。
那个小姑娘,我说。她们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埃莉诺·简?
对,索菲亚说,她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出来?
哦,我说,我们从来不想黑娃娃们为什么会生出来。
她咯咯笑了。西丽小姐,她说,你真够有意思的。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听见她咯咯地笑了。
第45章
亲爱的上帝:
索菲亚谈起她做工的那家人家的时候真能让人笑破肚皮。他们脸皮真厚,居然要我们相信黑奴制失败是因为我们的缘故,索菲亚说。好像我们没有头脑,不会对付黑奴制。我们老是撅断锄头把,让骡子在麦田里乱跑。他们造的东西能用上一天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奇迹了。他们落后,她说,笨手笨脚的,而且没什么好运气。
某某市长给米莉小姐买了一辆汽车,因为她说黑人都有汽车了,她早就该有一辆。他给她买了汽车,可是不肯教她开。他天天从城里回家,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汽车。他说,米莉小姐,你的车子好玩吗?她怒气冲天地从沙发里跳起来,冲进厕所,甩上房门。
她没有朋友。
有一天她对我说,那辆汽车在院子里停了有两个月了,索菲亚,你会开车吗?我猜她想起了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是在白斯特的汽车旁边。
会的,太太,我说。我当时正忙着干苦力,做牛做马,在擦楼梯底层的柱子。他们的做法实在奇怪。柱子上面不许有手指印。
你能教我吗?她说。
索菲亚的孩子,她的大儿子,插嘴了。他个子高高的,长得很英俊,老是挺严肃的。还很爱生气。
他说,妈,别说做牛做马。
索菲亚说,为什么不能说?他们让我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储藏室里,那房间不比奥德莎的门廊大,冬天跟她的门廊一样冷。我没日没夜地听他们使唤。他们不许我见我的孩子。他们不让我见男人。哼,过了五年他们才让我每年见你们一次。我是奴隶,她说,否则你说我是什么?
俘虏,他说。
索菲亚瞧了他一眼,好像挺高兴有这么个儿子。她接着讲她的故事。
我就对她说,我能教你,太太,只要这辆车跟我学会开的那辆是一样的。
你知道,我和米莉小姐很快就在街上开来开去了。先是我开车,她在边上看,后来她学着开,我在边上看着她。开过来又开过去。没过多久,我煮完早饭,端上桌子,洗好盘盏,扫好地—没等我到路口把信箱里的信和报取出来—就去教米莉小姐开车了。
呃,过了一阵子,她多少学会了一点。后来她真的会了。有一天我们开车回家的时候,她对我说,我要开车把你送回家。就这么开着车去。
回家?我说。
对,她说,回家。你有一阵子没回家,没见着孩子了,是吗?
我说,是的,太太,五年了。
她说,真不像话,你马上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哦,圣诞节了。你去收拾东西。你可以在家待一天。
只待一天的话,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就行了,我用不着收拾东西了。
好极了,她说,好极了。上车吧。
哈,索菲亚说,我老坐在她边上教她开车,所以我很自然地钻进车子坐在驾驶座边上。
她站在车外,清了一下嗓子。
后来她开口了,索菲亚,她哈哈一笑,这儿是南方。
对,太太,我说。
她又清了下嗓子,又笑了两声。瞧你坐在哪儿了,她说。
坐在我的老位子上,我说。
问题就在这儿,她说。你什么时候看见过白人跟黑人并排坐在一辆汽车里?除非是一个在教另一个开车或擦洗车子的时候。
我下车,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她坐在前面。我们顺着大路开起来。风把米莉小姐的头发吹了起来,飘出窗外。
我们来到马歇尔县的大路上朝奥德莎家开的时候,她说,这儿的乡下挺漂亮的。
是啊,太太,我说。
我们开进院子,孩子们围了过来。没人告诉他们我要回家来,所以他们不知道我是谁。除了两个大孩子。他们扑过来,使劲搂着我。小的几个也过来搂我。我想他们大概没发现我坐在汽车后座。我下了车奥德莎和杰克才出来,他们没看见我坐在哪儿。
我们都站着又亲又抱的。后来,她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说,索菲亚,你只能待一天。我五点钟来接你。孩子们都在拽我进屋,我只回头说了声,好的,太太。我像是听见她把车子开走了。
可是过了十五分钟,玛莉恩说,白人太太还在外边。
也许她等着把你带回家去,杰克说。
也许她病了,奥德莎说,你不是老说他们爱生病吗。
我出去走到汽车跟前,索菲亚说,你猜是怎么回事?她只会朝前开,杰克和奥德莎院子里树太多了,她开不了车。
我凑在车窗口告诉她踩哪几挡。可她有点慌乱,因为孩子们和杰克、奥德莎都站在门廊里看着她。
我走到另一边,把脑袋伸进窗户里去给她讲。她现在乱踩挡。她鼻子尖都红了,她生气又无可奈何。
我钻进车子坐到后座,把身子探过前座,还在告诉她怎样踩排挡。可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汽车干脆不响了。发动机熄火了。
别着急,我说,奥德莎的丈夫杰克可以开车送你回家。他的运货汽车就在那儿。
哦,她说,我可不跟陌生的黑男人坐一辆运货汽车。
那我叫奥德莎也坐进来。这样的话,我可以跟孩子们待一会儿,我心想。可她说,不行,我也不认识她。
结果我跟杰克两个人开着运货汽车把她送回家。杰克又开车带我到城里找个机修工。五点钟的时候,我开着米莉小姐的汽车回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