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做饭。她不想做饭。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厨房。
她从来没见过他的厨房。
真是丢人现眼,嘉莉说。
他才真是丢人现眼,凯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嘉莉说。
我的意思是,他把她领了来,把她丢在这儿,就去追莎格·艾弗里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她没人聊天,没人可以去拜访。他一走就是好些日子。接着她就有娃娃了。而她年纪轻轻又挺漂亮的。
说不上漂亮,嘉莉说着照照镜子。就是那一头头发好看一些。她太黑了。
哼,哥哥一定喜欢长得黑的女人。莎格·艾弗里黑得跟我的皮鞋的颜色差不多。
莎格·艾弗里,莎格·艾弗里,嘉莉说。我都腻味她了。有人说她到处唱歌。哼,她有什么可唱的。说她穿的裙子把大腿都露了出来,戴的头巾上都是一串串小珠子和流苏,挂着垂着就像商店橱窗的摆设。
我竖起耳朵听她们谈莎格·艾弗里。我觉得我也很想谈谈她的事儿。可她们不说了。
我对她也挺腻味了,凯特吁了一口气说。你对西丽的评论很对。家管得好,孩子带得好,饭做得好。哥哥再怎么想办法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我想起他当初是怎么想办法的。
这回是凯特一个人来的。她大约二十五岁,是个老姑娘。她看上去比我年轻。很健康。眼睛很亮。嘴巴挺厉害。
给西丽买点衣服。她对某某先生说。
她还要衣服?他问。
哼,你看看她身上穿的。
他看看我。他好像在看粪土。它还需要衣服?他的眼神在说。
她跟我一起去商店。我想象莎格·艾弗里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在我看来她好像是位王后。于是我说,要件紫颜色的,也许紫底带一点点红的。可我们找了又找,没有紫颜色的。有好多红的,可她说,不行,他不会喜欢你买红颜色的。看上去太鲜艳活泼了。我们只能挑咖啡色、绛紫色,或者藏青色。我说藏青的吧。
我从来不记得我穿过新衣服。现在要专门给我做一件衣服。我想告诉凯特这件事的意义何等重大。我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
她说,没什么,西丽。你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
也许是的,我心想。
哈波,她说。哈波是最大的那个孩子。哈波,别让西丽一个人打水。你是个大孩子了。你该帮些忙了。
女人该干活,他说。
什么?她说。
女人才干活嘛。我是个男人。
你是个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黑鬼,她说。拿那个桶去打满一桶水来吧。
他瞪我一眼,踉踉跄跄地出去了。我听见他跟坐在门廊里的某某先生嘟哝了几句。某某先生喊他的妹妹。她在门廊里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她浑身哆嗦着走回屋子。
我得走了,西丽,她说。
她气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直流眼泪。
你得跟他们斗,西丽,她说。我不能替你干。你得自己跟他们斗。
我没说话。我想到耐蒂,她死了。她斗过,她逃跑了。可这又有什么好处?我不斗,我安分守己。可我活着。


第14章
亲爱的上帝:
哈波问他爸爸为什么要揍我。某某先生说,因为她是我的老婆。还有,她太倔了。女人的用处只是—他没把话说完。他只是像平时那样把下巴颏凑在报纸上。那副模样使我想起了爸。
哈波问我,你怎么会那么倔?他没有问我你怎么会做他的老婆的?没有人问这个问题。
我说,我想我生来就这样。
他揍我就跟揍孩子一样。只是他不大揍孩子。他说,西丽,把皮带拿来。孩子们都在门外扒着门缝偷看。我拼命忍着不哭。我把自己变成木头。我对自己说,西丽,你是棵树。我就这样知道了树是怕人的。
哈波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说,哦?
他说,一个姑娘。
我说,真的?
他说,对,我们打算结婚。
结婚,我说。你还不大,不能结婚。
我够大了,他说。我十七岁了。她十五岁。我们都够大了。
她妈妈怎么说?我问。
我们还没跟她妈妈谈过。
她爸爸怎么说。
我们也没跟他谈。
嗯,她怎么说。
我们从来没说过话。他低下脑袋。他长得不难看。又高又瘦,像他妈妈一样黑得很,眼睛大大的,眼珠有点鼓。
你们在哪儿见面?我问。我在教堂里见她。他说。她在外边见我。
她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对她挤挤眼睛。她好像有点怕看我。
你们眉来眼去的时候她爸爸在哪儿?
在角落里做祷告。


第15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艾弗里要到镇上来了。她带着乐队来。她要在科尔曼路上唱《幸运的星星》。某某先生要去听她的演唱。他对着镜子穿上衣服,端详了一阵,又脱下,然后又重新打扮起来。他用润发油把头发朝后抹得亮亮的,可又都洗了。他朝皮鞋上啐唾沫,用块破布来回擦。
他对我说,洗这个。熨那个。找这样。找那样。寻这个。寻那个。他对着袜子上的破洞直叹气。
我忙着缝缝补补,熨衣服,找手绢。出什么事了?我问。
你是什么意思?他气势汹汹地说。我只是想去掉点我身上的乡下佬的土味儿。别的女人都会因此感到高兴的。
我是很高兴,我说。
什么意思?他问。
你看上去挺像样的,我说。随便哪个女人都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你真这么想?他说。
他第一次征求我的意见。我太吃惊了,等我说出“是的”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廊里去了,外边亮一些,他想刮胡子。
我整天走来走去,口袋里总揣着一张海报。海报是粉红色的。大路拐弯处的树上和商店里都贴满了这种海报。他在箱子里藏了总共有五六十张。
莎格·艾弗里站在钢琴边上,弯着胳臂,手放在屁股上。她戴一顶像印第安人酋长戴的帽子。她张着嘴,牙齿都露了出来。她好像无忧无虑,一点心事都没有。海报上写道,快来,大家都来。蜜蜂皇后又回到镇上来了。
上帝啊,我真想去。不是去跳舞。不是去喝酒。不是去打牌。也不是去听莎格·艾弗里唱歌。我只要能亲眼看看她就谢天谢地了。


第16章
亲爱的上帝:
某某先生星期六去了一晚上,星期天去了一晚上,星期一去了差不多一整天。莎格·艾弗里周末在镇上。他跌跌撞撞走进屋子,一头倒在床上。他精疲力竭。他伤心。他哭泣。他虚弱无力。后来他睡了一下午和整整一个晚上。
他醒的时候我在地里。他下地的时候我已经刨了三个小时的棉花棵子了。我们互相没说话。
可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她穿些什么衣服?她还是老样子吗?还像我那张照片里的莎格·艾弗里吗?她头发梳成什么样?用什么样的唇膏?戴假发吗?她胖吗?她瘦吗?她唱得好吗?累吗?病了没有?她到处演唱的时候你们的孩子在哪儿?她想他们吗?我满脑子转来转去都是问题。像蛇一样缠着我。我祈求上帝给我力量。我拼命咬住下嘴唇。
某某先生捡起一把锄头刨了起来。他刨了三下就不刨了。他把锄头扔在垄沟里,转身走回屋子,找了杯冷水喝,拿出烟斗,坐在门廊里直直地望着前方。我也跟他回家来了,因为我以为他病了。后来他说,你还是回地里去吧。别等我。


第17章
亲爱的上帝:
哈波跟我一样,斗不过他爸爸。每天他爸爸一起床就坐在门廊里直愣愣地啥也不看。有时候望着房前的树。有时候望着停在栏杆上的蝴蝶。白天喝一点点水。晚上喝一点点酒。大部分时间坐着不动。
哈波抱怨说,他一个人犁不了那么多地。
他爸爸说,你就得这么干。
哈波的身材跟他爸爸一样高大。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胆小怕事。
我跟他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我们满身大汗又刨又犁。我晒得跟烤过的咖啡豆一个颜色。他跟烟囱里面一样黑。他的眼睛显得很忧郁,心事重重。他的脸有点像女人的脸。
你干吗不干活了?他问他爸爸。
没有理由要我干活。他爸爸说。不是有你吗?他说话恶狠狠的。哈波挺受刺激。
何况,他还在谈恋爱。


第18章
亲爱的上帝:
哈波女朋友的爸爸说哈波配不上她。哈波追求这个女孩子有一阵子了。他说他跟她坐在客厅里,她爸爸就坐在边上,坐得大家都挺别扭的。后来他坐在门廊里,敞开的大门口,那儿他什么都听得见。九点钟一到,他就把哈波的帽子递给他。
我有什么不好?哈波问她爸爸。她爸爸说,都怪你妈妈。
哈波说,我妈妈有什么问题?
他说,有人杀了她。
哈波老做噩梦。他梦见他妈妈在牧场上奔跑,想要回家。那个大家说是她男朋友的人追了上来。她拉着哈波的手。他们俩跑啊跑啊。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说,你这下跑不了了。你是我的了。她说,不,我得跟我的孩子在一起。他说,娼妇,你没处可去。他开枪打中她的肚子。她倒了下来。那个男人逃跑了。哈波抱住她,把她的脑袋放在他的腿上。
他连声喊,妈妈,妈妈。他把我吵醒了。别的孩子也醒了。他们哭得真伤心,好像他们的妈妈刚死了一样。哈波醒了过来,浑身发抖。
我点上灯,站在他身边拍他的后背。
有人杀了她,可这不是她的过错,他说。不是她的过错!不是她的过错!
对,我说,不是她的过错。
人人都说我待某某先生的孩子真好。我是对他们很好。可我对他们没有感情。拍哈波的后背就跟拍条狗一样。更像是一块木头在拍另一块木头。不是一棵活的树,而是一张桌子,一口五斗橱。反正他们也不爱我,不管我有多好。
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只肯给哈波干活。两个女孩老是看着大路上来往的人。鲍勃跟比他年纪大的人一起出去喝酒,一喝就是一个晚上。他们的爸爸抽着烟斗,百事不管。
哈波把他谈恋爱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了。他白天黑夜一心想的就是索菲亚。
她漂亮,他告诉我。亮晶晶的。
聪明?
不是。皮肤亮晶晶的。不过,我想她还是挺聪明的。有时候我们还有办法躲开她爸爸呢。
我马上知道,他要说的下一句话是她怀上了。
要是她那么聪明的话,她怎么会把肚子弄大的?我问道。
哈波耸耸肩膀。她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走出她家,他说。她爸爸不肯让我们结婚,说我不配走进他的客厅。可她要是大肚子了,我就有权跟她在一起了,不管我是好还是坏。
你们打算住在哪儿?
他们家地方挺大的,他说。等我们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哼,我说,她肚子没大的时候,她爸爸就不喜欢你,他才不会因为她肚子大了就喜欢你。
哈波显得有些发愁。
跟某某先生谈谈,我说,他是你爸。也许他有好主意。
也许没有,我心想。
哈波把她带来见他的爸爸。某某先生说他要见见她。我看见他们从大路远远地走来。他们手拉着手,迈着大步,好像在奔赴战场。她稍稍走前几步。他们走进门廊,我跟他们打过招呼,搬了几张椅子放在栏杆边上。她坐了下来,用块手绢扇扇风。真热,她说。某某先生一言不发。他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有七八个月身孕了,衣服绷得紧紧的。哈波真傻,以为她挺聪明的,其实她并不那么聪明。她皮肤黄亮,亮得像讲究的家具上的油漆。头发浓密,缠在一起,梳成辫子盘在头上。她没有哈波高,但比他强壮,又结实又红润,健康得很,好像她妈妈是用猪肉把她喂大的。
她说,某某先生,你好。
他不理睬她的问候。他说,看来你惹麻烦了。
不,先生,她说,我没惹什么麻烦,只是肚子大了。
她用手掌抚平衣服胸前的皱纹。
孩子的爸爸是谁?他问。
她有点吃惊。是哈波,她说。
他怎么知道是他?
他知道的。她说。
现在的女孩都不大规矩,他说。跟随便哪个汤姆、迪克、哈里之类都可以睡觉。
哈波看看他爸爸,好像不认识他。但他没有开口。
某某先生说,别以为我会因为你怀孕了就让哈波跟你结婚。他年轻,经验不足。你这样的漂亮姑娘能把他哄得晕头转向的。
哈波还是没开口。
索菲亚的脸蛋更红了。她扬起眉毛。她竖起耳朵。
可她哈哈一笑。她瞥了一眼低头坐着、两手夹在腿中间的哈波。
她说,我干吗非要嫁给哈波不可?他还跟着你住。他吃的饭、穿的衣服,还不都是你买的。
他说,你爸爸把你撵出来了吧。我猜你打算在街头过日子了。
她说,不,我不在街头过日子。我跟我姐姐和她的丈夫一起过。他们说我可以在他们家住一辈子。她站起身来,她真是个高大、结实、健壮的姑娘。她说,好了,很高兴来拜访你。我要回家了。
哈波也站起来要走。她说,不,哈波,你留在这儿。我和娃娃等着你,等到你自由了的时候。
他好像在他们俩中间迟疑了一下,但他又坐了下来。我飞快地看了索菲亚一眼,好像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对我说,某某太太,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杯水,让我喝了再走。
水桶就在门廊的架子上。我从柜里取了个杯子,给她舀了点水。她几乎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后她用手摸摸肚子走了。仿佛军队改变行军方向,她正大步追了上去。
哈波始终没从椅子里站起来。他和他爸就一直坐在那儿,一直坐着。他们坐着不动。最后,我吃完晚饭,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觉得他们还呆坐着。不过哈波在厕所,某某先生在刮胡子。


第19章
亲爱的上帝:
哈波去把索菲亚和娃娃领回家。他们在索菲亚姐姐的家里结的婚。姐夫做哈波的傧相。一个姐姐从家里溜出来做索菲亚的伴娘。还有一个姐姐来抱孩子。听说这孩子在婚礼进行的时候哭个没完,他妈妈停止一切仪式来给他喂奶。她在最后说“愿意”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挺大的吃奶的娃娃。
哈波把小溪边上的小屋收拾了一下,给他一家人住。某某先生的父亲以前把这间屋子当工棚。不过,小屋挺好的。现在有窗户,有阳台,还有一扇后门。而且小溪旁挺凉快的,还有一片绿意。
他叫我做几个窗帘。我用面粉口袋做了几个。不大,但挺有点家庭气味。他还找了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面镜子和几把椅子。还有做饭取暖的炉子。哈波的爸爸现在叫他干活付他工资了。他说哈波干活不够卖力气。也许给他一点钱能刺激他的兴趣。
哈波对我说,西丽小姐,我要罢工了。
为什么?
我不想干活。
他确实不干活。他到地里来掰上两个棒子,让鸟儿和恶魔吃掉两百个。今年我们收成不大好。
可是自从索菲亚来了以后,哈波总是忙个不停。他刨,他敲,他犁地。他不是哼着小调便是吹起口哨。
索菲亚看上去整整小了一圈。可她还是个高大结实的姑娘。胳臂上的肌肉很发达。腿上也是肌肉。她来回摇着她的娃娃,好像不用费劲似的。她的肚子大了点,却让你觉得她就是那样的肚子。结结实实的。好像她一坐下去就能把屁股底下的东西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