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站在镜子前跟自己讲话。西丽,我说,你的幸福完全是个骗局。你在认识莎格以前从来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你以为你该享点福了,这点幸福就终于没有了。你以为你拥有绿树、整个大地,还有天上的星星,可是莎格走了,幸福抛弃了你。
我隔一阵子就会收到一张莎格寄来的明信片。她和杰曼在纽约,在加利福尼亚,去巴拿马看玛丽·阿格纽斯和格雷迪。
唯有某某先生好像懂得我的心思。
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把你和耐蒂拆散了,他说,而现在她死了。
可我并不恨他,耐蒂。我并不相信你死了。我还觉得你活着,你怎么可能死了?也许,你像上帝一样,变成另一件东西,我得用另一种方式跟你谈话。但是耐蒂,对我来说,你没有死。永远不会死。有时候,我跟自己谈腻了,我就跟你讲话。我甚至还想办法跟孩子们讲话。
某某先生还是不相信我有孩子。你哪来的孩子?他问。
跟我后爹生的,我说。
你是说,他一直就知道是他毁了你吗?
我说,对。
某某先生摇摇头。
他干过很多坏事,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现在为什么不恨他了。我不恨他有两个原因。第一,他爱莎格。第二,莎格从前也爱过他。而且,看来他好像要干出一番事业。我指的不是他肯干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喜欢起上帝等一时高兴做的一些事情。我是说,你现在跟他讲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有一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他突然说,西丽,我现在心满意足,我第一次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在世界上。我觉得我有了新的生活。
索菲亚和哈波老想把我介绍给别的男人。他们知道我爱莎格,但他们认为女人彼此相爱完全是机会凑巧的结果,随便什么人有机会的话都可能会相爱的。我每次去哈波家,总有一个小个子的保险公司推销员向我大献殷勤。后来某某先生只好来救我。他对那人说,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那个人夺门而出,无影无踪了。
我们两人坐着喝冷饮,谈论当年和莎格在一起的日子,我们谈她生病来我们家住的情形,她从前常唱的、不太正经的小调。晚上我们在哈波家过得很好。
你那时候就很会做衣服,他说,我还记得你给莎格做过几条挺好看的裙子。
是啊,我说,莎格的身段可以穿裙子。
你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索菲亚把玛丽·阿格纽斯的门牙打掉了。
谁能忘得掉?我说。
我们从来不谈索菲亚吃过的苦头。我们笑不起来。况且,索菲亚跟那家人家还有些麻烦事,喏,就是埃莉诺·简小姐。
你们真不知道,索菲亚说,这个姑娘让我受了多少委屈。你们知道的,她家里一出问题她就来找我。可后来,有了好事情她也来找我。她刚抓住她后来结婚的那个男人,就跑来找我。啊,索菲亚,她说,你一定得见见斯坦利·厄尔。我还来不及表态,斯坦利·厄尔已经站在我家前屋了。
你好,索菲亚,他笑眯眯地伸过手来,埃莉诺小姐给我讲了一大堆你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告诉他没有,他们家让我睡在阁楼。我没有打听,我尽量做得礼貌周到,讨人喜欢。亨莉埃塔在后屋把收音机开得很响。我简直得大喊大叫才能让他们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他们看墙上挂着的孩子们的照片,说我的儿子们穿了军装真神气。
他们在哪儿打仗?斯坦利·厄尔打听道。
他们就在佐治亚州服役,我说,不过他们很快要出国去。
他问我,他们会驻扎在什么地区,法国,德国,还是太平洋地区?
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地方,所以我说,不知道。他说,他也想去打仗,但他得留在家里经营他爸爸的轧花厂。
不过军队也得穿衣服,他说,如果他们去欧洲打仗的话。他们不去非洲打仗,真太不巧了。他哈哈笑了。埃莉诺·简小姐也跟着微笑起来。亨莉埃塔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大限度。收音机里在放我不知道的、真正难听的白人音乐。斯坦利打了个响指,噼啪作响,还用他那双大脚的脚后跟打着拍子。他的脑袋很长,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像是一片绒毛。他的眼睛蓝得发亮,而且他很少眨眼睛。老天爷啊,我心里想。
我其实是索菲亚一手带大的,埃莉诺·简小姐说。当初要是没有她的话,我真不知道我们大家会变成什么样。
是啊,斯坦利·厄尔说,这儿的人都是黑人带大的,所以我们才长得这么好。他对我挤挤眼睛,又对埃莉诺·简小姐说,好了,甜疙瘩,我们该赶快走了。
她蹦了起来,好像有人用针扎了她一下。亨莉埃塔好些了吗?她问。她悄声说,我给她带来一样甘薯做的东西,一点甘薯味都没有,她不会疑心的。她跑出去,从汽车里拿来一个金枪鱼做的菜。
不过,索菲亚说,埃莉诺·简小姐有一样本事,她做的菜总是能把亨莉埃塔蒙过去。这对我可是解决大问题了。当然,我从来不告诉亨莉埃塔这些菜是谁做的。要是说了的话,她马上就会把盘子扔出窗外,要不然,她就会吐,好像这菜让她恶心。
终于有一天,我想,索菲亚和埃莉诺·简小姐不会再来往了。这事跟讨厌埃莉诺·简小姐的亨莉埃塔没关系。完全是埃莉诺·简小姐和她生的那个孩子的缘故。索菲亚不管往哪儿转身,埃莉诺·简小姐总等在那儿,把雷诺兹·斯坦利·厄尔送到她的眼前给她看。他是个又白又胖的小东西,头发很短,好像他打算参加海军似的。
小雷诺兹很可爱,是吗?埃莉诺·简小姐对索菲亚说。爸爸真爱他,她说,真喜欢有个外孙起他的名字,而且长得也很像他。
索菲亚没作声。她正站在那儿烫苏齐蔻和亨莉埃塔的几件衣服。
还真聪明,埃莉诺·简说,爸爸说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斯坦利·厄尔的妈妈说,他比斯坦利·厄尔小时候聪明多了。
索菲亚还是不吭气。
埃莉诺·简总算注意到了。有些白人的那种磨劲你是知道的,他们不肯轻易罢休。如果他们想要你说好听话,即使宰了你也要从你嘴里掏出一句来。
索菲亚今天晚上真沉得住气,埃莉诺·简小姐好像在对雷诺兹·斯坦利讲话。他两眼瞪得大大地望着她。
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可爱吗?她又问。
他确实很胖,索菲亚边说边把她烫的裙子翻过来。
他很可爱,埃莉诺·简说,他还很聪明。她把孩子举了起来,亲亲他的脑门。他摸摸脑袋,说了声,咿。
他是不是你看到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她问索菲亚。
他的脑袋够大的,索菲亚说。你知道有些人很在乎脑袋的大小。他脑袋上的头发也不多。今年夏天,他肯定会挺凉快的。她把烫好的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
他就是一个可爱的、聪明的、叫人喜欢的、天真的小男娃娃,埃莉诺·简小姐说。难道你不爱他?她直截了当地问索菲亚。
索菲亚叹了口气,放下烙铁。望着埃莉诺·简小姐和雷诺兹·斯坦利。我和亨莉埃塔一直在房间的另一头玩噼噼啪。亨莉埃塔装得好像屋里没有埃莉诺·简小姐这么个人,可是我们两人都听见索菲亚重重地放下烙铁的声音,那是包含着一大堆旧恨新怨的响声。
不,太太,索菲亚说。我不爱雷诺兹·斯坦利·厄尔。好啦,从他一生下来你就一直在试探我喜欢不喜欢他,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我和亨莉埃塔抬起头来。埃莉诺·简小姐立刻把雷诺兹·斯坦利放到地板上,他爬来爬去,到处碰翻东西。他朝索菲亚烫好的一摞衣服爬过去,把衣服一把拉下来倒在他的脑袋上。索菲亚拎起衣服,重新叠好,手拿烙铁站在熨衣服板前面,就像那种女人,不管手里拿的是什么总像拿着一件武器一样。
埃莉诺·简哭了起来。她一直喜欢索菲亚,对她有感情。如果没有她,索菲亚在她爸爸家是活不下去的。可这又怎么样呢?索菲亚从来不愿住在那儿。从来不想离开自己的亲骨肉。
现在哭也没用了,埃莉诺·简小姐,索菲亚说。我们现在只能笑。瞧瞧他,她说着真笑了起来。他还不会走路呢,可他已经在我家里东翻西摸捣起乱来。是我请他来的吗?他是不是讨人喜欢,我要在乎吗?他长大会怎么对待我?我现在的看法能起作用吗?
你就是因为他长得像爸爸才不喜欢他的,埃莉诺·简小姐说。
你就是因为他长得像爸爸才不喜欢他的,索菲亚学她的话说。我对他什么成见也没有。我不爱他也不恨他。我只是希望他不要总是到处乱钻,把别人的东西弄乱。
总是!总是!埃莉诺·简小姐说。索菲亚啊,他还是个娃娃,还不到一周岁。他只来过这儿五六次。
我觉得他老是在这儿,索菲亚说。
我真不明白,埃莉诺·简小姐说,我认识的别的黑人女人都喜欢孩子。可是你的感情有些不合乎自然。
我喜欢孩子的,索菲亚说,不过所有说喜欢你的孩子的黑人女人都在撒谎。她们跟我一样,并不热爱雷诺兹·斯坦利。不过,要是你那么没教养,当面去问她们的话,你能指望她们说什么?有些黑人对白人怕得要死,他们还说他们喜欢轧花厂呢。
可他不过是个小娃娃呀,埃莉诺·简小姐说,好像这句话能说明一切问题。
你要我怎么办?索菲亚说。我对你有点感情,因为在你们家里,只有你有点人性,待我比较好。不过,反过来说,在你们家里也只有我最关心你。我所能给你的只有好感。对于你的亲人,他们怎么待我,我也怎么待他们。对他,我没什么感情可表示的。
这时候,雷诺兹·斯坦利爬到亨莉埃塔的铺上,好像要去拽她的脚。后来,他啃起她的腿来,亨莉埃塔伸手到窗台上取下一块饼干递给他。
我觉得唯有你才爱我,埃莉诺·简说。妈妈只喜欢少爷,她说,因为他是爸爸真正喜欢的人。
好啦,索菲亚说,你现在有丈夫来爱你了。
他好像只爱那家轧花厂,她说,晚上十点多钟他还在那儿干活。他不干活的时候就跟小伙子们打扑克。我哥哥看见斯坦利的时候要比我多得多。
也许你应该离开他,索菲亚说,你在亚特兰大有亲戚,到他们家里去住住。去找个工作。
埃莉诺·简小姐把头发往后一甩,好像她没听见似的,好像这种说法实在太荒唐了。
我有我的烦恼,索菲亚说,等雷诺兹·斯坦利长大了,他也会是我的一个烦恼。
他不会的,埃莉诺·简说,我是他的妈妈,我不让他待黑人不好。
光凭你,没人支持,你能行吗?索菲亚说。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未必是跟你学的。
你是说,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法爱了?埃莉诺·简小姐说。
不是,索菲亚说,我没这么对你说。我只是告诉你我没法爱你的儿子。你想怎么爱他就怎么爱他吧。不过你得准备接受一切后果。我们黑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小雷诺兹·斯坦利现在爬到亨莉埃塔的脸上,淌着口水在吮她的脸,想要亲她。我心想,她一定马上就会把他打晕过去的。可她躺着纹丝不动,让他摸她,端详她。他隔一阵子就使劲往她的眼里看看。后来,他使劲一蹦,坐在她的胸口上嘻嘻地笑了起来。他拿起她的一张纸牌,塞到她的嘴里让她咬。
索菲亚走过来把他抱起来。
他没惹我,亨莉埃塔说,他让我觉得痒痒。
可他惹得我心烦,索菲亚说。
好吧,埃莉诺·简小姐一边把娃娃抱起来一边对他说,人家不要我们待在这儿。她说得怪伤心的,好像她没有地方可去了。
你为我做的事情,我都很感激,索菲亚说。她并不显得高兴,眼圈微微有些红。埃莉诺·简小姐和雷诺兹·斯坦利走了以后,她说,只有这种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创造的。所有那些说大家要彼此相亲相爱的黑人都没认真想过他们讲的话。
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
你的姐姐还没有糊涂到要自杀的地步。我经常心里很不好受,可我从前也觉得难受极了,那又怎么样呢?我有一个叫耐蒂的好妹妹。我有一个叫莎格的好朋友。我有两个好孩子,在非洲长大,在唱歌,在写诗。头两个月可是真难熬,我得说实话。不过,莎格定的六个月早过去了,而她还没回来。我让自己死了心,不要去想得不到的东西。
何况,她让我过了好几个好年头。她在新生活里也学到了新的东西。她和杰曼现在住在她的一个孩子的家里。
亲爱的西丽,她在信里写道,我和杰曼到了亚利桑那州的图森,住在我一个孩子的家里。另外两个孩子也活着,挺有出息,可他们不想见我。有人告诉他们我过着邪恶的生活。这一个说,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要见见我,我怎么样也是他的妈妈。他住的这个地方大家住的房子都像是用泥巴糊的,叫土墙房。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在这儿住得很舒服(一笑)。他是个教员,在印第安人的保留地里工作。他们叫他“黑白人”。他们还专门有一个这样的词儿,他听了真不是味儿。不过,即使他告诉他们他不喜欢这样称呼他,他们还是不在乎。他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陌生人讲的话毫无意义。不是印第安人的人对他们毫无用处。我看到他心情不好也很难过,但生活就是这么回事。
这是杰曼想出来的主意,让我去找我的孩子们。他发现我很喜欢打扮他,很喜欢摸他的头发,给他梳头。他不是出于恶意才提这个建议的。他只是说,要是我知道孩子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也许会感到好受一些。
接待我们的这个儿子叫詹姆斯,他的妻子叫科拉·梅。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叫戴维斯,另外那个叫坎特雷尔。他说,他一直觉得他的妈妈(我的妈妈)有点怪,因为她和大个子爸爸真老、真严肃,而且一举一动都有一定的规矩。即使这样,他还是非常爱他们的,他说。
是啊,儿子,我对他说。他们能给人以爱。但我不光需要爱,我还需要了解。这方面他们有些欠缺。
他们已经死了,他说,八九年了。他们尽一切可能送我们上学。
你知道我从来不想我的爹妈。你知道我认为我心肠很硬。可现在,他们死了,我的孩子们都混得不错,我倒常常想起他们来。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去他们的坟上供些鲜花。
哦,她现在几乎每个星期都给我写一封信。长长的、讲各种各样事情的信,好多她以为她早就忘掉了的事情。她还谈到沙漠、印第安人和石头山。我真希望我能跟她一起旅行,但我感谢上帝能让她到处旅行。有时候我很生她的气,气得想把她的头发一根根都揪下来。可后来我又一想:莎格有生活的权利,她有权跟她要好的人一起周游世界。我爱她并不等于我能剥夺她的权利。
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她从来不谈她什么时候回来。而我想她,真想念她和她的友情。如果她想带着杰曼一起回来的话,我一定两个人一起欢迎,拼命想办法热情欢迎他们。我算个什么人,哪有资格告诉她该爱哪个人,我只能真心实意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