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月经时害怕的情景吗?我以为我把自己割破了。感谢上帝当时你在我身边,告诉我我没事。
我们用奥林卡的风俗埋葬了科琳,把她用树皮裹起来埋在一棵大树下边。她和蔼可亲的态度、她受的教育、她努力行善的好心,都随着她长眠于地下。她教给我的东西真不少!我将永远怀念她。母亲的去世使两个孩子大为震惊。他们知道她病得很厉害,但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们的父母,乃至他们本人,会死去的。送葬的小队伍显得很古怪。我们穿着白色的长袍,面孔涂得雪白。塞缪尔恍恍惚惚,若有所失。我相信他们两人结婚以来,连一夜都没有分开过。
你近况如何?亲爱的姐姐。送旧迎新,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但我从未收到你的只言片语。我们共同享有的只是头上的蓝天。我常常仰望蓝天,好像无尽的天穹有反射作用,总有一天我会仰视天空,看到你的眼睛,你那亲爱的、清澈而美丽的大眼睛。啊,西丽!我在这儿的生活除了工作、工作、工作之外便是忧虑。我的青春岁月已从我身边悄悄溜走。我一无所有,没有男人,没有孩子,除了塞缪尔没有亲近的朋友。但我确实有孩子的:亚当和奥莉维亚。我确实有朋友的:塔希和凯萨琳。我甚至还有个家庭——我们这个村庄,它现在遇上艰难的日子了。
现在工程师已经来勘测土地了。昨天来了两个白人在村里转悠了几个小时,主要检查水井。奥林卡人真是天生的殷勤好客,他们四处张罗为这两个白人准备饭食,尽管他们手头的食物所剩无几,因为往年这时候长满蔬菜的园子有不少都给破坏了。而那两个人坐着大吃大喝,仿佛食物是唾手可得、不值一提的事情。
奥林卡人明白,破坏他们家园的人是干不出什么好事的,但习惯势力根深蒂固。我没有跟两个白人讲话,塞缪尔跟他们聊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只谈工人啊,土地有几千米啊,下雨的情况,秧苗的好坏,机器,等等。一个人对周围的人完全不予理睬,只是吃饭,抽烟,眺望远处;另一个人,年轻一些,忙着学奥林卡方言。他说,趁这方言还没消失以前学一点。
我看着塞缪尔跟他们讲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使劲听使劲学,另外一个人越过塞缪尔的脑袋直愣愣地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塞缪尔把科琳的衣服全给了我。我真需要衣服,尽管我们的衣服在这儿的天气都不合适。即使非洲人的衣服也不合适。他们从前穿很少的衣服,后来英国太太们带来宽大的长罩衣。这种衣服又长又不合身,还很累赘,连一点样子都没有,总要拖进火里,造成好多烧伤事故。我实在不愿意穿这种又长又大、好像是给巨人穿的衣服。所以我拿到科琳的衣服满心高兴。但我又怕穿这些衣服。我记得她说过我们不要互相借衣服穿。我想起她的话心里很痛苦。
你肯定科琳姐姐不反对我穿她的衣服?我问塞缪尔。
是的,耐蒂妹妹,他说。请你不要用她的恐惧来非难她。她后来明白了,也相信了。而且还宽恕了——宽恕了一切需要宽恕的事情。
我早点告诉你们就好了,我说。
他让我谈谈你的情况。我的话就像打开闸门的洪水滔滔不绝。我真想找个人谈谈我们俩的身世。我告诉他,我每年圣诞节和复活节都给你写信。还告诉他当年我离开你以后,他如果去看你的话,那对我们两人是件大好事。他很抱歉,他当时怕惹事,犹豫了一下,没来看你。
要是我当时就知道现在你讲的这一切就好了!他说。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天下有许多事情,我们并不明白,因此就有了许多不幸。
我爱你,祝你圣诞快乐。
你的妹妹耐蒂


第58章
亲爱的耐蒂:
我不再给上帝写信了,我给你写信。
上帝怎么啦?莎格问。
他是谁?我说。
她挺严肃地看看我。
你是个大坏蛋,我说,你当然不为上帝担忧。
她说,等一下,等一等。我确实不像我们认识的一些人老在没完没了地谈上帝,但这不等于说我不信教。
上帝为我干了哪些事?我说。
她叫了一声:西丽!好像她很吃惊。他给了你生命、健康的身体,还有一个到死也爱你的好女人。
是啊,我说,他还给我一个被私刑处死的爸爸,一个疯妈妈,一个卑鄙的混蛋后爹,还有一个我这辈子也许永远见不着的妹妹。反正,我说,我一直向他祈祷、给他写信的那个上帝是个男人。他干的事和所有我认识的男人一样,他无聊、健忘、卑鄙。
她说,西丽小姐,你最好住嘴别说了。上帝也许会听见的。
让他听见好了,我说,我告诉你,要是他肯听听可怜的黑女人的话,天下早就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了。
她东拉西扯,一心想打断我的话头,不让我亵渎上帝。可我还是说个痛快,好好亵渎了一通。
我这一辈子从来不在乎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说,但我心里对上帝还是很在乎的,老担心他会怎么想。我总算发现,上帝根本不想。他就是坐在那儿,我猜,以耳聋为光荣。不过抛开上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知道上帝不在那儿,可你总觉得抛开他挺别扭的。
我是个罪人,莎格说,因为我投生来到了人间。我不否认我是罪人。不过你一旦发现我们的命运就是这么回事,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罪人的日子更快乐,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
因为你用不着老担心,怕上帝怪罪你,我说。
不对,你说得不对,她说。我们挺怕上帝的,老在提心吊胆。但只要我们发现上帝爱我们,我们就尽力而为,以我们的本性去讨他喜欢。
你是说,上帝爱你,而你从来不为他干事?我指的是,从来不去教堂,不参加圣诗班唱歌,不给牧师做吃的,这样的事情都不做?
要是上帝爱我的话,西丽,我不用做这种事,除非我想做。我猜还有很多别的上帝喜欢的事我都能做。
什么样的事?我问。
喏,她说,我可以躺着欣赏东西,快快活活的。过高高兴兴的日子,好好乐一乐。
哼,这话真像亵渎神明。
她说,西丽,说老实话,你在教堂里看见过上帝吗?我从来没看见过。我只看到一群希望上帝显灵的人。我在教堂里感受到的上帝都是我自己带去的。我认为别人也是这样。他们到教堂来和大家分享上帝,而不是寻找上帝。
有些人没有上帝可分享,我说。我挺着大肚子的时候,我苦苦挣扎对付某某先生的孩子的时候,有些人不理我,她们没有可以和大家共有的上帝。
对,她说。
她又说,西丽,告诉我你的上帝是什么模样。
不行,不行,我说。我太不好意思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真吓了一跳。而且,我仔细一琢磨,我心里的上帝好像有些不大对头。不过我就只有这个上帝。我决定为他说上几句,看看莎格有什么话要说。
好吧,我说,他个子高大,模样挺老,胡子花白,满头白发。他穿白颜色的长袍,光着脚走路。
眼睛是蓝色的吧?她问。
有点蓝灰色。眼神比较冷静。但眼睛挺大。眉毛是白的,我说。
她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问。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你觉得他应该是什么模样,像某某先生?
那好看不了多少,她说。后来她告诉我,我说的这个白老头跟她从前做祷告时看见的上帝一模一样。西丽,她说,如果你想在教堂里找到上帝的话,这个白老头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因为他就住在那儿。
怎么回事?我问。
因为他就是白人的白《圣经》里的白上帝。
莎格!我说。《圣经》是上帝写的,跟白人没关系。
那他怎么长得跟他们一样?她问。只比他们个子高一些。头发多一些。《圣经》怎么会跟白人做的别的东西一样,总是说他们干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而黑人干的只有一件事—受诅咒?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耐蒂说过,《圣经》里有个地方说,耶稣的头发就像羔羊身上的毛,我说。
好吧,莎格说,如果他想到我们所说的教堂里来的话,他最好把他的脑袋换个样。黑鬼最不希望他们的上帝有扭结绞缠的头发。
这倒是真的。
你读《圣经》的时候,没法不觉得上帝是白人。她说完叹了口气。我发现我把上帝看成是白人,而且是个男人,我就对他不感兴趣了。你气得要命,因为他好像不来听你的祷告。哼!市长听不听黑人讲的话?去问问索菲亚吧,她说。
我用不着问索菲亚。我知道白人从来不想听黑人在说些什么。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他们听的话,他们只听一会儿,好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我跟你说吧,莎格说,说说我相信的事情。上帝在你心里,也在大家的心里。你跟上帝一起来到人间,但是只有在心里寻找它的人才能找到它。有时候,即使你不寻找,或者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它照样出现在你眼前。我想,对大多数人来说,找它是件麻烦事,可悲,主啊,感情就像蹩脚货色。
它?我问。
对。它。上帝既不是她也不是他,而是它。
它长什么样?我问。
什么都不像,她说。它不是电影。它不是你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是跟别的东西,包括你自己在内的一切东西分得开的东西。我相信上帝就是一切,莎格说。现在的一切,从前的一切,将来的一切。你这么想的时候,你因为有这种想法而感到快乐的时候,你就找到它了。
我跟你说,莎格真是个美人。她皱皱眉头,望着院子外边,向后一靠,靠在椅子上,看上去真像朵大玫瑰花。
她说,我摆脱这个白老头的第一步是我在树木中发现了生命力;后来我在空气中发现了生命力;后来在鸟身上;再后来是在别人身上。有一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觉得自己像个没娘的孩子,它突然来了,我觉得我是万物的一部分,不是跟万物毫无关系的、割裂的东西。我知道如果我砍一棵树的话,我的胳臂也会流血。我又哭又笑,绕着屋子乱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种时候,你是不会错过的。简直有点像你知道的那回事,她笑眯眯地说着,摸摸我的大腿。
莎格!我说。
哦,她说,上帝喜欢这种感情的。这是上帝干的最好的好事。你要是知道上帝会喜欢的话,你从中得到的乐趣就要大得多。你可以精神放松,听其自然,并且以尽情享受你喜欢的一切来赞美上帝。
上帝不会觉得这样做太下流了?我问。
不会的,她说。这也是上帝创造的嘛。听我说,上帝喜欢你所爱的一切—还加上一大堆你不喜欢的东西。但是上帝最喜欢别人赞美他。
你是说,上帝挺虚荣的?我问。
不是,她说,不是虚荣,只是喜欢有好东西大家一起享受。我认为,你要是走过一块地,没注意到地里的紫颜色,上帝就会很生气。
它生气的时候干什么?我问。
哦,它再造点别的东西。大家以为上帝一心想的是要大家讨它喜欢。不过天下最大的傻瓜都看得出来,它老在想办法讨我们喜欢。
是吗?我说。
是的,她说。它老出其不意,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候让我们小小地吃惊一番。
你的意思是,它就像《圣经》说的那样,喜欢大家爱它。
对啊,西丽,她说,天下万物都喜欢为人所爱。我们唱歌、跳舞、做鬼脸、送鲜花,都是为了能叫人喜欢。你注意过没有,连树木除了不会走路以外,都像我们一样千方百计吸引人的注意力?
得了,我们谈了这么半天的上帝,可我还是不知所措。我在使劲把那个白老头从我头脑里赶出去。我一直忙着想他,结果从来没真正注意过上帝创造的一切。连一片玉米叶子(它怎么做出来的?)、连紫颜色(它从哪儿来的?)都没注意过。我没仔细看过小野花。什么都没注意到。
现在我睁开眼睛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某某先生就在我的院子里那些矮灌木丛边上,他的邪恶好像有些收敛,但还没彻底消除。还是像莎格说的,你眼睛里没有了男人,你才能看到一切。
男人腐蚀一切,莎格说。他坐在你的粮食箱上,待在你的脑子里、收音机里。他要让你以为他无所不在。你相信他无所不在的话,你就会以为他就是上帝。可他不是。如果你在做祷告,而男人堂而皇之地一屁股坐下来接受你的祷告的话,你就叫他滚蛋,莎格说。你就用魔法召来花朵、风、水、大石头。
可是这很难办到。他在那座位上坐了很久,他不肯动弹了。他用闪电、洪水和地震来威胁我。我们搏斗。我很少祷告。我每次想象出一块石头,就扔出去。
阿门!


第59章
亲爱的耐蒂:
我告诉莎格我不给上帝写信了,我在给你写信。她听了哈哈大笑。耐蒂不认识这些人,她说。想想我一直在给谁写信,我也觉得挺好笑的。
你看见的那个给市长做用人的人就是索菲亚。她就是那个你在城里看到的、给白女人拿大包小包东西的人。索菲亚是某某先生的儿子哈波的老婆。警察把她关起来,因为她对市长太太顶嘴,又还手打了市长。她先在监狱里洗衣服,差点没死了。后来我们想办法让她进了市长的家。她得住在阁楼上的一间小屋子里,不过这总比监狱好。阁楼上也许有苍蝇,但是没有耗子。
总之,他们关了她十一年半,因为她表现好,提前六个月把她放了,让她早些回家团聚。她的大孩子都结了婚,离家单过了,她的小的几个不喜欢她,不知道她是谁。觉得她一举一动很可笑,看上去老得很,而且太宠她带大的那个白人女孩。
昨天我们都在奥德莎家吃饭。奥德莎是索菲亚的姐姐。是她把孩子带大的。吃饭的有她跟她的丈夫杰克,哈波的女朋友吱吱叫,还有哈波自己。
索菲亚缩头缩脑地坐在大桌子边上,好像那儿没有她的地方。孩子们隔着她伸手去够桌上的东西,好像没有她这个人。哈波和吱吱叫说话做事都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妻。孩子们都叫奥德莎妈妈。叫吱吱叫小妈妈。叫索菲亚“小姐”。只有哈波和吱吱叫的小女儿苏齐蔻还对她感兴趣。她坐在索菲亚的对面,眯起眼睛看着她。
莎格一吃完饭就把椅子往后一推,点起一支香烟。现在我该告诉你们大家了,她说。
告诉我们什么?哈波问。
我们要走了,她说。
是吗?哈波边说边四处看看找咖啡。后来他看了一眼格雷迪。
我们要走了,莎格又说一遍。某某先生好像挨了一闷棍,莎格一说起她要上别处去,他就是这种神情。他伸手摸摸肚子,转过脸不看她,好像她没说过话。
格雷迪说,你们真是好人哪,我说的是实话。都是些高尚的人。可是—该动身上路了。
吱吱叫一声不吭。她一味地低着脑袋凑在她的盘子上。我也不吭声。我等着吵架呢。
西丽跟我一起走,莎格说。
某某先生的脑袋猛地转了过来。你说什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