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波不说话。他伸手又去拿一块馅饼。
第30章
亲爱的上帝:
这个周末哈波是在我家过的。星期五晚上某某先生、莎格和我已经上床睡了。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哭。哈波坐在门外台阶上,哭得好像心都碎了。哇,呜呜,呜呜。他两手抱着脑袋,满脸眼泪鼻涕。我递给他一块手绢,他擤擤鼻子,抬起头来,两只眼睛肿得有拳头那么大。
你眼睛怎么了?我问。
他费尽脑汁想编个故事,可后来还是讲了实话。
索菲亚嘛,他说。
你还在跟索菲亚过不去?我问。
她是我老婆,他说。
那你也不能老找她的别扭,我说。索菲亚是爱你的,她是个好老婆。待孩子好,人长得又俊。能吃苦干活,敬畏上帝,还干净。我真不知道你还要什么。
哈波抽噎了一下。
我要她听我的话,就像你听爸吩咐一样。
哦,天哪,我说。
爸叫你干什么,你马上就干。他说。他叫你别做,你就不做。你不照他说的办,他就揍你。
有时候,我说,不管我是不是照他说的做了,他还是揍我。
对,哈波说。可索菲亚就不一样。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从来不理会我。我要揍她,她就把我的眼睛打青了。哇,呜呜,他又哭起来了,呜呜呜。
我伸手去拿我的手绢。也许我该推他一下,把他跟他那青紫的眼睛一起推下台阶。我想起索菲亚,她使我发笑。我从前常拿弓箭打野味的,她说。
有些女人是打不得的,我说。索菲亚就是这样的女人。况且,她爱你。你要是好好跟她说,也许她多半都会照着你说的话办的。她并不自私,没有坏心眼。她不记仇。
他垂头坐着,呆呆的。
哈波,我推他一下,索菲亚爱你。你也爱索菲亚。
他使劲睁开青肿的眼睛看看我。什么,太太?他说。
某某先生是为了要我照料孩子才娶我的。我是因为我爸爸的逼迫才嫁给他的。我并不爱某某先生,他也不爱我。
可你是他的老婆,他说,就像索菲亚是我的老婆一样。老婆就该听话。
莎格听某某先生的话吗?我问。她才是他想娶的女人。她叫他艾伯特,说他的裤衩刚穿上就发臭。他挺瘦小,等她体重恢复了,她就能在他闹别扭的时候骑在他身上。
我干吗要提体重。哈波又哭了起来。他开始呕吐。他凑在台阶边上吐了又吐。好像肚子里这一年吃的馅饼都翻了上来。他吐完了,我把他安置在莎格小房间边上的一张床上。他倒头便呼呼大睡。
第31章
亲爱的上帝:
我去看索菲亚。她还在修屋顶。
该死的玩意儿老漏雨,她说。
她到木头垛那儿去劈木板,用来盖房顶使。她把一大块方木头放在案板上劈了又劈。她做成平平整整的大板条。她放下斧子,问我要不要喝点柠檬水。
我仔细打量她一番。她只是手腕上有块乌青,她身上不像有伤痕的样子。
你跟哈波日子过得怎么样?我问。
呃,她说,他不那么猛吃了。不过也许他只是歇一阵子。
他想要长得跟你一样壮,我说。
她吸了一口气。我也这么琢磨来着,她说着慢慢地又呼出一口气来。孩子们都奔了过来,妈妈,妈妈,我们要喝柠檬水。她给他们倒了五杯,给我们俩倒了两杯。她去年做了个木头秋千,挂在门廊里遮阴的一面。我们就坐在秋千上。
我对哈波有点厌烦了,她说,我们结婚以来,他一心想的就是要我听话。他并不要老婆,他要的是条狗。
他是你的丈夫,我说,你得守着他。要不然,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姐姐的丈夫给征兵入伍了,她说,他们没孩子,奥德莎喜欢孩子。他给她留下一个小农场。也许我会去跟她待一阵子。我跟孩子们。
我想起妹妹耐蒂。我的心跟刀扎似的一阵疼痛。有个人可以去投靠,这实在太妙了。
索菲亚皱起眉头望着玻璃杯接着往下说。
我现在不喜欢跟他同床作乐了,她说。从前他碰碰我,我就晕头转向。现在他也来摸我,可我根本不要他动手动脚。他一爬到我身上我就想,他就是爱干这个。她啜一口柠檬水。我从前真喜欢干这个,她说,我常常把他从地里赶到家里。看着他哄孩子们上床睡觉,我就浑身发热。可现在不啦。现在我老觉得累。没兴趣了。
算了,算了,我说。多想想,也许这种劲又会来的。不过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对这种事情不大懂。某某先生爬到我身上,干他的公事,十分钟以后我们都睡着了。我只有想起莎格,心里才有些痒痒。可这就好像跑到路的尽头还得再返回来。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她说。最糟糕的是他并没有发觉我不感兴趣。他趴在我身上,照样高高兴兴的。不管我在想什么。不管我情绪怎么样。他就是只有自己。他好像没放进什么感情。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这么做,使我真想把他杀了。
我们顺着通往我家的路望去,看见莎格和某某先生坐在台阶上。他凑过身子从她头发上拿起一样东西。
我不知道,索菲亚说。也许我不会走的。我心底里还是爱哈波的。可—他实在把我累坏了。她打了个哈欠。哈哈一笑。我需要休假,她说。她又回到木头垛那儿劈了几块盖屋顶用的木板。
第32章
亲爱的上帝:
索菲亚的姐妹们就像她说的那样都身材高大,结实健壮,个个都是魁梧而有男子气概的女子。她们一大清早就坐了两辆马车来接索菲亚。她没什么东西要带的,只有她跟孩子们的衣服、她去年冬天做的褥垫、一面镜子和一把摇椅,还有那群孩子。
哈波坐在台阶上,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在织捕鱼用的网。他不时朝小溪看两眼,嘴里吹个小调。不过,跟他平时吹的口哨比,今天可真是没精打采。他的口哨声好像掉进了一个罐子里,罐子又掉到了溪底。
我到了最后关头才决定把缝的那条被子给索菲亚。我不知道她姐姐家什么样,不过天气一直冷得够呛。据我所知,她跟孩子们都得睡地板。
你真让她走吗?我问哈波。
看他那副神情,好像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问这种问题似的。他吐了口气。她决定要走,他说,我怎么拦得了她?让她走吧,他说着瞥了一眼她姐妹的马车。
我们坐在台阶上。我们只听见屋子里咚咚咚的沉重的脚步声。如果索菲亚的姐妹们同时走起路来,房子都会震得摇晃起来的。
我们上哪儿去?最大的女儿问。
去看奥德莎阿姨,索菲亚说。
爸爸也去吗?她问。
不去,索菲亚说。
爸爸干吗不去?另一个孩子问。
爸爸得留在这儿照看房子。照顾迪尔西、柯柯和波。
那孩子走到他爸跟前,使劲盯着他看。
你不一块儿来吗?他说。
哈波说,不来。
这孩子悄悄地对满地乱爬的小娃娃说,爸爸不跟我们一块儿去,你说怎么办。
娃娃一动不动地坐着,拼命使劲,放了个屁。
我们都笑了,不过也挺难受的。哈波抱起娃娃,摸摸尿布,准备给她换一块。
我看她没拉屎,索菲亚说,只是放了个屁。
可他还是给她换了尿布。他抱着娃娃走到小阳台的角落里,免得碍手碍脚。他用换下来的干尿布擦擦眼睛。
末了,他把娃娃交给了索菲亚。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一包尿布和吃食搭在肩膀上。她把孩子们都叫到一块儿,让他们跟爸爸说再见。她抱着孩子背着东西,使劲搂抱我一下便爬上马车。除了两个赶车的以外,每个姐妹的腿上都有个孩子,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开索菲亚和哈波的院子,赶着马车走过我家的屋子。
第33章
亲爱的上帝:
索菲亚走了六个月,哈波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过去他老待在家里,现在他整天在外边逛。
我问他在干些什么。他说,西丽小姐,我学到了一些东西。
他学到的第一件东西是漂亮。第二件是聪明。还有一件是赚钱。他没说他的老师是谁。
索菲亚走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多少敲打声。可现在,他天天晚上下地回来就拆啊钉的。有时候他的朋友斯温来帮忙。他们俩一干就是大半夜。非得要某某先生大声呵斥,他们才住手。
你们在盖什么?我问。
小酒吧间,他说。
盖在这么僻静的地方?
不见得比别的酒吧更僻静。
我不知道别的酒吧在哪儿,我只知道有个幸运之星酒吧。
酒吧其实应该设在树林里,哈波说。这样音乐的响声就吵不了别人啦。还有跳舞啊,打架啊。
斯温说,还有杀人哩。
哈波说,警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
你这么拆她的房子,索菲亚该怎么说?我问。万一她跟孩子们回来了,她们在哪儿睡?
她们不回来了,哈波说。他正在用几块板子钉柜台。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没有回答。他还是干他的活,什么事都跟斯温一起干。
第34章
亲爱的上帝:
第一个星期,没人来。第二个星期来了三四个人。第三个星期只有一个人。哈波坐在小柜台后面听斯温弹吉他。
他备有店里买来的冷饮、烤肉、小肠、面包。他做了两块哈波酒吧的牌子,一块挂在房子一头,一块挂在大路上。可是他没有顾客。
我顺着小路走到他院子里,站在门外往里面张望。哈波朝我招招手。
进来呀,西丽小姐,他说。
我说,不啦,谢谢。
某某先生有时走过去,喝杯冷饮,听斯温弹吉他。莎格小姐隔一阵子也去一次。她还穿那件小褂子,我还给她把头发全编起来。不过头发长长了一些,她说她就要去烫头发了。
哈波不知该怎么对待莎格。因为她常常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大讲礼貌。有时候,我发现他使劲盯着她看,可他还以为我没有发现。
有一天他说,没人想跑这么老远来听斯温弹琴。我不知道能不能把蜜蜂皇后请来唱唱歌。
我不知道,我说,她好多了,老在哼啊唱的。她也许喜欢重新工作的。你干吗不问问她?
莎格说,他的酒吧跟她以前唱歌的地方没法比,不过她想她也许可以赏个脸唱一支歌。
哈波和斯温恳求某某先生从箱子里拿出几张莎格从前的海报送给他们。他们把柯尔曼路幸运之星酒吧这几个字划掉,写上某某农场哈波酒吧,贴在通往城里和我家的交叉路口的大树上。星期六晚上人来得多极了,房间里都挤不下。
莎格,莎格宝贝,我们以为你早死了。
十个有九个人这么说着跟莎格打招呼。
真没想到是你来了,莎格高兴地笑着说。
我总算能看到莎格唱歌了。我得去看她。我得去听她唱歌。
某某先生不想让我去。女人不该去这样的地方,他说。
对,可是西丽得去,莎格说。当时我在给她烫头发。我唱歌的时候要是犯病了怎么办?她说。要是我的衣裳坏了怎么办?她穿一件紧身红裙服,裙服的带子好像是两根细线做的。
某某先生边换衣服边咕哝着。我的老婆不能这么做。我的老婆不能那么办。我的老婆不能……他没完没了地数落着。
莎格·艾弗里憋不住说了一句,幸好他妈的我不是你的老婆。
他不出声了。我们三人一起上哈波那儿去。某某先生和我坐一张桌子。某某先生喝威士忌酒。我要了一杯冷饮。
莎格先唱了一首一个叫贝西·史密斯的人写的歌。她说贝西是她的熟人,老朋友了。这首歌叫《好人难寻》。她唱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某某先生几眼。我也看看他。他虽然身材瘦小,现在却挺起胸膛来精神了。他好像坐不住了。我看看莎格,觉得揪心。我心里太难受了,只好用手捂着心口。我觉得我还不如钻到桌子底下去的好。我恨我自己长得难看,我恨自己穿得太糟糕。我的衣柜里只有去教堂穿的那一套衣服还能穿得出去。某某先生却对莎格紧身红裙服里露出的光滑的黑皮肤、穿着时髦的红皮鞋的小脚和烫成波浪形的乌亮的头发看得出了神。
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我的下巴颏流了下来。
我有些糊涂了。
他喜欢看莎格。我也喜欢看莎格。
但莎格只喜欢看我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他。
本该如此。我知道的。但是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这样伤心呢?
我低着头,脑袋快埋在玻璃杯里了。
忽然,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莎格说,西丽。西丽小姐。我抬头朝她望去。
她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她说,我现在要唱的歌叫《西丽小姐之歌》。我生病的时候她常帮我梳头,我于是写了这首歌。
她先像在家里的时候那样哼了几句。后来她唱了起来。
这支歌讲的仍旧是没心肝的男人委屈了她。可我没去听歌词。我随着她的调儿也哼了起来。
这是头一回有人用我的名字作标题,写歌曲。
第35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很快就要走了。她现在每到周末都在哈波酒吧唱歌。他从她身上赚了不少钱,她也赚了一些。她身体长结实了,又胖起来了。开头两个晚上她歌唱得不错但有点虚弱,现在她声音洪亮,底气很足。外边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和斯温配合得真好。她唱歌,他弹吉他。哈波酒吧真不错。沿着墙都是小桌子,桌上点着我做的蜡烛。外面小河边上也是小桌子。有时候我从我们家朝大路望去,索菲亚的房子里里外外像是一群群萤火虫。一到晚上莎格就急着上那儿去。
有一天她对我说,呃,西丽小姐,我看我该走了。
什么时候走?我问。
下月初,她说。六月里。六月是出门闯江湖的好时光。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难过,同耐蒂走的时候一样。
她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
你不在的时候他老打我,我说。
谁打你?她说,艾伯特?
某某先生,我说。
我真没法相信,她说。她重重地坐在我身边的长凳上,像是摔下去的。
他干吗要打你?她问。
因为我是我,不是你。
哦,西丽小姐,她一把搂住我。
我们就这样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她吻了吻我肩膀有肉的地方,便站了起来。我不走了,她说,等到艾伯特肯定不再想打你的时候我再走。
第36章
亲爱的上帝:
我们都知道她快走了,他俩晚上睡在一起了。不是每天晚上,但也差不多了,从星期五到星期一他们都一起睡。
他到哈波酒吧听她唱歌。其实就是去看她。他们很晚才回家。他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直搞到天亮。然后他们上床睡觉,一直睡到她又该去唱歌的时候。
他们第一次一起睡觉完全是巧合。他们一时高兴,忘乎所以了。这是莎格的话。他什么都没说过。
她问我,对我说实话,她说,艾伯特跟我睡觉,你生气吗?
我心想,我才不管艾伯特跟谁睡觉呢。可我没有说出口。
我说,你也许会怀上的。
她说,不会的。戴着避孕套不会的。
你还是爱他的吧?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