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没有地方给我们过夜,约瑟夫就雇了几个在集市上闲逛的青年和我们一道立即出发去奥林卡,我们在灌木丛里走了四天四夜。对你来说,就是丛林了。也许不是。你知道什么叫丛林吗?嗯,除了树还是树,到处是树。而且是大树。大得好像是造出来的。还有蔓藤、蕨草、小动物、青蛙。据约瑟夫说,还有蛇。可感谢上帝,我们没有看到蛇,只有胳臂般粗的蜥蜴,这儿的人逮来吃的。
他们爱吃肉。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爱吃肉。有时候,你想尽办法都不能让他们干活,可是只要提起吃肉,只要你手头有一小块肉就行。要是你想让他们干大事,你就大谈烤肉。对,烤肉野餐。他们让我想起老家的乡亲,他们都一个样。
我们总算到了。我是坐在吊床上让人一直抬到村子的,我的腿麻得都快断了,我以为好不了了。全村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从圆形小茅屋里走出来。我以为茅屋顶是草铺的,实际上是到处都长的一种树叶。他们把树叶采下来,晒干,一层层地铺在屋顶上,使屋顶可以防雨不漏水。这种活是女人干的。男人给茅屋打桩,有时帮忙用河里挖来的泥巴和石块砌墙。
你没法想象村民们围着我们时脸上好奇的神情。他们开始只是瞪大眼睛看我们,后来有一两个妇女摸摸我和科琳的裙子。我的裙子边因为连着三天在篝火旁煮饭在地上拖得很脏,我都不好意思了。后来我看了看她们穿的裙子,我不再感到不自在了。她们很多人的裙子好像给猪在庭院地上拖过,脏得不成样子。而且还不合身。他们又往我们跟前凑过来一点点——没人开口说话——摸摸我们的头发,又看看我们的鞋子。我们看看约瑟夫。他说他们这种举止是因为在我们以前的传教士都是白人。他们很自然地认为传教士都是白人,白人都是传教士。男人们去过港口,有几个还见过那位白人商人,所以他们知道白人并不一定都是传教士。可女人从来没去过港口,她们只看见过一个白人:她们一年前埋葬的白人传教士。
塞缪尔问,他们是否见过住在二十英里以外的白人女传教士。约瑟夫说,没有。在丛林里二十英里是很远的路程。男人打猎时也许走出村子,去过十英里远的地方,可女人老守着她们的草屋和田地。
有个女人问了个问题。我们看看约瑟夫。他说那女人打听,孩子是我的,还是科琳的,还是我们两人的。约瑟夫说他们是科琳的孩子。那女人打量了我们两人一番,又说了几句话。我们看看约瑟夫。他说,那女人说孩子长得像我。我们挺客气地笑了两声。
另外一个女人提了个问题。她问我是不是也是塞缪尔的妻子。
约瑟夫说不是,我跟科琳、塞缪尔一样,也是个传教士。有人说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传教士会有孩子。另一个人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传教士可以是黑人。
有一个人说,他前一天晚上做的梦正好是梦见新来的传教士是黑人,而且其中两个是女的。
这时候,我们周围乱哄哄的,小孩子们从母亲的裙子后边、姐姐的肩膀上钻了出来。近三百个村民簇拥着我们来到一个有树叶做屋顶但没有墙壁的地方。我们席地而坐,男人坐在前面,妇女和儿童坐在后面。几个很像家乡教会中的长老的老人——他们穿着肥大的裤子,油光光不合体的上衣——大声说着悄悄话:黑人传教士喝不喝棕榈酒?
科琳看看塞缪尔,塞缪尔也正在看科琳的眼色。可是我和孩子已经喝了起来,因为有人把咖啡色的泥制小杯子放在我们的手里,我们太紧张了,不敢不喝。
我们是大约四点钟到的,在树叶搭的天棚下坐到九点左右。我们进村后的第一顿饭是在那儿吃的,饭是一锅花生炖鸡,我们用手抓着吃。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听唱歌,看跳舞,舞蹈带起不少灰尘。
欢迎仪式的最主要内容是介绍做屋顶的叶子。一位村民讲有关的故事,约瑟夫给我们翻译。这个村子的人认为他们世世代代一直就住在现在这个村子的所在地。这地点好极了。他们种木薯,收成极好。他们种花生,收成也很好。他们还种山药、棉花和小米。种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很久以前,有一次,村里有个人想多种些地,比给他的那份还要多的地。他想多收些,可以拿剩余的部分去跟沿海的白人做买卖。因为他当时是酋长,公共的土地他越占越多,派了越来越多的老婆去种这些地。他越来越贪心,把长屋顶树叶的地都开荒种庄稼。连他的老婆们都觉得这样做不大对头,便开始抱怨,可她们是一伙懒女人,没人理会她们。没人想到屋顶树叶减产的后果。末了,这位贪心的酋长占地太多,连长老们都深为不安了。于是他收买了他们——用他从海边商人那里得来的斧子、布匹、煮饭锅。
雨季下了场暴雨,把村子里所有的屋顶都打坏了。人们大为惊惶,他们发现哪儿都找不到屋顶树叶了。自古以来屋顶树叶长得很茂盛的地方,现在只有木薯、小米、花生。
老天爷用风雨鞭挞奥林卡的人民,狂风暴雨肆虐了六个月。风雨像长矛似的铺天盖地刮过来,刮掉墙壁上的泥巴。狂风把墙上的石块刮下来,刮到饭锅里。天上下小米大小的冰凉的石子,把男女老少打得生疼,使他们发烧得热病。小孩先得病,接着父母也病倒。村里开始死人。到雨季结束时,全村的人死了一半以上。
人们祈求上帝,急切地等待雨季快些过去。等雨一停,他们马上冲向过去长屋顶叶子的地方,到处找这种树的树根。从前这里生长过无数棵屋顶叶子树,可现在只剩下十来棵了。过了整整五年,屋顶叶子树才又茂盛起来。在这五年里,村里又死了好多人。很多人离开家乡,一去不返。很多人被野兽咬死吃掉了。很多很多人病倒了。大家把酋长从店里买来的器皿用具全还给了他自己,强迫他离开村子,永远不许回来,把他的老婆们都分给别的男人。
终于有一天,所有的屋顶又都用屋顶树叶铺起来了。那一天,全村人热烈庆祝,又唱又跳,讲屋顶树叶的故事。屋顶树叶成了他们崇拜的东西。
故事讲完了。我抬起头来,隔着孩子们的脑袋,我看见一样东西慢慢地朝我们走来,一样大大的、棕色的、长而尖的东西,足有一间房间那么大,下面有十来只脚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着。到了天棚跟前,他们把这样东西送给我们。原来这是我们的屋顶。
人们弯腰匍匐,迎接它。
约瑟夫说,你们以前的那个传教士不让我们举行这个仪式。不过奥林卡人热爱这个仪式。我们知道屋顶树叶不是耶稣基督。但它虽然微不足道,作用却极大,难道不像上帝?
于是,西丽,我们就面对奥林卡人的上帝坐着。西丽,我又困又累,一肚子的花生炖鸡,耳边回响着歌声,我觉得约瑟夫所讲的话是能理解的。
我不知道你听了有什么感想?
我想念你。
你的妹妹耐蒂
亲爱的西丽:
我好久没有工夫给你写信了。但是不论我在做什么,我总是想写信告诉你。亲爱的西丽,不论在晚祷时刻,在半夜里,还是在做饭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默默呼唤,亲爱的,亲爱的西丽。我想象你确实收到我的信,并且正在给我回信,信上说:亲爱的耐蒂,我的生活就是如此这般。
我们五点起床。早饭很简单:小米粥加水果。接着便上课。我们教孩子学英语、阅读、写作、历史、地理、算术和《圣经》故事。十一点钟,我们放学吃午饭,做家务。一点到四点的时候,天气太热,没法活动,不过有些做母亲的还坐在草房后面缝缝补补。下午四点开始,我们给大孩子上课,晚上才腾出工夫教大人。有些大孩子习惯到教会学校来上课,可小一些的不习惯。有时候他们的母亲拖着他们来上学,他们又踢又闹,不肯来。来的都是男孩。奥莉维亚是唯一的女孩。
奥林卡人认为女孩用不着受教育。我问一位母亲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说,女孩对自己没有用;只有对丈夫还有点用处。
有什么用处?我问。
哦,她说,可以当他孩子的母亲。
我不是什么人的孩子的母亲,我说,可我是个有用的人。
你不算什么大人物,她说,不过是传教士的苦工。
我干的活确实很苦,我从来没想到我能干这么多的活。我打扫校舍,做完礼拜以后我收拾场地,但我并不觉得我是个苦工。这个女人——她的教名叫凯萨琳——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实在使我颇为吃惊。
她有个小女儿,叫塔希。她常在奥莉维亚放学后跟她玩。在学校里,男孩中间只有亚当肯跟奥莉维亚讲话。男孩子并不欺侮她,只是——怎么说呢?他们干“男孩子”的事情的时候,如果她加入进去,他们跟没看见她一样。不过,西丽,你别担心。奥莉维亚跟你一样,很倔强,头脑很清楚,她比他们大家再加上亚当还要精明能干。
为什么塔希不能来上学?她问我。我告诉她,奥林卡人不相信女孩也该受教育。她马上就说,他们跟老家不让黑人读书的白人一个样。
哦,西丽,她真行。晚上,塔希做完她妈妈分配给她的全部家务活以后,就和奥莉维亚偷偷地躲在我的茅屋里面,奥莉维亚把她学到的一切都教给塔希。在奥莉维亚的心目中,塔希就是非洲,就是她高高兴兴远涉重洋来发现的非洲。其他的一切她都受不了。
譬如说,虫子。不知什么缘故,她被虫子咬的疤总是发炎、溃疡、流脓。她夜里睡不好觉,因为森林里的各种声响叫她害怕。她过了好久才习惯这里的饭菜,饭菜营养倒是挺丰富的,只是做得很不讲究。村里的女人轮流给我们做饭,有几个比较干净,比较认真。奥莉维亚一吃酋长老婆们做的饭便恶心反胃。塞缪尔认为这也许跟她们用的水有关系,她们单独用一口泉水,即使在旱季,泉水还是清澈见底。可我们吃了都没有不好的反应。奥莉维亚怕吃酋长老婆做的饭好像是因为这些女人干的活很苦,脸上成天没有笑容。她们看到她就谈论有朝一日她嫁了酋长,成为她们中间最小的妹妹时候的情景。这不过是个玩笑,她们都喜欢她,可我真希望她们别说这种话。她们并不快活,整天做牛做马,可她们还是认为当酋长的妻子是无上光荣的。酋长整天挺着大肚子东走西逛,跟村医聊天,喝棕榈酒。
她们干吗要说我将来会做酋长的老婆?奥莉维亚问。
她们认为这是对你最好的夸奖,我说。
他胖得很,浑身油光发亮,一口大牙齿挺齐全的。她觉得她常做噩梦,梦见他。
你有一天会长大成为坚强的女基督教徒,我对她说,一个帮助人民前进的人。你不是当教师就是做护士。你会到处旅行的。你会认识很多比酋长还重要的人物。
塔希也会这样吗?她问。
对,我告诉她,塔希也会的。
今天早上,科琳对我说,耐蒂,我看我们以后一直互相用兄妹、姐妹的称呼,免得这些人搞不清楚。他们有些人糊涂得就是不明白你不是塞缪尔的又一房妻子。我真不喜欢他们这样想,她说。
从我们到的那天起,我就发现科琳跟从前不一样了。她没有病,她还像以前一样努力工作。她还是待人温和,讨人喜欢。但有时候,我觉得她情绪烦乱,心里好像老有烦恼。
很好,我说,你这么说,我很乐意。
还有,别再让孩子们叫你耐蒂妈妈,开玩笑的时候也别这样叫,她说。我有点愣住了,但我没说什么。孩子们有时候确实叫我耐蒂妈妈,因为我总是很体贴他们,总是婆婆妈妈地对待他们。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科琳。
还有一件事,她说,我认为我们以后不该互相借衣服穿了。
啊,她从来不借我的东西,因为我没什么东西。可是我老得向她借东西。
你没有不舒服吧?我问她。
她说,没有。
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草屋,西丽。我们的学校是方的,我们的教堂没有墙——至少在夏天没有墙。我的草房既跟学校不一样,也跟教堂不一样。我的草房是圆的,有墙,还有一个圆形的屋顶叶子铺的屋顶。从屋子这头走到另一头大约有二十步,对我来说样样都合适极了。我在土墙上挂了奥林卡人做的盘子、草席和本部落的布片。奥林卡人以他们织的美丽的棉布著名,他们手工织布,用浆果、泥巴、靛蓝染料和树皮给布染色。屋子中央是我的煤油炉,我的行军床靠边放,罩着帐子,看上去像个新娘的新床。我有一张小写字台——我就是用这张桌子给你写信的、一盏灯、一张凳子。地上铺有漂亮的铺席,花花绿绿的,带来一种温暖的、住家的气氛。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想有扇窗户,村里的茅屋都没有窗户。我跟妇女们一谈起窗户,她们就哈哈大笑。显然,这儿雨季挺长,窗户不实用。不过我决心要有扇窗户,即使地上天天积满雨水也无所谓。
我真想有一张你的照片,西丽。我箱子里有英国和美国传教士协会送我们的各种画片。耶稣、使徒们、圣母玛利亚、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图画,还有斯皮克、利文斯顿、斯坦利、施韦策的照片。也许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画片都贴在墙上。有一次,我比画着想贴,但是放在用布和席子蒙起来的墙上,这些画片使我觉得很渺小,很不快活,于是我又取了下来。连挂在哪儿都挺好的基督像在这儿也显得挺古怪。当然我们把这些画片都挂在学校里了。在教堂圣坛后面,我们挂了好多张基督像。我想这就可以了,不过塞缪尔和科琳在他们的茅屋里还挂画像和圣物(十字架)。
你的妹妹耐蒂
亲爱的西丽:
塔希的父母亲刚来过我这里。他们心烦意乱,因为她老跟奥莉维亚在一起。他们说,她变了,不声不响的,想法太多,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像她的一个姑姑,这个姑姑因为跟村里的生活格格不入,结果被卖给了商人。这个姑姑不肯跟同她定了亲的男人结婚,不肯向酋长鞠躬,整天什么事儿都不干,只是躺着嗑可乐果,咯咯乱笑。
他们打听奥莉维亚和塔希两个人在别的小姑娘帮母亲干活的时候待在我屋里干什么。
塔希在家里偷懒吗?我问。
她父亲看看她母亲。她说,不,正好相反,塔希比她同年龄的小姑娘要勤快。干活干得也很快。可这是因为她想在下午跟奥莉维亚待在一起。我教她的东西她一学就会,好像她早就知道了,她母亲说,但她并不真的记在心上。
她母亲显得不知所措,心烦意乱。
她父亲很生气。
我想,啊哈,塔希知道她永远不会按照她在学的那种生活方式过日子的,但我没有一语道破。
世事在变,我说,天下不再是男孩和男人的了。
我们的女人在这里挺受尊敬的,她父亲说,我们绝不会让她们像美国女人那样漂泊世界。在奥林卡总有人照顾女人的,父亲、叔伯、兄弟、侄子。耐蒂修女,你听了别生气,我们的人可怜像你这样的女人,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被赶了出来,到一个你不了解的世界,你得孤身一人为自己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