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你一起去,我说,我可以给你熨衣服,做头发。就像从前一样,你在哈波酒馆演唱的时候那样。
她说,不行。她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一大堆白人面前表演,好像永远不会厌烦的,不过她没有勇气在我面前表演。
而且,她说,你不是我的用人。我不是把你带到孟菲斯来侍候我的。我把你带来是要爱你,帮你站起来做人。
她又外出演唱了,走了有两个星期,剩下我和格雷迪还有吱吱叫在房子里乱转,想振作起来多少干点事。吱吱叫去过好些夜总会,格雷迪一直陪着她。他好像还在房后种点地。
我坐在餐厅里做裤子,做了一条又一条。我做了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裤子。从我们在家里开始做裤子以后,我就没停过手。我换着用各种布料,挑各种印花花样,改腰身的尺寸,改口袋的式样,改各种滚边,改裤腿的肥瘦。我做的裤子多极了,莎格拿我逗乐。我真没想到我出的主意引出这样的结果,她笑着说。她的椅子上搭满了裤子,瓷器橱前挂满了裤子。桌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报纸裁的纸样和布料。她回家来,吻吻我,小心地跨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嗨,她走之前说,你看你这个星期得要多少钱?
有一天,我做了一条十全十美的裤子。当然是给我的甜甜做的。裤子料子是藏蓝色的轻软的平针织物,上面有一小点一小点的红色。不过这裤子穿在身上非常舒服。莎格在巡回演出的路上会吃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喝酒,身子会发胖。所以这条裤子做得既能放又不走样子。她要把衣服打包装箱,最怕把衣服弄皱了;这条裤子又轻柔,又不容易起皱,布料上的小图案总显得挺精神、挺活泼的。裤脚管比较大,她可以穿着演唱,把它当长裙子穿。还有,莎格穿上这条裤子,漂亮得能把你的魂都勾了去。
西丽小姐,她说,你真了不起。
我低下头。她在房子里到处走,到处照镜子。不管她怎么照,她总是很漂亮。
她对着格雷迪和吱吱叫吹嘘她的裤子。我没事干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吧。我坐着琢磨我该怎么谋生,不知不觉地我又开始做起裤子来。
这时候吱吱叫看中了一条她喜欢的裤子。哎呀,西丽小姐,她说,能不能让我试试这条裤子?
她穿上一条颜色跟太阳下山时的色彩差不多的裤子。橘黄色带小灰点。她穿上走出屋来,看上去漂亮得很。格雷迪望着她,神情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莎格摸摸到处挂着的各种布料。它们都是又轻柔又平滑,色彩华丽,富有光泽。这跟我们当初用的硬邦邦的破军服大不一样了,她说,你该专门做一条裤子送给杰克表示感谢。
她真不该说这句话。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大店小店走进走出,花了莎格不少钱。我坐在那儿望着庭院那一边,拼命想象杰克的裤子应该是个什么样。杰克个子挺高,心很好,不大爱讲话。他挺喜欢孩子,尊重他的妻子奥德莎和奥德莎的高头大马似的姐妹。不管她想干什么,他都在场帮忙,可从来不多说话。这是最主要的特点。我还记得他有一次碰了我一下,他的手指头好像长着眼睛。他好像对我浑身上下都很了解,其实他只不过拍拍我靠近肩膀的胳膊。
我开始给杰克缝长裤。裤子得是驼色的。料子要又软又结实。口袋要大,他可以装好多孩子们用的东西。弹子绳头啊,钢翎儿石块啊。这条裤子还得好洗,裤腿要比莎格的收得紧一些,让他去抢救孩子的时候跑起来利落一些。还要让他能很方便地搂着奥德莎躺在火炉前面。还要……
我想了又想,琢磨了又琢磨。又裁又缝,总算做好了,寄走了。
我马上听说,奥德莎也要一条。
后来莎格还要两条跟头一条一模一样的裤子。再后来她的演出队里人人都要几条。这以后,莎格去演唱过的地方都来订货。我很快就有做不完的活儿了。
有一天莎格回家来,我对她说,你知道,我喜欢做裤子,可我总得出去挣钱养活自己啊。这些活有点碍我的事了。
她笑了。我们在报上登几个广告吧,她说。我们再把你的工钱提高一点。咱们干脆放手干起来,把这间餐厅做你的工厂,再找几个女人来裁裁缝缝,而你就坐着设计式样。这下你就可以挣钱了,西丽,她说。姑娘,你干起来就会成功的。
耐蒂,我要给你做几条在炎热的非洲穿的裤子。又轻又薄的白裤子。裤腰用松紧带。你从此不会觉得太热、穿得太厚了。我打算用手缝。针针线线都是我对你的爱。
阿门!
姐姐西丽
田纳西州孟菲斯
甜甜·艾弗里大道
大众裤子非有限公司


第62章
亲爱的耐蒂:
我真高兴。我有了爱,有了工作,有了钱,有了朋友,有了时间。你还活着,又快回家了。跟我们的孩子一起回来。杰琳和达琳来帮我做买卖。她们是双胞胎,从来没结过婚。她们很喜欢做裁缝。还有,达琳一心教我说话。她说俺们不那么好听,会让我露馅,让别人知道我是个乡巴佬。你说俺们的时候,大多数人用我们,她说,大家会把你当傻瓜的。黑人会觉得你是个乡下佬,白人会觉得可笑。
我管这些干吗?我问。我高兴就行了。
可她说我要是像她那样说话的话,我会觉得更高兴。我心想,只有跟你团聚才能使我更快活。但我没说出口。我一开口说话她就纠正我,一直纠正到我改口为止。我很快就发现我不会想问题了。我的脑子里会冒出个想法,一时糊涂了,这想法有时候又没有了,好像僵住了。
你肯定这么改是值得的?我问。
她说对,给我抱来一大堆书。上面画的都是白人,在谈论苹果和狗。我干吗要理睬这些狗啊猫的?我心想。
达琳不死心。你要是受点教育,莎格该会多高兴,她说。她再也不会不好意思带着你到各地走走了。
莎格现在也不会不好意思的,我说。可她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有一天莎格回来了,她对莎格说,甜甜,要是西丽说话符合语法,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件大好事?
莎格说,她用聋哑人的手势语讲话我都不在乎。她泡了一大杯药茶,谈起她的头发又脏又油。
我还是让达琳为我操心。有时候我想到苹果和狗,有时候我不去想这一套。在我看来,只有傻瓜才要你用你觉得别扭的方法讲话。可她很讨人喜欢,针线活又好,况且我们干活的时候,有点争吵调剂调剂也蛮好。
我现在忙着给索菲亚做裤子。一条裤腿是紫颜色,还有一条是红的。我想象索菲亚穿上这条裤子会是个什么模样,总有一天她要上九天揽月去的。
阿门!
你的姐姐西丽


第63章
亲爱的耐蒂:
-我朝哈波和索菲亚的房子走过去,就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房子是新盖的,在酒吧间前边,比从前的那一幢要大得多。还有,我的感觉不一样了。我的外表也不一样。我穿了一条深蓝色的裤子,一件白绸衬衣,显得很正派。我走过某某先生的房子,他坐在门廊里,他根本没认出来我是谁。
我正抬手要敲门,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好像椅子翻倒了。接着我听见了争吵声。
哈波说,谁听说过有女人抬灵柩的,我不过就想说这么一句话。
好了,索菲亚说,你已经说了,现在你可以闭嘴了。
我知道她是你的母亲,哈波说,可是……
你到底帮不帮忙?索菲亚说。
这成什么体统?哈波说,三个又高又大的女人抬灵柩,她们应该待在家煎鸡块。
我们还有三个兄弟抬另一边,索菲亚说,我想他们看起来像田里干活的庄稼人。
可是大伙儿都习惯让男人干这种事,他说。女人体质弱一些,他说。大家都认为女人弱一点,反正大伙都说女人比较弱。女人不应该认真。你可以哭,但什么也不要去管。
什么也别管!索菲亚说。这个女人去世了。我可以又哭,又不伤心过头,同时又抬棺材。不管你肯不肯帮我们搬椅子,做饭菜,招待事后来家的亲戚朋友,反正我就是这个打算。
屋里突然十分安静。过了一阵子,哈波轻声轻气地对索菲亚说,你怎么会是这种样子的,呃?你干吗总是非要按你的主意办事?你在监狱的时候,我有一次问过你妈妈。
她怎么说?索菲亚问。
她说你觉得你的主意不比别人差。而且,这是你的主意。
索菲亚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可我还是敲了门。
啊,是西丽小姐,索菲亚打开纱门大声喊了起来。你气色真好。她气色真好,对吗,哈波?哈波瞪大眼睛望着我,好像他从来没见过我。
索菲亚使劲搂着我,亲了一下我的下巴颏。莎格小姐呢?她问。
她巡回演出去了,我说。她听说你妈妈去世很难受。
是啊,索菲亚说,我妈妈一生都在战斗。如果世上有天福荣光的话,她准在其中。
你怎么样,哈波?我问,还老吃东西吗?
他和索菲亚都笑了。
我看玛丽·阿格纽斯这次不会回家来,索菲亚说,她一个来月以前刚回来过。你真该看看她和苏齐蔻的亲热劲儿。
她不会来的,我说,她总算有了固定工作,在城里两三家夜总会演唱。大伙儿都很喜欢她。
苏齐蔻真为她骄傲,她说。她喜欢听她唱歌。喜欢她的香水。喜欢她的衣服。还喜欢戴她的帽子,穿她的鞋。
她在学校里功课好吗?我问。
哦,她学得不坏,索菲亚说,机灵着哪。她不生她妈的气了,她发现我是亨莉埃塔真正的母亲以后,她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她对亨莉埃塔喜欢极了。
亨莉埃塔怎么样呢?我问。
坏透了,索菲亚说。小脸老挂着,像要刮风的天气一样。不过,也许她长大会好的。她爸爸活了四十年才学会怎么讨人喜欢。他以前待他妈也不好。
你还老见得着他吗?我问。
跟玛丽·阿格纽斯一样,不大见得着,索菲亚说。
玛丽·阿格纽斯可大不一样了,哈波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她心神不定,说起话来像喝醉了酒一样。她转个身都好像要找格雷迪。
他们俩都抽好些大麻,我说。
大麻,哈波说,那是什么东西。
让你觉得好受的东西,我说,让你看见幻象的东西,让你热情奔放、洋溢爱意的东西。不过你要是抽得太多了,你的脑子就会不管用,会一片糊涂,老得揪住一个人。格雷迪在后院种了不少,我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索菲亚说,它是在地里长的?
像野草一样,我说,格雷迪种了半英亩。
长得有多大?哈波问。
很大,我说,比我要高一个头。长得挺密的。
他们用哪一部分当烟抽?
用叶子,我说。
他们把半英亩的叶子全抽了?他问。
我笑了起来。不是的,大部分都卖了。
你抽过吗?他问。
抽过,我说,他把它们卷成香烟,卖一角钱一根。这玩意儿抽了以后口臭。你们俩想来一根吗?
要是会让我们变傻的话,我可不抽,索菲亚说。不当傻子这日子就已经够受的了。
它跟威士忌酒一样,我说,你得比它高一招。你知道,偶尔喝一点酒对谁都没坏处。可要是你没有它就干不了活,那你就麻烦了。
你抽得多吗,西丽小姐?哈波问。
我像傻瓜吗?我问。我要跟上帝谈话的时候就抽大麻。我想做爱的时候就抽。最近我觉得我和上帝不管怎么样都能做爱。不管我抽了大麻没有。
西丽小姐!索菲亚吃惊极了。
姑娘,我受到祝福,我对索菲亚说,上帝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们围着厨房的桌子坐了下来,点上一支大麻。我告诉他们怎么吸。哈波憋得透不过气。索菲亚也呛着了。
过不多久,索菲亚说,真奇怪,我以前从来没听见过这种嗡嗡声。
什么嗡嗡声?哈波问。
你好好听啊,她说。
我们屏住呼吸,使劲地听。果然,我们听见了,呃呣呣……
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索菲亚问。她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外边没东西。可声音更响了。呃……
哈波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外边什么都没有,他说。可嗡嗡声还响着,呃呣呣……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我说。
他们说,是什么?
我说,什么都是,它就是一切。
对啊,他们说。这话很有道理。
瞧,哈波说,彪形大汉似的女将们来了。
她的兄弟也来了,我悄悄地说。你叫他们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说。他们三个永远支持他们的疯姐妹。什么办法都没用,他们绝不动摇。我真不知道他们的老婆怎么受得了的。
他们大步走进来,震得教堂直摇晃,他们把索菲亚的母亲停放在布道坛前面。
大伙儿哭哭啼啼,扇着扇子,不时转眼去看看孩子们,但他们不看索菲亚和她的姐妹们。他们装得满不在乎,好像女人向来就抬灵柩的。我真喜欢这些乡亲们。
阿门!


第64章
亲爱的耐蒂:
我一看见某某先生就发现他真干净。他的皮肤很有光泽。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走近灵柩瞻仰索菲亚母亲的遗体,他停下脚步对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还拍拍她的肩膀。他走回座位时看我一眼。我举起扇子,转过脸去看另一边。
葬礼以后,我们回到哈波的家。
我想你是不会相信的,西丽小姐,索菲亚说,可是某某先生好像努力信起教来。
像他那样的大坏蛋,我说,他最多只能努力信教罢了。
他倒不去教堂做礼拜什么的,不过,对他不好随便下结论了。他现在干活可真卖力气。
什么?我说,某某先生肯干活!
他确实很卖力气。太阳刚出来他就下地,一直要干到太阳下山才收工。他像女人一样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还做饭呢,哈波说,还有,他吃完了还自己洗碗盏。
瞎说,我说,你们俩一定让那大麻弄糊涂了。
可他不大说话,也不大跟人来往,索菲亚说。
你们说的让我觉得你们都疯了,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某某先生走了进来。
你好吗,西丽,他说。
好,我说。我和他互相望着,我看得出来他怕我。哼,好极了,我想,也让他尝尝我从前怕他的滋味吧。
这一趟莎格没和你一起来吗?他说。
没有,我说,她得工作。不过,索菲亚妈妈去世了,她挺难过。
随便谁都会难受的,他说,这个女人把索菲亚带到人间,她确实带来一样好东西。
我没有说什么。
他们把她的后事办得很好,他说。
确实不错,我说。
她儿孙一大群,他说。啊,十二个孩子,都忙着生儿育女,光她们一家人就把教堂挤得满满的。
是啊,我说。这是实话。
你要在这儿待多久?他问。
也许一个星期,我说。
你知道吗,哈波和索菲亚的小女孩病得很厉害,他说。
不知道,我说。我指指人堆里的亨莉埃塔。她不就在那儿,我说,她看上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