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孩子在一起只待了十五分钟。
可她好几个月都一直在说我太忘恩负义。
白人折磨起人来可真有办法,索菲亚说。


第46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来信说她有一样我们想不到的东西,她打算圣诞节带来给我们看。
什么东西?我们都很纳闷。
某某先生认为是给他买的汽车。莎格赚大钱了,穿的都是狐裘。还有丝绸锦缎,帽子都是金子做的。
圣诞节早上,我们听见门外汽车马达响。我们朝外看。
哎哟哟,总算来了,某某先生说着赶忙套上长裤。他冲到门口。我站在镜子面前一心想梳个好看的发式。可我的头发不是太长就是太短,不是太鬈就是太软。而且颜色也不好看。什么样式都做不出来。我干脆算了,系上一块头巾。
我听见莎格喊,啊,艾伯特。他说,莎格。我知道他们在拥抱。可是接下去没有声响了。
我跑出门外。莎格,我说着伸出两只胳臂。不知怎么的,我面前蹦出一个瘦削的、高个子的、挺壮实的、系红色背带的男人。我还来不及琢磨他是哪家的狗,他已经一把搂住了我。
西丽小姐,他说,啊,西丽小姐。我听了多少关于你的事情。我觉得我们好像是老朋友了。
莎格站在他身后,笑得高兴极了。
这是格雷迪,她说,我的丈夫。
她一说出这句话,我就知道我不会喜欢格雷迪了。我不喜欢他的身材长相,不喜欢他的牙齿,不喜欢他的衣服。而且觉得他身上有味儿。
我们开了一夜的车,她说,没处过夜。不过我们总算到了。她走到格雷迪身边,搂住他,仰起脸望着他,好像他可爱极了,他低下头亲吻她。
我转脸看了一眼某某先生。他垂头丧气,神情黯然。我知道我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这是我的结婚礼物,她说。一辆深蓝色大汽车,派克牌,崭新的,她说。她看看某某先生,握住他的胳臂,轻轻拍了一下。我们在这儿住的时候,艾伯特,她说,我要你学会开车。她哈哈笑了起来。格雷迪开起车子像个大傻瓜,她说,我以为警察一定会来逮我们的。
末了,莎格总算想起我来。她走过来和我拥抱了好半天。我们两个都是结了婚的太太了,她说,两个结了婚的太太。饿了,她说,我们有什么可吃的吗?


第47章
亲爱的上帝:
整个圣诞节某某先生一直在喝酒。他跟格雷迪一起喝。我和莎格边做饭边说话,边打扫屋子边说话,边布置圣诞树边说话,一早醒来,睁开眼睛又说话。
她现在在全国各地演唱。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什么样的人都认识。她认识索菲·塔克,认识杜克·埃林顿,还有好多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她钱挣得真多。多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她在孟菲斯购置了一座漂亮的房子,还有一辆汽车。她有上百件衣服。有满满一屋子的鞋子。格雷迪想要什么她就给买什么。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我问。
在我车子下面,她说,家里的那一辆。汽油用完了我还开,结果把发动机烧坏了。他修的车子。我们一见倾心。
某某先生可伤心了,我说。我没提我也挺伤心的。
喔,她说,那段旧情早过去了。你和艾伯特现在真像夫妻了。自从你告诉我他打你,还不肯干活,我就不大喜欢他了。要是你是我的老婆的话,她说,我疼你都疼不过来,哪能打你,我还会为你卖苦力的。
你说了他以后,他不大打我了,我说,他偶尔闲得没事做才揍我一两下。
你们的性生活有进步吗?她问。
我们在努力,我说。他试着捣鼓那个开关,不过他觉得他的手指头干巴巴的。我们说不上有什么进展。
你还是个处女?她问。
我想是吧,我说。


第48章
亲爱的上帝:
某某先生和格雷迪开着汽车出去了。莎格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睡。她一个人睡在她和格雷迪的大床上太冷了。我们东拉西扯地聊着。我们谈起房事。莎格说的不是房事。她说了句难听话。
她问我,你跟你孩子的爸爸是怎么回事?
我家女孩子住一间小房间,我说,那房间是隔断的,只有一条小小的木板路把它跟整幢房子连接起来。除了妈妈,谁都不上这房间来。可是有一天妈妈不在家,他来了。他对我说要我给他铰铰头发。他带来了剪子、梳子、刷子和一张凳子。我给他理发时他老看着我,样子挺古怪。他还有点紧张,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紧张。后来他一把抓住我,夹在他大腿中间。
我静静地躺着,用心听莎格呼吸。
我疼极了,你知道,我说。我还没满十四岁。我从来没想过男人下身有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我一看见它就吓坏了。实在吓人。
莎格安静极了,我以为她睡着了。
事后,我说,他让我把他的头发理好。
我偷偷地瞥了莎格一眼。
啊,西丽小姐,她说,她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她的胳膊又黑又光滑,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我哭了起来。我哭啊哭啊,哭个没完。我躺在莎格的怀抱里,好像又重新经历当时的情景。那个疼痛的滋味,那种吃惊的心情。我给他理发时那一阵阵的刺痛。血顺着大腿往下流把袜子都搞脏了。从此以后,他看我时总是贼眉贼眼的。对耐蒂也这样。
别哭了,西丽,莎格说,别哭了。她亲吻我,吻我脸上的泪水。
过了一阵子,妈妈问他,要是他真像他说的那样,从来不进女孩的房间的话,他的头发怎么会跑到我们那儿的?这时候他对她说,我有男朋友了。他说他看见一个小伙子偷偷地从后门溜出去。这是那个小伙子的头发,他说,不是他的。你知道她最喜欢给人理发了,他说。
我确实很喜欢给人剪头发,我对莎格说,我从小就喜欢。我一看见有人来剪头发,就赶快跑过去拿剪刀。我剪了又剪,剪的时间越长越好。所以他的头发总是我理的。可是以前总是在前面门廊里理他的头发。后来我一看见他拿了剪刀和凳子走过来,我就会哭起来。
莎格说,天啊,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白人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妈妈死了,我对莎格说,我妹妹耐蒂跑了。某某先生把我接来照看他那群混账孩子。他从来没问起我的身世遭遇。他只是爬到我身上,干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我头上缠着绷带的时候。没有人爱我,我说。
她说,我爱你,西丽小姐。她抬起身子亲我的嘴。
嗯,她说,好像有些吃惊。我也亲她一下,也说了一声,嗯。我们亲了一遍又一遍,后来都亲不动了。然后我们互相触摸。
我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懂,我对莎格说。
我也不太知道,她说。
我觉得我的奶头又软又湿,好像我失去的小娃娃的小嘴在吮吸。
过了一会儿,我也变得像一个迷路的小娃娃了。


第49章
亲爱的上帝:
格雷迪和某某先生在天亮前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我和莎格睡得很死。她的背靠着我,我的胳膊环抱着她的腰。像什么呀?有点像小时候跟妈妈睡觉的样子,不过我简直不记得跟妈妈一起睡过觉。又有点像在跟耐蒂一起睡觉,不过跟耐蒂一起睡没有这样香甜。莎格的身子真软和,跟靠枕似的。我觉得莎格大大的乳房有点像肥皂沫似的漫过了我的胳膊。我觉得像进了天堂一样,这跟和某某先生睡觉完全不一样。
醒醒吧,甜甜,我说,他们回来了。莎格翻个身,搂了我一下就下床了。她踉踉跄跄走到另外一间房间,倒在床上跟格雷迪一起睡。某某先生醉醺醺地往床上一倒躺在我身边,他还没躺下就打起呼噜来。
我尽量想办法去喜欢格雷迪,即使他用红色的吊裤带、打蝴蝶结领结,即使他花起莎格的钱来好像是花他挣的那样,即使他学着像北方人那样讲话。田纳西的孟菲斯可不是北方,这一点连我都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实在受不了,那就是他管莎格叫妈妈。
我他妈的才不是你的妈妈,莎格说。可他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譬如在他向吱吱叫抛媚眼而莎格逗他的时候,他就会说,哎呀,妈妈,你知道我没有坏心眼。
莎格也喜欢吱吱叫,帮她学唱歌。她们坐在奥德莎的前屋,孩子们围在她们的身边,她们唱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斯温带了吉他来,哈波煮饭,我和某某先生和拳击手都来凑热闹。
这真有意思。
莎格对吱吱叫说,听我说,玛丽·阿格纽斯,你应该公开演唱。
玛丽·阿格纽斯说,不行。她认为她的嗓门不像莎格那样开阔、洪亮,没有人爱听她唱歌。可是莎格说她这样想不对。
你在教堂里不是听见各种各样的怪嗓门唱歌的吗?还有好多好听的声音,可那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你听听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哼了起来。她发出的声音像是死神走过来了,连天使都阻挡不住。叫人听了毛骨悚然。这真有点像豹子的声音,如果豹子会唱歌的话。
我再告诉你一点,莎格对玛丽·阿格纽斯说,听你唱歌叫人想好好干私房事。
瞧你说的,莎格小姐,玛丽·阿格纽斯说。她脸都红了。
莎格说,怎么啦,你不好意思把唱歌、跳舞和性交联系在一起?她大笑起来。正因为这样,他们把我们唱的歌叫魔鬼之歌。魔鬼喜欢性交。听着,她说,咱们俩找个晚上去哈波的酒吧唱歌。我会觉得跟从前一样。我把你引荐给大家,他们就得认真地听。黑鬼不懂得怎样待人接物,可是你要是能把一首歌唱完一半,你就打动了他们。
你说的是真话吗?玛丽·阿格纽斯说。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喜悦。
我还不一定想让她唱歌呢,哈波说。
怎么回事?莎格说。你现在找的那个唱歌的女人简直不肯把屁股挪出教堂。大家都不知道该跳舞好,还是悄悄地去坐在长凳上哀悼好。还有,你把玛丽·阿格纽斯好好打扮起来,你能赚大钱的。她的皮肤黄黄的,她的头发长长的,眼睛水汪汪的,男人的魂儿都会给她勾去的。对吗,格雷迪,她说。
格雷迪有点局促不安。咧嘴笑了笑。妈妈呀,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他说。
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一点,她说。


第50章
亲爱的上帝:
这是我一直拿在手里的一封信。
亲爱的西丽:
我知道你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有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给你写信。艾伯特说过你永远不会收到我的信的;这么些年来我也一直没收到过你的信,我想他说对了。我现在只在圣诞节和复活节写信,希望我的信会埋在一大堆圣诞节、复活节卡片里不至于被发现,也希望艾伯特看在节日的分上,可怜我们两个人。
我想讲的话实在太多了,我简直不知道从何讲起——况且,你也许还是收不到这封信。我相信还是只有艾伯特才能从信箱里取信。
万一这封信真到了你的手里,我要告诉你这一点:我爱你,我没有死。奥莉维亚身体很好,你儿子也很好。
我们在明年年底以前回家。
爱你的妹妹耐蒂
有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莎格要我谈谈耐蒂。她长相怎么样?她在哪儿?
我告诉她某某先生怎样勾引她。耐蒂怎么拒绝,他怎么赶耐蒂走的。
她上哪儿去了?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只知道她离开这儿了。
你一直没收到过她的信?她又问。
没有,我说。每天某某先生去信箱拿信回来,我总希望有点消息。可是总没有信。她死了,我说。
莎格说,耐蒂会不会待在某个用稀奇古怪的邮票的地方?她好像在考虑问题。嗨,有几次我和艾伯特一起去开信箱,信箱里有一封贴满奇奇怪怪邮票的信。他从来不说这信是从哪儿来的,只是把信放到内衣口袋里。有一次我问他我能不能看看邮票,他说他以后拿出来。可他从来没拿出来过。
耐蒂当时去城里了,我说,那儿的邮票跟这儿的差不多。也是留着长头发的白人男人。
呣,她说,好像有一次上面是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白女人。你妹妹耐蒂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聪明吗?
老天爷,聪明极了,我说,聪明得不得了。她刚会说话就会看报纸。做算术不当回事。还挺能说话的。长得又可爱。再没有比她更讨人喜欢的姑娘了。我说着眼睛里充满泪水。她爱我,我对莎格说。
她个子高还是矮?莎格问,她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她最喜欢什么颜色?她会做饭吗?会缝衣服吗?她的头发什么样子?
只要是关于耐蒂的事,她都想知道。
我说得太多了,嗓子都失音了。你干吗这么想知道耐蒂的事情?我问。
因为她是你爱的唯一的亲人,她说,除了我以外你最爱的人。


第51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突然又跟某某先生打得火热。他们一块儿坐在台阶上,到哈波酒吧去,一同去信箱取信。
他一讲话她就笑个没完。又露牙齿又露胸脯。
我和格雷迪努力想客客气气地过日子。不过真不容易做到。我一听见莎格的笑声就想捂住她的嘴,就想打某某先生的嘴巴。
整整一个星期,我难过得不行。我跟格雷迪情绪太低落,他抽起大麻,我不断祷告。
星期六早上,莎格把耐蒂的信放在我腿上。信上有一张英国小个子胖女王的邮票,还有带花生、椰子、橡胶树和标有非洲字样的邮票。我不知道英国在哪儿。也不知道非洲在哪儿。所以我还是不知道耐蒂在哪儿。
他一直把你的信藏了起来,莎格说。
不会的,我说。某某先生有时候是挺坏的,但还不至于这么坏。
她说,哼,他就是这么坏。
可他干吗要这样做?我问。他知道耐蒂是我的命根子。
莎格说她闹不明白,但我们两人会搞清楚的。
我们把信又粘了起来,放回到某某先生的口袋里。
整整一天他口袋里装着这封信走来走去。他压根儿不提这封信的事。光是跟格雷迪、哈波和斯温有说有笑的,还学着开莎格的汽车。
我密切注意他的行动,觉得脑子里有闪电。我不知不觉地拿了一把打开的剃刀站在他的椅子后面。
忽然,我听见莎格哈哈大笑,好像碰到了非常滑稽的事情。她对我说,我知道我跟你说过,我要样东西剪手上的倒刺。可艾伯特最舍不得他的剃刀了。
某某先生朝身后望了一眼。放下,他说,女人总要剪这剃那的,而且还总要乱动剃刀。
莎格一把拿住剃刀。她说,唉,剃刀挺钝的。她拿过剃刀,扔回理发箱。
整整一天,我就像索菲亚一样。我结结巴巴地说话。我自言自语。我跌跌撞撞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心想杀了某某先生。我迷迷糊糊地觉得他倒在地上死了。到了晚上我不能说话了。我张嘴的时候发不出声音,只是打了个嗝。
莎格对大家说,我发烧了。她安排我上床睡觉。她对某某先生说,这病也许会传染的。你最好另外找个地方睡觉。她守了我整整一夜。我没有睡觉。我没有哭泣。我什么都不做。我浑身冰凉。我想我很快就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