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哈波抱着孩子,她跟我回屋取些线。她在缝被单。他接过孩子,亲了他一下,抚弄一下他的下巴。他笑了,抬起头来看看门廊里坐着的父亲。
某某先生吐出一口青烟,看看他说,是啊,我看她现在要给你套上笼头了。


第20章
亲爱的上帝:
哈波想知道他怎么做才能使索菲亚听从他的指挥。他跟某某先生一起坐在阳台上。他说,我叫她往东,她偏往西,从来不照我说的办。还总要回嘴。
老实说,在我听来,他对这一点还挺骄傲呢。
某某先生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吐烟圈儿。
我说她不能老上她姐姐家去。我们结婚了,我对她说。你该待在家里守着孩子。她说,我把孩子们也带去。我说,你该守着我。她说,你也想来吗?她边说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把孩子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准备做客。
你打过她吗?某某先生问。
哈波看看自己的手。没打过,他低声说,他有些发窘。
哼,那你怎么能指望她听你的话呢?老婆都像孩子。你得让她们知道谁厉害。狠狠地揍一顿是教训她的最好的办法。
他使劲抽他的烟斗。
索菲亚考虑自己太多,他说,她的傲气得打掉。
我喜欢索菲亚,可她的一举一动跟我完全不一样。如果哈波和某某先生进屋的时候她正在讲话,她会接着往下讲。要是他们问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她便回答说不知道,接着照样讲她的话。
哈波问我他怎样才能使索菲亚听他指挥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一切。我没有提醒他,说他现在挺高兴的。他结婚三年了,可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又吹口哨又唱歌。我想到,某某先生一叫我我就心惊肉跳,而她却显出很奇怪的神情。她好像有些可怜我。
打她,我说。
我们再看见哈波的时候,他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的嘴唇破了。一只眼睛肿得像拳头似的只剩下一条缝。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还说牙疼。
我说,哈波,你怎么了。
他说,唉,都是那头骡子把我害的。你知道她脾气暴躁。那天她在地里发起疯来,等我制服她往家走的时候,我挨了好几蹄子。我回家的时候又一头撞在牛圈的门上。撞伤了眼睛,还把腮帮子划了个口子。昨天晚上下大雨的时候我一关窗户又把手给夹了。
好啊,我说,出了这么些事儿,我想你没法知道你能不能管住索菲亚让她听你指挥了。
不行了,他说。
可他还不断努力想让她听话。


第21章
亲爱的上帝:
我在庭院里刚要大声说我来了,却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这是从里屋传来的,我赶快跑进门廊。两个孩子在小溪边做泥饼玩,他们连头都不抬一下。
我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想着里边可能有强盗或杀人犯。要不然不是盗马贼就是鬼。没想到是哈波和索菲亚。他们像两个男人似的在打架。他们抓起家具乱摔乱打。盘子好像都砸了。镜子裂了。窗帘扯破了。床上的褥子芯好像全给掏了出来。他们什么都不管。他们只顾打架。他拼命要揍她。她伸过手去,抓住一根木柴,一下抽在他的眼睛上。他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她弯下身子大声哼哼,可马上用两手紧紧攥住他的阴茎。他在地上打滚。他抓住她的裙子边使劲一扯。她身上只剩下衬裙了。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跳起来用两只胳膊紧紧地压住她的下巴颏,她把他从头上摔了过去。他砰地摔在炉子上。
我不知道他们打了有多久。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住手。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向小溪旁的孩子们挥挥手,返身往家走。
星期六一大清早,我们听见马车声。哈波、索菲亚和两个娃娃出去度周末,他们去看望索菲亚的姐姐。


第22章
亲爱的上帝:
一个多月以来我一直睡不好觉。只要某某先生还不抱怨灯油钱太费,我就一直熬夜不上床。上床以前我洗个热水澡,水里还放牛奶和泻盐,接着往枕头上抹点清凉油,还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一线月光漏进来。有时候,我能睡上两三个小时。我正睡得香的时候会突然醒过来。
最初我马上起床喝点牛奶。后来,我数篱笆柱子。后来我才想到读《圣经》。
怎么回事?我问自己。
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你干了一件错事。你触犯了一个人的灵魂。也许……
一天深夜我突然想起来了。索菲亚。我触犯了索菲亚的灵魂。
我祈祷,希望她不会发现,可她还是发现了。
哈波告诉她了。
她一听说就迈着大步从小路走过来,手上还拿了个麻袋。她眼睛下边是一道道又青又紫的伤痕。
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以前指望你能帮我的忙。
难道我没有帮过忙吗?我问。
她打开麻袋。这是你的窗帘,她说。这是你的线。你让我用过这个窗帘,现在我付你一块钱。
它们是你的了,我把东西推过去。我很愿意帮忙。我尽力而为吧。
你叫哈波来揍我,她说。
没有,我说。
别撒谎,她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那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她问。
她站着逼视我的眼睛。她有些疲惫,嘴巴气得鼓鼓的。
我说那种话因为我是个傻瓜。我说,我那么说是因为我妒忌你。因为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什么事?她说。
打架,我说。
她站了很久,好像把嘴里的气吐了出来。她刚才是气呼呼的,现在显得有些伤心。
她说,我这辈子一直得跟别人打架。我得跟我爸爸打。我得跟我兄弟打。我得跟我的堂兄弟、我的叔伯打。在以男人为主的家庭里女孩子很不安全。可我从来没想到我在自己的家里还得打架。她吁了一口气。我爱哈波,她说。上帝知道我是真心爱他。可我会揍死他的,如果他想揍我的话。如果你想要一个死儿子的话,你就照样劝他揍我。她把手放在屁股上。我从前用弓箭射过野物,她说。
刚才我看见她走过来时心里有点害怕,现在我不发抖了。我真替自己害臊,我说。上帝也轻轻地鞭打了我几下。
上帝不喜欢长得丑的人,她说。
可他也并不只喜欢漂亮的。
这样一来,我们的话题转了。
我说,你为我感到难受,是不是?
她想了一想。是的,太太,她慢慢地说,我是为你感到难受。
我想我知道她怎么会为我难过的,可我没有问她。
她说,说句老实话,你让我想起我妈妈。她在我爸爸的手底下过日子。不,她被我爸爸踩在脚底下过日子。不管他说什么,他的话都要照做。她从来不回嘴。她从来不为自己争辩。有时候她替孩子们争几句,结果反而更不好。她越支持儿女们,他就越虐待她。他讨厌孩子,讨厌孩子生出来的地方。不过看到他有那么多的孩子,你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我对她的家庭一无所知。我望着她,心里想道,她家里不会有胆小鬼的,没人能吓住他们。
他有多少个孩子?我问。
十二个,她说。
呵,我说。我爸爸在我妈妈去世前生了六个。他跟现在的老婆又生了四个。我没提他跟我生的那两个孩子。
几个女孩?她问。
五个,我说。你们家呢?
六男六女。所有的女孩都跟我一样又高又大。男孩也又高又大。不过女孩们团结在一起。有时候,两个哥哥也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要是打架的话,那才好看呢。
我从来没打过活的东西,我说。哦,我在家的时候打过我弟弟妹妹的屁股,让他们听话,不过我从来下手不重,打得不疼。
你生气的时候又怎么办呢?她问。
我寻思起来。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生过气,我说。我过去常常生我妈妈的气,因为她把活儿都压在我身上。后来我发现她病得很厉害,没法再生她的气了。我也不能生我爸爸的气,因为他到底是我的爸爸。《圣经》上说,无论如何也要尊重父亲和母亲。后来,我一生气,或者觉得我要生气了,就会恶心,好像要吐,难受极了。再往后,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索菲亚皱起眉头。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呃,有时候某某先生待我实在太过分了,我只好跟上帝谈谈。可他是我的丈夫啊。我耸耸肩膀。这辈子很快就会过去,我说,只有天堂永远存在。
你应该把某某先生的脑袋打开花,她说,然后再想天堂的事。
我不觉得这是滑稽话。可听上去确实挺滑稽的。我哈哈大笑。她也哈哈大笑。我们两人笑得太厉害,都倒在了台阶上。
我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窗帘铰了拼成被子吧,她说。我赶快跑进屋子取我的花样书。
我现在跟新生娃娃一样,睡得香极了。


第23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艾弗里病倒了,镇上没有人肯把蜜蜂皇后接到他们家里去休养。她妈妈说,她早就这么对她说过了。她爸爸说,荡妇。教堂里有个女人说,她快死了—也许是肺病,也许是可怕的妇女病。什么病?我想问,可说不出口。教堂里的女人有时待我很好,有时又不好。她们看着我煞费苦心地管孩子,拼命地把他们拽到教堂里去,进了教堂以后又想尽办法让他们保持安静。她们中间有些人在我两次挺着大肚子来教堂的时候也常在那里。有时候,她们以为我不会注意,便瞪大眼睛瞧我。一副纳闷的神情。
我尽量抬头挺胸地做人。我帮牧师干很多活。我扫地擦窗户,做酒,洗铺在圣坛上的布。冬天抱柴给炉子添火。他叫我西丽大姐。西丽大姐,他说,你对上帝一直很虔诚。后来他又去跟别的太太和她们的丈夫谈话了。我东奔西走干这干那的时候,某某先生坐在后排门口东张西望。女人们一有机会就冲他微笑。他从来不看我一眼,根本不理会我。
莎格·艾弗里落魄的时候连牧师也数落起她来了。他拿她作为讲道的内容。他没有提她的名字,但他用不着提。人人都知道他在讲谁。他谈到有个妓女穿短裙,抽香烟,喝白酒。为了金钱唱歌,还要偷别的女人的汉子。他用了荡妇、轻佻的女子、娼妇、妓女等一大串名词。
他说到妓女时,我回头扫了某某先生一眼。妓女。我认为应该有人起来替莎格说句话。可是他什么话都没说。他一会儿把左脚架在右脚上,一会儿又把右脚架在左脚上。他望着窗户外面。对他微笑的那些女人都随着牧师说阿门反对莎格。
但是我们到家以后,他没顾得上脱衣服就朝着哈波和索菲亚的屋子大声叫唤。哈波跑着过来。
套上马车,他说。
我们上哪儿去?哈波说。
套上马车,他又说。
哈波套上了马车。他们站在谷仓外边说了几句话。某某先生赶着马车走了。
他在家里从来不干活也有好处,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从来不想他。
五天以后,当我朝大路望去时,发现马车回来了。车上现在有个车篷了,用旧毯子之类的东西做的。我的心开始乱跳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忙着换衣服。
可是来不及了。我刚把脑袋和胳膊褪出旧衣服就看见马车进了院子。我头发打结,头巾上都是尘土,脚上是双平常穿的旧鞋,浑身一股汗酸臭,穿件新衣服也遮不了多少丑。
我心慌意乱,不知该做什么好。我站在厨房中央。脑子乱成一团。我有一种真想不到她会来的感觉。
西丽,我听见某某先生在喊,哈波。
我把脑袋和胳膊重新伸进旧衣服里。我尽量擦掉我脸上的汗和土。我走到门口。先生,什么事?我问。我被扫帚绊了一下,我看见马车的时候正在用这把扫帚扫地。
哈波和索菲亚站在院子里朝马车里面望去。他们的脸色很阴沉。
这是谁?他问。
一个本来应该是你母亲的女人,他说。
莎格·艾弗里吗?哈波问。他抬起头看看我。
帮我把她扶进屋去,某某先生说。
我看见她伸出一只脚,我觉得我的心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她并没有躺着。她在哈波和某某先生的搀扶下走下车来。她打扮得讲究极了。她穿着一条红色的羊毛裙,胸前挂着好些黑珠子。一顶耀眼的黑帽子上插了几根好像是鹰身上的羽毛,羽毛弯下来贴在面颊上。她手里拿了一只颜色与鞋子相配的蛇皮小钱包。
她打扮得非常入时,连房子周围的树木都好像长高了一截要好好看看她似的。我看到她在两个男人中间踉踉跄跄地走着。她好像不会使唤她的两条腿了。
我仔细窥视,发现她脸上涂着很厚的黄色香粉,红胭脂。她好像很快要离开人间了,所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迎接来世。但我知道她会好起来的。
进来吧,我很想大声说。很想大声喊,进来吧。有上帝帮忙,西丽会让你好起来的。但我没有吭声。这不是我的家。人家什么话都没有告诉过我。
他们走了一半的台阶。某某先生抬头看看我。西丽,他说,这是莎格·艾弗里,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把那间空屋子收拾一下。他低头看看她,一个胳膊搂着她,一个胳膊扶着栏杆。哈波在她的另一边,神情忧伤。索菲亚和孩子们在院子里望着他们。
我站着不动,因为我动弹不得。我得看看她的眼睛。我觉得只有看见了她的眼睛我的腿才迈得开步子。
快去,他厉声喝道。
她抬起头来。
尽管她涂了好多脂粉,她的脸跟哈波的一样黑。她的鼻子挺长,是鹰钩鼻,她的嘴巴很大,肉很厚。嘴唇像黑李子。眼睛大,亮。发烧。而且狠毒。她好像虽然病得厉害,但是如果有条蛇挡路的话,她还是会把它杀死的。
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她咯咯地笑了。像人临死时发出的吼声。你真的很丑,她说,好像她不相信似的。


第24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艾弗里没什么大问题。她只是病了。病得比我见到过的都要厉害。她比我妈妈临死时病得还厉害。但她比我妈妈邪恶,这使她活了下来。
某某先生日日夜夜都待在她房间里。但他没有握着她的手。她太坏了。你他妈的放开我的手,她对某某先生说。你怎么回事,你疯了吗?我不需要一个软弱无能的、不敢对爸爸说一个“不”字的小娃娃抓着我不放。我需要一个男子汉,她说,一个男子汉。她看看他,翻翻眼睛,哈哈大笑。这不太像笑,可这笑声把他从床边赶走了。他坐在离灯远远的角落里。有时候她夜里醒来,她没看见。可他坐在那儿。坐在暗处抽烟斗。烟斗里没有烟丝。她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想闻什么该死的臭烟味。你听见了吗,艾伯特?
谁是艾伯特?我挺纳闷。后来我想起来,艾伯特是某某先生的名字。某某先生不抽烟了。也不喝酒了。连饭都不大吃。他只是待在小房间里守着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呼吸。
她怎么了?我问。
你不想让她待在这儿就直话直说,他说。不过说了也没用。要是你不想要她……他没把话说完。
我要她在这儿,我连忙说。他看看我,好像我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只是想知道出什么事了,我说。
我看看他的脸。他的脸又疲惫又忧伤,两颊瘦削。他没什么下巴颏了,我想,我下巴颏上的肉还比他多一些。他的衣服脏极了,脏极了。他脱下衣服的时候,扬起了一片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