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亲爱的上帝:
我们的新妈妈病了的时候,我求他找我,不要找耐蒂。可他反问我我在胡扯些什么。我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打扮一番。我钻进我的屋子,披上粗布衣服,头上插好羽毛,脚上穿了一双我们新妈妈的高跟皮鞋又走了出来。他揍我,因为我穿得像个荡妇,可他还是对我干了那种事。
那天晚上某某先生又来了。我躺在床上哭。耐蒂她总算明白了。我们的新妈妈也明白了。她在她的屋子里哭。耐蒂一会儿照料这个,一会儿照料那个。她害怕极了,跑出屋子吐了起来。可她没有跑到前门外,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去吐。
某某先生说,呃,先生,我真希望你已经改变主意了。
他说,没有,没法说我的主意已经改变了。
某某先生说,呃,你知道,我的可怜的小家伙们实在需要个母亲。
他慢吞吞地说,我不能让你娶耐蒂。她太年轻。除了你告诉她的以外,她什么都不懂。而且,我还想让她多念几年书,把她培养成一个教师。不过我可以让你娶西丽。反正她是最大的。她该第一个结婚。她可不是个黄花闺女,这个我猜想你早已知道了。她给人糟蹋过。两次。不过你并不需要黄花闺女。我屋里倒有个黄花闺女,可她总是生病。他朝栏杆外面啐了一口。孩子们搞得她头疼,她饭也不大会做。而且她已经怀上了。某某先生一声不吭。我的眼泪一下子没有了,真想不到会这样。
她挺丑的,他说。不过她不怕干重活。而且她挺干净的。还有,上帝早就把她治好了。你对她可以很随便,她绝不会向你要吃要穿的。
某某先生还是不讲话。我掏出莎格·艾弗里的照片。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说,是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他说,我得把她打发走。她年纪太大了,不该留在家里了。她对我其余的女儿起不好的影响。她可以自备被褥到你家去。她还可以带上一头她亲手喂大的母牛,就是牛圈后边的那一头。不过耐蒂你可别想娶她。现在不行。将来也永远不行。
某某先生总算开口了。他清了清嗓子。我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她一眼,他说。
好吧,下次你来的时候,你可以看看她。她长得挺丑,简直不像是耐蒂的亲姐妹。不过她当老婆可比耐蒂强。她也不聪明。说句老实话,你得看着她,否则她会把你的东西都送人的。不过她干起活来跟男人一样。
某某先生说,她多大了?
他说,快二十岁了。还有一件事—她会撒谎。


第9章
亲爱的上帝:
他拖了整整一个春天的时间,从三月一直拖到六月,最后才下决心要我。我一心想的是耐蒂。如果我嫁给他的话,耐蒂就可以上我这儿来。他挺爱她的,我可以想个办法让我们两人一起逃跑。我们两人都挺努力地啃耐蒂的课本,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想逃走的话我们两个一定得变聪明一点。我知道我没有耐蒂漂亮,也没有她聪明,可她说我不笨。
你想知道谁发现了美洲,耐蒂说,你就想想黄瓜。哥伦布念起来跟黄瓜差不多。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学过哥伦布的事情,可我好像早就把他忘了似的。她说哥伦布来这儿乘的船叫尼得、彼得和桑托玛里特。印第安人待他好极了,结果他硬把一群印第安人带回国去侍候女王。
我脑子里来回想的都是我得跟某某先生结婚,所以很难把耐蒂的话记在心上。我第一次大肚子的时候爸就不让我去上学了。我喜欢上学,这件事他从来不在乎。耐蒂站在门口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穿得整整齐齐地去参加开学典礼。爸说,你太笨了,用不着老去上学。这群孩子里就数耐蒂聪明。
可是爸,耐蒂哭着说,西丽也挺聪明的。连比斯利小姐都这么说。耐蒂最喜欢比斯利小姐。觉得天下再没有像她那样了不起的人了。
爸说,别听艾迪·比斯利说的那一套。她总是信口开河胡说一气,结果没一个男人肯要她。她这才来教书的。他边说边擦他的枪,连头都不抬。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群白人穿过庭院。他们也带着枪。
爸起身跟他们走了。这个星期余下的日子,我一直在边吐边给野味煺毛。
可耐蒂并不死心。下一步,比斯利小姐来我们家跟爸谈话。她说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教师,从来没见过像耐蒂和我这样的人会学坏。爸把我叫了出来,她看见我的衣服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她没再说话就走了。
耐蒂还是不懂,我也不懂。我们两个只知道我一天到晚想吐,而且人越来越胖。
耐蒂在学习上赶过我,我有时候挺不好受的。可是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进不了我的脑子。她使劲要让我明白地不是平的。我说对,好像我懂了。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在我看来,地平极了。
终于有一天某某先生又来了。他看上去精疲力竭、晕头转向。在他家帮忙干活的女人走了。他妈妈也说再不帮他的忙了。
他说,让我再看她一眼。
爸喊我。西丽,他说,就像没事似的。某某先生还要看你一眼。
我站到门口。太阳直晃我的眼睛。他还骑在马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爸把报纸翻得哗哗直响。往前走一点,他不会咬人的。他说。
我走到台阶附近,可是没走得太近,因为我有点怕他的马。
转过身子,爸说。
我转过身子。我的一个小弟弟走了过来。我想是卢西斯。他胖乎乎的,挺顽皮,老是在吃东西。
他说,你转身干吗?
爸说,你姐姐在想婚姻大事。
他根本不懂。他拽拽我的裙子边,问我他能不能从菜橱里拿点黑莓酱吃。
我说,好吧。
她待孩子很好,爸说,他把报纸又哗哗地翻过几张。从来没听见她对哪个孩子说过一句厉害的话。他们要什么,她就给什么。这是她唯一的毛病。
某某先生说,那头牛还跟着来吗?
他说,那头牛是她的。


第10章
亲爱的上帝:
我结婚的那天一直在躲他那个大儿子。他十二岁了。他妈妈死在他怀里,他不想听什么娶新妈妈的事,他捡起一块石头把我的脑袋砸开了。血流了不少,一直流到胸口中间。他爸爸说,别干这种事!可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有四个孩子,不是三个,两男两女。女孩从妈妈死后就没梳过头。我对他说,我得把她们的头发全剃了。让头发重新再长起来。他说铰女人头发要交坏运的。所以等我包扎了脑袋,煮好晚饭—他们用泉水,他们没有井,他们的柴灶像辆卡车—以后,我就给她们梳头,想把头发梳通。她们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她们哭哭啼啼。她们又叫又嚷,她们骂我要害她们。到十点钟的时候,我总算把她们的头发梳好了。她们哭着睡着了。可我没有哭。我躺在床上,他趴在我身上,我心里惦记的是耐蒂,琢磨她在家里是不是安全。后来我想到莎格·艾弗里。我知道他对我干的事情对莎格·艾弗里也干过,也许她喜欢的。我用胳膊搂住他。


第11章
亲爱的上帝:
我在城里坐在马车上,某某先生在布店里。我看见了我的小女儿。我知道是她。她长得就像我和我爸爸。长得没法再像了。她跟在一位太太的后面走,她们穿一样的衣服。她们走过马车的时候,我跟她们打招呼。那位太太高高兴兴地跟我说话。我的小女儿抬起头来,稍稍皱皱眉头。她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她长着我那样的眼睛,就跟我今天的眼睛一样。就好像我看到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她看到了,并且正在琢磨呢。
我想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心告诉我她是我的。不过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如果她是我的,她的名字叫奥莉维亚。我在她所有的裤衩上都绣上奥莉维亚这几个字。我还绣了好多小星星和花朵。他把她抱走时把裤衩也拿走了。当时她大概才两个月。现在她快六岁了。
我从马车上爬下来,跟着奥莉维亚和她的新妈妈走进一家商店。我看着她用手顺着柜台摸过去,好像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妈妈在忙着买布。她说,别乱摸乱碰的。奥莉维亚打了个哈欠。
这布真漂亮,我说着帮她妈妈把一块布披在身上,凑近她的脸。
她笑了。我想给我和我女儿买几件新衣服,她说。她爸爸会很得意的。
她爸爸是谁,我问得很唐突。看来到底还是有人知道的。
她说,某某先生。可那不是我爸爸的名字。
某某先生?我说。他是谁?
她的神情好像嫌我多管闲事。
某某牧师先生。她说完便转过脸去跟店员说话。他说,姑娘,这块布你要不要?我们还有别的顾客要伺候。
她说,要的,先生。我要五码,请给扯一下。
他一把抢过那匹布,使劲扯起布来。他没有量。他认为他扯了五码的时候便把布扯了下来。一元三角,他说。你要线吗?
她说,不要,先生。
他说,你没有线缝不了衣服。他拿起一个线团,放在布上面比了比。这线的颜色正合适。你说是吗?
她说,是啊,先生。
他吹起口哨。收下两块钱。找给她两角五分。他看看我。姑娘,你要买吗?我说,不买,先生。
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到大街上。
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她们,我觉得挺难受的。
她左右看看大街。他不在这儿。他不在这儿。她说着好像要哭了。
谁不在?我问。
某某牧师先生,她说。他赶着马车呢。
我丈夫的马车就在这边上,我说。
她爬上马车。真谢谢你啦,她说。我们坐着看那些进城来的人。我在教堂里都没看见过这么多的人。有些人穿得漂漂亮亮的。有些人没怎么打扮。女人的裙服上都是土。
她问我,既然我知道她丈夫是谁了,那我的丈夫又是谁。她哈哈笑了笑。我说是某某先生。她说,真的吗?好像她对他挺了解的。还不知道他结婚了。他是个英俊男子,她说,本县里没有比他长得更漂亮的男人了。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她说。
他长相是不错,我说。不过我这么讲的时候心里并没想过这一点。在我看来男人一般长得都差不多。
你这小女儿多大了?我问。
哦,她到生日就该七岁了。
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问。
她想了想。她说,十二月。
我心里说,十一月。
我挺随便地说,你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她说,哦,我们叫她宝琳。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皱起眉头。不过我叫她奥莉维亚。
你干吗要叫她奥莉维亚,既然这不是她的名字?我问。
呃,你看看她就知道了,她有点调皮地边说边转过脸去看看孩子,你不觉得她长得像个奥莉维亚吗?天哪,看看她的眼睛,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所以我叫她老莉维亚。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奥莉维亚,她拍拍孩子的脑袋说。好了。某某牧师先生来了,她说。我看见一辆马车和一个拿着鞭子、身穿黑衣服的大个子男人。你殷勤好客,我们十分感激。她看看挥动着尾巴在赶屁股上的苍蝇的马,又哈哈笑了起来。马背好客,她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满脸笑容,乐不可支。
某某先生从商店里出来。爬上大车,坐了下来。他慢慢吞吞地说,什么事情让你坐在这儿像个傻瓜似的傻笑?


第12章
亲爱的上帝:
耐蒂来跟我们住了。她从家里逃了出来。她说她实在不想离开我们的后妈,不过她得出走,也许可以给其余几个小家伙帮点忙。男孩子们问题不大,她说。他们会躲开他。等他们长大了,他们会跟他对打的。
也许会杀了他,我说。
你跟某某先生过得怎么样?她问道。可她长着眼睛呢。他还挺喜欢她的。晚上他穿上做客穿的好衣服走到门廊里来。她坐着不是帮我剥豆就是帮孩子们练拼法。也帮我学拼法,学她认为我须要知道的事情。不管出了什么事,耐蒂坚持教我懂得天下发生的一切。她还真是个好教师。我一想到她可能会嫁给一个像某某先生那样的男人,或者到某个白人太太的厨房里做帮工,我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她一天到晚地读、记、练书法,还让我们想问题。大多数的日子里,我累极了,懒得想。不过她还真有耐心。
某某先生的孩子都挺聪明,可又真讨人嫌。他们说,西丽,我要这个。西丽,我要那个。我们的妈妈让我们有这个的。他什么话都不说。他们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可他光抽烟,躲在烟雾里。
别让他们摆布你,耐蒂说。你得让他们知道谁占着上风。
他们,我说。
她还是坚持她的看法。你得斗争。你得斗争。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斗争。我只知道怎么活着不死。
你穿的裙子真漂亮,他对耐蒂说。
她说,谢谢。
这双鞋子看上去挺合适。
她说,谢谢。
你的皮肤。你的头发。你的牙齿。每天他都想出些新的东西来恭维她。
开始时她还笑笑。后来她皱起眉头。再后来她毫无表示。她老是跟我待在一起。她对我说,你的皮肤,你的头发,你的牙齿。他一夸奖她,她就来夸奖我。过了一段日子以后,我都觉得自己长得挺俊秀的。
他很快就不来这一套了。一天晚上,他在床上说,呃,我们帮了耐蒂不少忙。现在她得走了。
让她上哪儿去?我问。
这我不管,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讲给耐蒂听。她没生气,相反,她要走了,还挺高兴。她说只是舍不得离开我。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真不想让你留在这儿跟这帮讨人嫌的孩子过,她说,更别提某某先生了。这简直就像看着你下葬,她说。
比下葬还要糟,我心里想。要是我被埋了,我就不用干活了。不过我嘴里还是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要我还能写“上帝”这两个字,总还有个人陪着我。
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给她,某某牧师先生的姓名。我叫她去找他的老婆。也许她会帮忙的。她是我见过的唯一身边有钱的女人。
我说,写信。
她说,什么?
我说,给我写信。
她说,只要我不死,我一定给你写信。
她从此没有写过信来。


第13章
上——帝:
他的两个妹妹来看我们。她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西丽,她们说,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一个妹妹说,不过讲事实不是说人坏话。安妮·朱莉亚实在不是个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不想待在这儿,另一个妹妹说。
她想待在哪儿?我问。
待在家里。她说。
哼,这不是理由,头一个妹妹又说。她的名字叫嘉莉,另一个叫凯特。女人结了婚就得把家里收拾得像个样子,把一家大小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唉,以前冬天要是上这儿来的话,这些个孩子,不是伤风就是得了流感,再不然就是肺炎,他们肚子里长虫子,他们受寒、发烧,经常如此。他们饿肚子。他们的头发从来没人给梳。他们脏得都没法叫人碰。
我还是抱他们的,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