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亲爱的上帝:
他们一起生了三个孩子,可他不好意思给她洗澡。也许他认为他会想他不该想的事情。可我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第一次看到莎格·艾弗里瘦长的黑身体和像她嘴唇一样的黑梅子似的乳头的时候,我以为我变成男人了。
你瞪着眼睛看什么?她问。一副讨人嫌的样子。她虚弱得像一只小猫。可她的嘴巴却刻薄得像尖利的爪子一样。你从来没见过女人的光身子?
没见过,太太,我说。我从来没见过。除非是索菲亚的身子。可她胖乎乎的、红红的、傻乎乎的,好像是我的妹妹。
她说,好吧,好好瞧瞧,即使我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居然敢把一只手放在光屁股上对我飞个媚眼。后来我给她洗身子的时候,她咬紧牙关,翻起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给她洗身子,我好像在做祷告。我两手颤抖,呼吸短促。
她说,你生过孩子吗?
我说,生过,太太。
她说,几个孩子?你别总是太太、太太地称呼我。我还没那么老。
我说,两个。
她问我,他们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
她有点奇怪地看看我。
我的孩子跟姥姥在一起,她说。她嫌孩子们烦,我老得出门。
你想他们吗?我问。
不,她说。我什么都不想。
第26章
亲爱的上帝:
我问莎格·艾弗里,她早饭想吃些什么。她说,你有什么?我说,火腿、玉米粥、鸡蛋、软饼、咖啡、甜牛奶、撇去奶油的酸奶、烤饼、果子冻和果酱。
她说,就这么些?有没有橘子汁、柚子、草莓和奶油?茶呢?她哈哈笑了起来。
我不要你那些该死的吃食,她说。就给我一杯咖啡,再递给我那盒香烟。
我没和她争辩。我端来咖啡,给她点上香烟。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睡衣,白袖子里露出的瘦削的黑手夹着一支白色的香烟,看上去很协调。她手上的某样东西使我害怕,也许是我看到的细小的血管和我尽量不去看的粗粗的筋。我觉得好像有样东西在推着我向前去。要是我一不留神,我会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
我能坐在这儿跟你一起吃吗?我问。
她耸耸肩。她只顾看杂志。杂志里几个白人妇女在哈哈大笑,用手指撑开她们的珠子项链,在汽车顶上跳舞、往喷泉里跳。她一页页地翻得很快,显出不太满意的样子。她那神情就像个不会玩玩具又要从玩具里取出一样东西的孩子。
她喝咖啡,抽香烟。我咬了一口家制的浓汁火腿。这种火腿煮起来的时候,香味能传到一英里以外的地方。
没过多久,满屋子都是这种香味。
我往热乎乎的饼上抹了好多黄油,故意晃了晃。我把火腿汁都吸了,把鸡蛋倒进玉米粥里。
她使劲一口口地喷烟圈。她的咖啡看上去好像不是液体。
后来她说,西丽,我想喝杯水,可是床边上的水不新鲜。
她把杯子递过来。
我把盘子放在床边的牌桌上。我去给她舀水。我回来,端起盘子。好像有只小老鼠啃过这块饼,还有只老鼠把火腿叼走了。
她装得没事似的。抱怨她累了。打起瞌睡睡着了。
某某先生问我用什么办法让她吃东西的。
我说,活人闻到家制火腿的香味都要尝尝的。就算死了都还有机会尝尝的。也许会的。
某某先生哈哈大笑。
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我一直在担心哪,他说,一直担着心。他用两只手捂住了眼睛。
第27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艾弗里今天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我给她洗了头,又把头发梳通。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打结的、又短又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可我爱她的每一绺头发。我把掉在梳子上的头发都留了起来。也许有一天我会搞到个发网,做个假发,把我自己的头发打扮得漂亮一些。
我给她梳头,好像她是个洋娃娃,好像她是奥莉维亚—好像她是妈妈。我梳梳拍拍,拍拍梳梳。开始她说,快点,快点梳好了事。后来,她稍稍变得温柔一些,靠着我的膝盖斜躺着。这样真好,她说,我妈妈从前待我就像这样。也许不是妈妈。也许是奶奶。她又伸手去摸香烟。她开始哼起歌来。
这是什么歌?我问。听起来有点粗俗下流。就像牧师说的听了就要犯罪的那种歌曲。更不用说唱了。
她又哼了几句。我一时想起来的调调,她说,我自己编的,你帮我从脑子里梳出来的东西。
第28章
亲爱的上帝:
某某先生的爸爸今天来了。他是个干瘪的小矮个儿,秃顶,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他清清嗓子,好像要发表声明似的。他讲起话来头歪在一边。
他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
你不把她接到家里心里就不得安宁,是吗?他一边往台阶上走一边说。
某某先生没有开口。他望着栏杆外面井台边上的大树。他的目光落在哈波和索菲亚家的屋顶上。
您请坐。我向他推过一把椅子。您要不要喝杯凉水?
我听见莎格在窗户里面哼歌,她在反复练习那首小歌。我偷偷溜回她屋里,关上窗户。
某某老先生对某某先生说,莎格·艾弗里究竟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她黑得像炭一样,她的头发跟绒毛似的。她的腿就像棒球棍。
某某先生没有吭声。我朝某某老先生的凉水里吐了口唾沫。
唉,某某老先生说,她还不干不净的。我听说她得了可怕的妇女病。
我用手指搅水里的唾沫。我想到毛玻璃,琢磨起玻璃是怎么磨的。我一点都不生气。只是感到挺有意思的。
某某先生慢慢地侧过头来看他爸爸喝水。他非常伤心地说,你没法理解的,你不懂。他说,我爱莎格·艾弗里。一直爱她,永远爱她。我当初有机会的时候应该娶她的。
好嘛,某某老先生说,把你一辈子都毁了(某某先生咕哝了一句),还把我的一大笔钱也赔了进去。某某老先生清清嗓子。连她爸爸是谁都没人知道。
谁是她的爸爸,我从来就不在乎,某某先生说。
她妈妈到今天还拿白人的脏衣服来洗。还有,她的孩子各有各的爸爸。实在太轻薄、太乱了。
哼,某某先生转过脸来正对着他的爸爸。莎格·艾弗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一个爸爸生的。我向你担保。
某某老先生清清嗓子。好吧,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地。你的儿子哈波住的也是我的房子,我的地。我地里长野草的话,我就把它们拔了。要是有垃圾刮到我地里,我就烧了它。他起身要走。他把玻璃杯递给我。下次他再来的话,我要在他的杯子里倒点莎格·艾弗里的尿。看他喜不喜欢喝。
西丽,他说,我同情你,没有几个女人肯让丈夫的姘头睡在她们家里的。
他不是对我说这番话的。他在说给某某先生听。
某某先生抬起头看看我,我们的目光对上了。我们从来没感到这么亲近。
他说,西丽,把爸的帽子递给他。
我把帽子给了他。某某先生坐在栏杆边上的椅子里一动不动。我们望着某某老先生清清嗓子、骂骂咧咧地沿着大路走回家去。
接着来看望我们的是某某先生的哥哥托比阿斯。他真是又高又胖,像头黄色大笨熊。某某先生像他的爸爸,个儿矮小,可他哥哥要比他高多了。
她在哪儿?他笑眯眯地问,蜜蜂皇后在哪儿?我给她带了点东西来,他说着把一小盒巧克力放在栏杆上。
她在睡觉,我说,昨天夜里她没怎么睡着。
你过得怎么样,艾伯特?他顺手拉过一张椅子。他用手理了理抹得油亮的头发,摸摸鼻尖看有没有鼻屎,又在裤子上擦擦手,把皱纹抚平。
我刚听说莎格·艾弗里在这儿,他说。你留她住多久了?
哦,某某先生说,有两个月了。
该死的,托比阿斯说,我原先听说她快死了。这事说明,你不能听信别人的话,对吗?他摸摸自己的小胡子,用舌头舔舔嘴角。
你知道的好事不少吧,西丽小姐,他说。
不多,我说。
我和索菲亚又在拼一条被子。我又剪了大约五块布片,都铺开放在我腿边的桌子上。地上的篮子里也装满了碎布。
你总是忙,总是不闲着,他说。我真希望玛格丽特像你一样。可以省我好些钱。
托比阿斯和他爸爸老是钱啊钱的,好像他们的钱财还不少。其实某某老先生一直在卖地产,除了几幢房子和几块地以外,他已经没什么家产了。我和哈波的地里的收成比谁都多。
我把一小块布缝了起来。我看看布的颜色配得好不好。
我忽然听见托比阿斯挪椅子的声音,他叫了一声莎格。
莎格还有点病,不过快好了。她既邪恶又善良。眼下在大多数的日子里,她让我和某某先生看到的是她善的一面。不过今天她浑身邪气。她微微一笑,尖利得像把打开的剃刀。她嘴里说,哟,哟,瞧今天谁来了。
她穿了件我给她做的小花衬衫,没穿别的衣服。她把头发一排排编了起来,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孩子。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我和某某先生都抬起头来看她。我们都站起来扶她坐下。她没理会他。她拉过椅子坐在我身边。
她从篮子里随便捡起块碎布。迎着光亮看了一下,蹙起了眉头。这破玩意儿你是怎么缝的?她说。
我把我在缝的那一片给她,我另外再缝一块。她缝的针脚很大,歪歪斜斜的,使我想起她哼的那首曲里拐弯的歌儿。
第一次缝,还真不坏,我说。缝得挺好,好极了。她看看我,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管我做什么,你总说好,好极了,西丽小姐,她说。不过这是因为你分不清好坏。她笑了。我低下脑袋。
她比玛格丽特有能耐多了,托比阿斯说。玛格丽特要是拿起针线的话,她会把针插到别处,把你的鼻孔缝起来。
女人并不都是一个样,托比阿斯,她说。不管你信不信。
哦,我信的,他说,只是没法向世界证明。
我第一次想到了世界。
世界跟这种事情有什么关系,我想。我忽然看到自己坐在莎格·艾弗里和某某先生中间缝被子。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对面是托比阿斯和他那盒落满苍蝇的巧克力。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心满意足。
第29章
亲爱的上帝:
我和索菲亚一起缝被子。在门廊里把布片拼起来。莎格·艾弗里把她那条黄色旧裙衫给我们当作碎布片,我只要有机会便缝上一块。图案很漂亮,叫“姐妹的选择”。如果被子缝成后好看的话,我也许会送给她的。如果不好看,我也许就留着自己用。我想留给自己,因为里面有那些黄色的布块,它们看上去像星星,可又不是星星。某某先生和莎格沿着小道朝信箱走去。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它们不时转着圈子飞来飞去,它们吃饱喝足,享受炎热的乐趣,嗡嗡地叫得我直想睡觉。
索菲亚好像有心事,只是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她俯身在绷架上,缝两针便往后靠在椅子上,远远地往院子对面望去。她终于放下针线说,西丽小姐,你给我讲讲,人为什么要吃东西。
为了活下去,我说,要不还为什么?当然有些人吃东西是因为东西很好吃。有些人是贪食。他们喜欢嘴里老嚼个没完。
你想出的理由就是这些吗?她问。
嗯,有时候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足,我说。
她沉吟一阵。他不是营养不足,她说。
谁不是?我问。
哈波,她说。
哈波?
他一天比一天吃得多。
也许他有绦虫?
她皱皱眉头。不,她说,我看不是绦虫。绦虫叫人老饿。哈波不饿的时候也吃。
什么,硬吞下去?这叫人不能相信,不过有时候你天天都能听到新鲜事儿。不是我说的,这你明白,不过有些人确实这么说。
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就吃了一锅软饼。
不会吧,我说。
他真的吃了。还喝了两大杯酸奶。还有,吃过晚饭。我给孩子们洗澡,安排他们上床睡觉。他应该洗盘子。可他没有用水洗,他是用舌头把盘子舔干净的。
哦,也许他特别饿。你们干活干得挺辛苦的。
没那么辛苦,她说。今天早上真见鬼,他一顿早饭吃掉了六个鸡蛋。他吃了那么多东西路都走不动了。我们走到地头,我以为他要晕倒了。
如果索菲亚说“见鬼”这两个字,那么准是出事了。也许他不想洗盘子,我说,他爸爸这一辈子都没洗过一个盘子。
你这么想?她说。他看上去可是很喜欢洗盘子的。说老实话,他可比我喜欢做这种家务事。我宁可下地,伺候牲口,甚至劈柴。可他喜欢做饭,收拾屋子,在家里做些零碎活。
他做饭倒真做得不错,我说。他会做饭真叫我大吃一惊。他在家住的时候连个鸡蛋都没煮过。
我敢说他想做饭的,她说。他好像生来就会这一套。可是因为某某先生—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他不坏,我说。
你真这么想,西丽小姐?索菲亚问。
我的意思是,在有些事情上他并不坏,可另外一些事情上他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哦,她说。总之,下次他来的时候,你留心看看他吃不吃东西。
我注意到他吃了些什么。他走上台阶的时候,我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他仍旧挺瘦,只有索菲亚一半壮,不过我发现他工装裤下面的肚子开始有点鼓了。
你有什么可吃的,西丽小姐?他边说边走到保暖箱前拿起一块炸鸡,又走到菜橱跟前拿了一块黑莓馅饼。他站在桌子边上大声地嚼啊嚼的。你有甜牛奶吗?他问。
有酸牛奶,我说。
他说,好极了。我就爱吃酸牛奶。他舀了一些。
索菲亚一定不给你吃饭了,我说。
你怎么想起说这个话。他满嘴东西,边吃边问。
嗨,午饭才吃没多久,可你又饿成这样了。
他没说话。光是吃。
当然,我说,晚饭时间也快到了。再有三四个小时就该吃了。
他在抽屉里乱翻,想找把勺子吃酸奶。他看见炉子后面的碗架上有块玉米饼就顺手抓过来掰成碎块,放进玻璃杯里。
我们又到门廊里去,他把脚跷在栏杆上。他把玻璃杯快捧到鼻子尖了,一个劲儿地吃酸奶和玉米饼。样子就像猪在槽前拱食。
你现在真心品出吃的东西的味道了吧。我听他吧唧吧唧地吃着,不由得说。
他不说话,还是一个劲儿地吃。
我朝院子对面望去。我看见索菲亚拖过一把梯子,靠在房子上。她穿着一条哈波的旧裤子。头上扎了一条头巾。她爬上梯子,上了屋顶,开始敲起钉子。敲钉子的声音传到院子这边好像一阵枪声。
哈波边吃边望着她。
他打了个饱嗝,说道,对不起,西丽小姐。他把杯子和勺子送回厨房。走出来后道了声再见。
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不管谁来了,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哈波总是在吃东西。他从早到晚想的就是吃。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但别的地方不发胖。他看上去好像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