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除非我死了,某某先生说。
你想要死的话,我保你满意,莎格很冷静地说。
某某先生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看了莎格一眼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看看我说,我以为你总算快活了。现在又怎么啦?
怎么啦!就是你这个卑鄙的混蛋,我说。我现在该离开你去创造新世界了。你死了我最高兴。我可以拿你的尸体当蹭鞋的垫子。
你说什么?他大为吃惊。
桌子四周的人都张大着嘴,目瞪口呆。
你把我妹妹耐蒂从我身边撵走,我说,天底下只有她才爱我。
某某先生气急败坏。但但但—他说,好像马达在响。
但是耐蒂和我的孩子快回来了,我说。等她回来,我们大家要好好揍你一顿。
耐蒂和你的孩子!某某先生说。你胡说八道。
我有孩子的,我说。他们在非洲长大。那儿的学校好,空气新鲜,活动又多。他们比你不想养活的那伙傻瓜要强得多。
等等,你胡说什么,哈波说。
哼,等个屁,我说,当年你如果不是一心要管索菲亚的话,她绝对不会给白人捉走的。
索菲亚对我敢回嘴大为吃惊,她好半天没动嘴吃东西。
撒谎,哈波说。
有点道理,索菲亚说。
大家都看着她,好像他们都很奇怪她居然坐在那儿。她说话有气无力,好像是死人在坟墓里说话。
你们都是一帮混账孩子,我说,你们把我搞得好苦。你们的爸连狗屎都不如。
某某先生凑过身子来揍我。我用餐刀扎他的手。
荡妇,他说,你跑到孟菲斯去,好像你没有一家人要照料,旁人会怎么说闲话?
莎格说,艾伯特,你想问题要有点脑子。我真不明白女人干吗要在乎别人怎么想。
哦,格雷迪说,他想把话挑明。要是别人讲闲话,这个女人就找不到丈夫。
莎格看看我,我们嘻嘻地笑了起来。后来我们哈哈大笑。吱吱叫也笑了。索菲亚也笑了。我们笑了又笑。
莎格说,他们真有两下子吧?我们说,嗯,嗯,边说边拍桌子,抹眼泪。哈波看看吱吱叫。住嘴,吱吱叫!他说,女人笑男人是会带来坏运气的。
她说,好吧。她坐直身子,使劲屏住气,使劲想绷住脸不笑。
他看看索菲亚。她看看他,冲着他哈哈大笑。我已经运气不好了,她说,我的坏运气够我笑一辈子的。
哈波杀气腾腾地望着她,神情跟那天晚上她打倒玛丽·阿格纽斯一样。桌上空气紧张得快冒火星了。
我跟这个疯女人居然生了六个孩子,他咕哝了一句。
五个,她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手,一时连“你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望望最小的孩子。她成天生闷气,小心眼,老淘气,而且倔得不像样子。可他最喜欢她。她叫亨莉埃塔。
亨莉埃塔,他说。
她说,是是是……她学着收音机里的讲话口气答应他。
她的话总使他不知所措。没什么,他说。可接着他又说,去给我倒杯凉水。
她不去。
请给我倒杯水,他说。
她倒了水来,放在他的盘子边上,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说了声,可怜的爸爸,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的钱你一分也别想要,某某先生对我说,我一文不给。
我向你要过钱吗?我说。我从来没跟你要过东西。我从来没要你这个可怜虫跟我结婚。
莎格这时插嘴了。等一等,她说,别吵了。还有别人要跟我们一起走的,用不着让西丽一个人受这么大压力。
差不多人人都回头看索菲亚。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置索菲亚。她是个陌生人了。
不是我,索菲亚说。她的神情好像在说,去你妈的,你们居然敢有这种想法。她伸手拿起一块饼干,屁股往后挪了一下,好像要坐得更稳,扎下根来。你只要看一眼这个壮实的、灰白头发的、眼神狂乱的大个子女人,你不用问便明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为了让你们大家早点心中有数,索菲亚说,我已经待在家里了。就这样。
她的姐姐奥德莎走过来搂住她。杰克把椅子拉得更靠近她。
你当然已经待在家里了,杰克说。
妈妈哭了吗?索菲亚的一个孩子问。
索菲亚小姐也哭了,另一个说。
但索菲亚马上收住眼泪,她干什么事情都麻利。
谁要走?她问。
没人吭声。房间里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你还听得见炭火落了下来,烧尽了。
末了,吱吱叫抬头看了大家一眼。我,她说,我要到北方去。
你上哪儿去?哈波问。他太吃惊了。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跟他爸一样。他连说话的嗓门都变了。
我要唱歌,吱吱叫说。
唱歌!哈波说。
对,吱吱叫说,唱歌。自从生了裘兰莎以后,我还没有公开唱过歌。她的大名叫裘兰莎。但大家叫她苏齐蔻。
从裘兰莎生下来以后,你就用不着卖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的。
我要唱歌,吱吱叫说。
听着,吱吱叫,哈波说,你不能去孟菲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叫玛丽·阿格纽斯,吱吱叫说。
吱吱叫,玛丽·阿格纽斯,这两个名字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吱吱叫说。如果我是玛丽·阿格纽斯,我就可以公开演唱。
这时候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
奥德莎和杰克互相看了一眼。进来,杰克说。
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白女人走进门来。
喔,你们都在吃饭,她说,真对不起。
没关系,奥德莎说,我们快吃完了。不过还有不少饭。你要不要坐下跟我们一起吃一点?要不我给你做一点你在门廊里吃?
天哪,莎格说。
来的人是埃莉诺·简,索菲亚以前侍候的白人姑娘。
她东张西望,找到了索菲亚,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不啦,谢谢你,奥德莎,她说,我不饿。我是来找索菲亚的。
索菲亚,她说,我能跟你在门廊里说几句话吗?
可以,埃莉诺小姐,她说着推开椅子站起身。她们走到外边门廊里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埃莉诺小姐抽噎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哇哇地哭了起来。
她怎么了?某某先生问。
亨莉埃塔拉长了嗓门,像电台里的人那样说,出问—题—啦。
奥德莎耸耸肩膀说,她总是碍手碍脚的。
这家人太好喝酒,杰克说。他们没办法让那个宝贝儿子好好念大学。他酗酒,惹妹妹生气,追女人,打黑人,还干了不少坏事。
这些就够了,莎格说,可怜的索菲亚。
索菲亚很快回屋坐下。
什么事?奥德莎问。
那边家里一团糟,索菲亚说。
你得回那儿去?奥德莎问。
是啊,索菲亚说,我过一会儿就得走。不过我争取在孩子们睡觉以前赶回来。
亨莉埃塔说她不想吃了。她肚子疼。
吱吱叫和哈波的小女儿走过来,仰起头望着索菲亚说,索菲亚小姐,你得走吗?
索菲亚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是啊,她说,索菲亚刚被假释。她得表现好一些。
苏齐蔻把脑袋靠在索菲亚的胸口上。可怜的索菲亚,她学着刚才莎格说话的口气,可怜的索菲亚。
玛丽·阿格纽斯,亲爱的,哈波说,你瞧苏齐蔻多么喜欢索菲亚。
是啊,吱吱叫说,小孩一眼就看出谁好谁坏。她和索菲亚脸对着脸笑了起来。
去演唱吧,索菲亚说,你没回来以前我来照顾这孩子。
你肯吗?吱吱叫说。
当然,索菲亚说。
还要照看哈波,吱吱叫说。请你务必照料好他,太太。
阿门!
第60章
亲爱的耐蒂:
唉,你知道哪儿有男人,哪儿就有麻烦。我们去孟菲斯的路上,汽车里好像到处都是格雷迪。不管我们怎样调换位置,他总要坐在吱吱叫旁边。
我和莎格睡觉、他开车的时候,他就给吱吱叫讲田纳西州北孟菲斯的情况。他谈到那儿的夜总会,谈衣服式样和四十九种牌子的啤酒,说得天花乱坠,我简直没法睡觉。他大谈特谈各种喝的饮料,害得我直想小便。我们只好找条路开到树丛里去小便。
某某先生装得好像对我的走满不在乎。
你会回来的,他说,北方没有你这样没用的人可待的地方。莎格有才能,他说,她可以唱歌。她有胆量,他说,她对谁都敢讲话。莎格长得漂亮,他说,她有办法站出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可你有什么?你又丑又瘦。要身材没身材。你胆子太小,见人都不敢开口。你在孟菲斯只能给莎格当使唤丫头。给她倒尿盆,也许还可以给她做饭。不过你做饭的本事也不大。我第一个老婆死了以后,这幢房子一直没收拾得干净过,你并不会管家。没有人会糊涂到跟你结婚的。你能干什么?给人当雇工种地?他哈哈大笑。也许有人会用你,让你在铁路上干活。
还有信来吗?我问。
他说,什么?
别装聋作哑了。你明明听见了。耐蒂还有信来吗?
如果有的话,他说,我才不给你呢。你们俩是一路货色。男人待你们好一点,你们就不识抬举了。
我咒你,我说。
什么意思?他问。
我说,你要是待我不好,你碰过的每样东西都马上粉身碎骨。
他哈哈大笑。你别以为你很了不起,他说,你谁都咒不死的。瞧你那模样。你是个黑人,你很穷,你长得难看,你是个女人。他妈的,他说,你一钱不值。
你待我不好的话,我说,你的一切梦想都会失败。话一到我嘴里,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给他听。我的话好像是从树林里来的,源源不断。
谁听见过有这样的事,某某先生说,也许我揍你揍得还不够。
你打我一下就要加倍受报应,我说。后来我又说,你还是别说话的好。我对你说的话都不是我想出来的,好像我一张嘴,空气冲进我嘴里就变成话了。
放屁,他说,我该把你关起来,只在干活的时候把你放出来。
你打算关我的监狱便是你死后烂掉的地方,我说。
莎格走过来。她一看我的脸色便喊了一声,西丽!她转脸对某某先生说,别说了,艾伯特。别多说了。对你没有好处,你会更难堪的。
看我不收拾她,某某先生说着向我冲了过来。
门廊里扬起一片灰尘,像魔鬼似的在我俩中间飞舞,我满嘴都是土。那土的意思是说,你怎样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你。
我觉得莎格在使劲摇晃我。西丽,她说。我这才清醒过来。
我穷,我是个黑人,我也许长得难看,还不会做饭,有一个声音在对想听的万物说,不过我就在这里。
阿门!莎格说。阿门,阿门!
第61章
亲爱的耐蒂:
在孟菲斯过日子是什么滋味?莎格的房子很大,粉红色的,有点像乡下的牲口棚。不过在我们堆干草的地方,她那儿是卧室、厕所,还有一间大舞厅,她和乐队有时就在舞厅里排练。她房子周围还有一大片地,前面有几块纪念碑和一处喷泉。她还有一些我从来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打算见到的人的雕像。她还有一大堆大象和乌龟,到处都有,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在喷泉水池里,有的在树底下。乌龟和大象。房间里也有。窗帘上是大象,床罩上是乌龟。
莎格给我在房子后半边安排了一间大卧室,从卧室里可以看到后院和小河边上的树丛。
我知道你离不开早晨的太阳,她说。
她的房间就在我的对面,在背阴的一边。她工作到深夜,睡得很晚,起床也很晚。她卧室的家具上没有大象和乌龟,不过沿墙有几个雕像。她床上铺的盖的都是丝绸,连床单都是。她的床是圆的!
我本来想盖一幢圆的房子,莎格说,不过大家都认为圆房子太落后了。他们说,圆房子里没法设窗户。可我还是拟了几张草图。总有一天……她给我看她画的图样。
图上是座粉红色的、又大又圆的房子,有点像果子。房子上有窗户,有门,周围还有好多树。
这是用什么造的?我问。
用泥巴,她说,不过混凝土也可以。我看每一部分都可以造个模子,把水泥浇进去,等它凝固以后把模子敲掉,再把各部分粘在一起,房子就造好了。
呣,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房子,我说。画里的这幢看上去有点小。
我现在的房子其实并不差,莎格说。不过我觉得住在一幢方房子里有点别扭。要是我这个人长得也是方方正正的话,也许我会更喜欢一些,她说。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房子的事情。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用什么样的木料。还谈了怎么利用房子的外围,让它也变得有用起来。我在床边坐了下来,在她的水泥圆房子外面画了一圈像木头裙子的东西。你可以在上面坐坐,我说,要是你在屋里待腻了的话。
对啊,她说,上面还要有凉棚。她拿起笔在木头裙子上加了凉棚。
这儿放花盆,她说着又画了几个花盆。
里面长着天竺葵,我也添上几笔。
这儿放几座石像,她说。
这里得有两个乌龟。
我们怎么知道你也住在这儿?她问。
画几只鸭子!我说。
等我们画完了,这房子好像又会游水,又会飞。
没有人像莎格那样做饭。
她一大清早就起床去菜场。她只买新鲜的东西。她回家坐在后门台阶上哼着歌剥豆、择菜、洗鱼或者收拾她买来的其他东西。接着她打开收音机,把所有的锅都一起放到灶上。一点钟左右全做好了,她叫我们吃饭。有火腿、蔬菜、鸡、玉米面包、小肠、蚕豆、腌肉、咸菜、西瓜、焦糖蛋糕和黑莓排。
我们吃了又吃,还喝一点点甜酒和啤酒。
吃完以后,莎格和我就到她房间去听音乐,好让肚子里的东西慢慢消化。她的房间挺凉快,挺幽暗。她的床软绵绵的,舒服极了。我们于是躺下。有时候莎格大声读报。报上的新闻都有些疯疯癫癫的。人们大惊小怪,又吵又打,指指点点说别人不好,从来不寻求和睦。
这些人精神不正常,莎格说,都跟疯子似的。疯子办的事长不了。你听我念,她说。他们在这里筑了一道水坝,想放水淹死自古以来一直在那儿居住的印第安人部落。瞧瞧这条新闻,他们在拍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把女人都杀了。扮杀人凶手的人却又扮演牧师。瞧瞧他们现在做的什么鞋,她说。你穿一双走一里地试试看,她说。准保让你一痛一拐地回家。你再看看他们怎么处理那个把一对中国夫妇打死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管。
是啊,我说,不过还是有些让人高兴的事吧。
对,莎格说着翻过一页。汉密尔桓·胡佛尔梅耶先生和太太十分高兴地宣布他们的女儿琼·苏即将举行婚礼。安多佛路的莫里斯一家积极带头为圣公会教堂组织联欢会。赫伯特·艾登菲尔太太上周去阿迪朗达克探望生病的母亲,前齐奥弗莱·荷德太太。
这些面孔看上去都挺快活的,莎格说。脸盘挺大挺结实的。眼睛明亮纯真,好像他们不知道天下有第一版上登的那些坏家伙。不过他们是同一类人,她说。
没过多久,她做完一顿好饭菜,嚷嚷一通要好好打扫房间,莎格就重新工作。这就是说她再不考虑她吃什么。从来不想一想她住在哪儿。她外出演唱,一去就是几个星期,回来的时候,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巴有臭味,人发胖,浑身油乎乎的。她在路上难得有地方好好歇一歇,洗一洗,尤其没法洗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