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的姐姐西丽
第66章
亲爱的耐蒂:
我的心碎了。
莎格爱上别人了。
也许,如果去年夏天我住在孟菲斯的话,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我一个夏天都在收拾房子。我想你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我要把房子收拾好。现在我们的房子又漂亮又舒服。我找了一位好心的大妈住在里面照看房子。我回到莎格家。
西丽小姐,她说,你想不想吃顿中国饭来庆祝你回家?
我一向喜欢吃中国饭。于是我们就去了一家餐馆。我久别归家,兴奋极了,一点没注意到莎格很紧张。她一向是个很有风度的大个子女人,即使她生气的时候也总是仪态大方。但我发现她不会使筷子了。她把水杯打翻了。不知怎么的,她的油煎蛋皮肉卷也散了。
我以为这是因为她看见我太高兴了的缘故。于是为了她我摆出大方的样子,吃了一大堆馄饨和炒饭。
末了,侍者送上签饼,我最喜欢签饼了。它们真是小巧可爱。我马上念起我的小条。上面说,因为你就是你,所以你的未来幸福光明。
我笑了。把纸条递给莎格,她看了也微笑了一下。我觉得心地平和,与世无争。
莎格慢吞吞地抽出她的纸条,好像很怕知道上面写的内容。
好吗?我看她读了半天便问道。上面说什么?
她低头看看纸条,又抬头看看我。她说,上面说,我爱上了一个十九岁的男孩。
让我看看,我哈哈大笑着说。我大声读了起来。上面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一直想告诉你,莎格说。
告诉我什么?我糊涂极了,始终没有听出她话里有话。因为我很久没有想过男孩的问题,而且我还从来不想要男人。
去年,莎格说,我雇了个新人做乐队队员。我差点没要他,因为他只会吹长笛。谁听说过用长笛演奏布鲁斯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想法太荒唐了。可我的运气真好,因为布鲁斯音乐就缺长笛,我一听杰曼演奏就知道是那么回事。
杰曼?我问。
对啊,她说,杰曼。我不知道谁给他起了这么个轻飘飘的名字。不过这名字和他挺相称。
接着她没完没了地夸奖起这个年轻人。好像他的一切优点我都非常想知道。
啊,她说,他个子很小。他很可爱。一头漂亮的鬈发。你知道吗,真正非洲人的鬈发。她一向有什么事都对我说,因此,她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越说越兴奋,越来越显得沉醉在爱情里。她谈完他那双美丽的、会跳舞的小脚以后,又回过头来讲他浅褐色的鬈发。我的心里可真是不好受。
别说了,我说。别往下说了。莎格,你在要我的命啊。
她赞美他的话才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她眼泪汪汪,哭丧着脸。上帝啊,西丽,她说,我真抱歉。我一直想把这件事说给一个人听,我从来有什么事都告诉你的。
好了,我说,要是话能伤人的话,我早就进了救护车了。
她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西丽,她用手捂着嘴说,我还是爱你的。
我只是坐着望着她。我吃下去的馄饨好像变成了冰块。
你干吗要这样心烦意乱的?我们到家以后她问我。你好像对格雷迪满不在乎,而他是我的丈夫。
格雷迪从来不会使你眉飞色舞,我心想。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神情恍惚,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了。
当然,她说,格雷迪太没意思了,老天。你谈完女人,抽完大麻,你也就跟格雷迪吹了。就这样,她说。
我没有作声。
她勉强笑了笑。他去追玛丽·阿格纽斯的时候,我高兴得都不知该怎么好,她说。我不知道谁教他房事的,恐怕一定是个家具推销员。
我没有作声。我只看到寂静、冷漠、空虚。
你注意到了吗,他们两人离开这儿去巴拿马时,我没掉一滴眼泪。不过这倒是真的,她说,他们现在在巴拿马不知混得怎么样。
可怜的玛丽·阿格纽斯,我心想。谁会猜到又老又呆的格雷迪结果会在巴拿马开起大麻农场来?
当然他们有的是钱,莎格说,从玛丽·阿格纽斯的信里看来,她比那儿所有的人都穿得好。至少格雷迪让她唱歌,她还记得的一两首歌。可是啊,她说,巴拿马,它到底在哪儿?是在古巴周围吗?我们应该去古巴,西丽小姐,你说是吗?那儿赌博很流行,还有不少可玩的。有很多黑人长得像玛丽·阿格纽斯。也有不少人皮肤真黑,像我们一样。不过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要想冒充白人的话,马上有人说出你奶奶是谁。
我没有作声。我祈祷上帝让我快死,我可以从此不用讲话了。
好吧,莎格说,这一切都是你回家的时候发生的。我想你,西丽。你知道我是个性格奔放的女人。
我去拿了一张我剪纸样的纸来。我给她写了个纸条。上面说,别说了。
可是西丽,她说,我得让你明白呀。你瞧,她说,我老了,我发胖了,除了你以外,没人觉得我长得漂亮。因此我想,他才十九岁,还是个娃娃,这种情谊又能维持多久?
他是个男人,我在纸上写道。
对,她说,他是个男人。我知道你对男人的看法。可我没有你那种看法。我绝不会傻得拿他们当真,她说,不过和有些男人在一起可以很开心。
饶了我吧,我写道。
西丽,她说,我只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只要六个月,让我最后放纵一次。我得过过瘾,西丽。我是个软弱的女人,受不了这种引诱。不过,你要是给我六个月的话,西丽,我一定使我们俩的生活还跟从前一样。
不大可能了,我写道。
西丽,她说,你爱我吗?她跪了下来,满脸都是眼泪。我心疼得难以忍受。我这么难受,心怎么还在跳?不过我是个女人。我爱你,我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你干了什么,我始终爱你。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把脑袋靠在我的椅子上。谢谢你,她说。
但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说。
西丽,她说,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是我的朋友。我爱这个孩子,但我又怕得要死。他的年纪比我小一半还多。个子也比我小一大半。连肤色也比我浅得多。她努力想笑没笑得起来。你知道他将来要伤我的心的,比我伤你的心还要厉害。请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这时候,门铃响了。莎格擦掉眼泪去开门,看到来的人是谁便站在门外。过不多久,我听见一辆汽车开走了。我上楼去睡觉。可直到今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
为我祈祷吧。
你的姐姐西丽
第67章
亲爱的耐蒂:
唯一使我能活下去的事情是看着亨莉埃塔为她的生命而斗争。老天爷,她可真会斗争。每次她的病一发作,她就哭天喊地,能叫得把死人都吵醒。我们正在照你说的非洲人的办法做。我们天天给她吃甘薯。我们真叫走运,她不喜欢吃甘薯,而且她很不客气地让我们明白这一点。周围的人都想方设法端来没有甘薯味的甘薯。我们收到一盘盘的甘薯鸡蛋、甘薯小肠、甘薯羊肉,还有汤。乡亲们简直是除了皮鞋面子以外什么东西都用来做汤,拼命想办法去掉甘薯味。可亨莉埃塔还是说她吃出甘薯味了,想把什么吃食都扔出窗外。我们告诉她,过不了多久她可以连续三个月不吃甘薯。她说这一天好像不会来了。现在,她的关节都肿着,她烧得烫手,她说她的脑袋里面好像有许多小白人在用锤子敲打。
有时候我去看亨莉埃塔时会遇到某某先生。他挖空心思想出各种办法做没有甘薯味的甘薯菜。比如说,他有一次把甘薯拌在花生酱里。我们和哈波及索菲亚围着火炉坐着,玩几手惠斯特,让苏齐蔻和亨莉埃塔听收音机。有时候某某先生开车把我送回家。他还住在原来的小房子里。他住久了,房子都像他了。门廊上总是有两把直背椅子,靠墙放着。门廊栏杆上放着花盆。不过房子老是粉刷得雪白干净。你猜猜他现在喜欢什么,在收集什么东西?他收集贝壳,各种各样的贝壳。龟鳖壳、蜗牛壳,还有各种各样海里的贝壳。
事实上,就是这些贝壳让我又走进了他的屋子。他正在告诉索菲亚他新近弄到一个贝壳,如果你把耳朵贴在贝壳上面,便会听见很响的海涛声。我们都到他家去看这个贝壳。贝壳又大又重,上面还有花纹,像只小鸡。的确,你好似听见海浪似的声音在冲击你的耳膜。我们大家谁都没见过海洋,但某某先生从书本里知道海洋是怎么回事。他还根据书来订购贝壳,他屋子里到处都是贝壳。
你看他的贝壳时,他不大说话,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好像每一个都是新到的宝贝。
莎格有过一个贝壳,他说,还是很久以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个雪白的大贝壳,像把扇子。她还喜欢贝壳吗?他问。
不啦,我说,她现在喜欢大象了。
他把贝壳一一放回原处。过了一阵子,他又问,你有什么东西特别喜欢的吗?
我爱鸟,我说。
你知道吗,他说,我过去老觉得你像只鸟,好久以前,你刚来我这儿住的时候。你真是瘦小,天哪,他说,出了一点点小事情,你就吓得跟小鸟一样,像是要飞走似的。
你看出这一点了吗?我说。
我看出了,他说,不过我是个大傻瓜,根本没往心里去。
不过,我说,我们还是活下来了。
你知道吗,你和我还是夫妻呢,他说。
不是,我说,我们从来就不是夫妻。
你知道,他说,你去了孟菲斯以后,气色真是好多了。
是啊,我说,莎格对我照顾得真好。
你在那儿怎么挣钱过日子的?他说。
靠做裤子,我说。
他说,我发现家里差不多人人都穿你做的裤子。你是说你用这个做买卖?
对,我说,不过我是在你家开始做裤子的,当初是为了可以因此不来杀你。
他低下头去看地板。
莎格帮我一起做了第一条裤子,我说。接着,我像个傻瓜似的哭了起来。
他说,西丽,跟我说实话,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我擤擤鼻子。对我来说,我说道,男人脱掉裤子都像青蛙。不管你怎么亲他们吻他们,在我看来,他们始终是青蛙。
我明白了,他说。
我回到家里情绪坏透了,什么事都干不了,只好睡觉。我拿起给怀孕妇女新裁的裤子想缝上几针,但一想到有人怀孕,我就要哭。
你的姐姐西丽
第68章
亲爱的耐蒂:
某某先生亲手递给我的唯一一份邮件是美国国防部打来的电报。电报上说,你跟你的孩子、你的丈夫离开非洲时乘的船,在一个叫直布罗陀的海面附近给德国水雷击沉了。他们认为你们都淹死了。同一天,这么些年来我写给你的信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一个人坐在这栋大屋子里想静下心来做针线活。但是做针线活有什么用呢?做随便什么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活着看来真是个可怕的累赘。
你的姐姐西丽
最最亲爱的西丽:
塔希和她的母亲逃走了,她们投奔母布雷人去了。昨天塞缪尔和我还有孩子们讨论了这件事,我们发现我们根本不能肯定母布雷人确实存在。我们只知道,这些人据说生活在丛林深处,他们欢迎逃到那里去的人,他们骚扰白人的种植园,策划着要毁灭白人——至少要使白人离开他们的非洲大陆。
亚当和奥莉维亚伤心极了,因为他们爱塔希,想她想得厉害,也因为去投奔母布雷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过。我们在住地周围给他们很多活干。因为今年生疟疾的人特别多,他们要做的事情真不少。种植园主犁掉了奥林卡人的甘薯地,用罐头、奶粉一类的东西代替甘薯,结果破坏了奥林卡人对疟疾的免疫力。当然他们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只要土地来种橡胶。不过奥林卡人千百年来一直靠吃甘薯来预防疟疾,控制慢性血液病的。没有足够的甘薯,这里的人——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人——就会生病,死亡的速度实在叫人震惊。
老实说,我为我们的健康,尤其为孩子们担心。但是塞缪尔觉得我们也许会平安无事,因为我们刚来的几年里发过几次疟疾。
你的近况如何,最最亲爱的姐姐,我们彼此分离不通音讯已经快要三十年了。谁知道呢,也许你已经死了。我们回家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亚当和奥莉维亚问我无数个关于你的问题,我没有几个能回答得上来。有时候我告诉他们,塔希很像你。在他们看来,没有比塔希更好的人了。他们听了我的话高兴极了。可是我暗自纳闷,我们再相会的时候,你还会有塔希那样的诚实和坦率的精神吗?这么些年来的生儿育女,加上某某先生的欺凌,会不会已经扼杀了这种精神?我从来不和孩子们谈这些想法,只有对着我的亲爱的终身伴侣塞缪尔,我才吐露我的忧虑。他劝我不要担心,要相信上帝,也要相信我姐姐的灵魂是坚强的。
在非洲住了这么些年,我们心目中的上帝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更有精神,也更属于我们内心了。大多数人认为上帝应该像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屋顶树叶或耶稣——但我们不是这样想的。我们不考虑上帝长什么样,我们反而自由了。
我们回到美国以后,一定要好好讨论这个问题,西丽。也许塞缪尔和我会在我们地区建立一所新的教堂,里面没有偶像,我们鼓励每个人的精神直接寻求上帝,直接通话。他相信,如果我们大家都相信的话,有我们的支持,这种做法是可能的。
你能想象吗,我们这里没什么娱乐活动。我们读国内来的报章杂志,跟孩子们玩各种非洲游戏。帮助非洲孩子排练莎士比亚的剧本——亚当演哈姆雷特,朗读他的“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总是非常成功。科琳对孩子教育问题有十分明确的看法,把报上宣传的每一本好书都买来放在他们的图书室里。他们知道很多事情,他们不会对美国社会大吃一惊,只有对仇视黑人这一点了解不足,尽管关于这方面的新闻报道还是很明确的。我担心的是他们十分非洲式的独立见解和直言不讳的精神,以及强烈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不能适应国内生活。我们还会很穷,西丽,我们肯定要过很多年才能有自己的家。他们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们会怎么对付别人对他们的敌视?我想到他们将回美国去,就觉得他们在美国会显得比在这儿年轻得多,幼稚得多。在这儿,我们最多只要忍受别人的冷淡和一种可以理解的、肤浅的、表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和凯萨琳及塔希的关系是个例外。归根结底,奥林卡人知道,我们可以走的,而他们一定要留下。当然,这一切跟肤色没有关系。还有……
最最亲爱的西丽:
昨天晚上我没有把信写完,因为奥莉维亚来告诉我,亚当不见了。他只可能是去追塔希了。
为他的安全祈祷吧。
你的妹妹耐蒂
第69章
亲爱的耐蒂:
有时候我想,莎格从来就没爱过我。我光着身子照镜子,她爱我什么呢?我琢磨着。我的头发又短又打结,我再也不去把它梳直了。从前莎格说过,她喜欢我的短而缠结的头发,不用去把它弄直。我的皮肤很黑。我的鼻子很普通。我的嘴唇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的身体跟年纪老起来的女人的身体没什么两样。我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爱的地方。没有浅褐色的鬈发,也不娇小玲珑、讨人喜欢。既不年轻,又不朝气蓬勃。可我的心一定很年轻,充满朝气,我觉得心里的血气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