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无论在男人还是女人的眼里,我想,都是让人可怜、叫人看不起的可怜虫。
还有,塔希的父亲说,我们不是傻瓜。我们知道世上有些地方的女人跟我们的女人不一样,可我们不主张我们的孩子做这样的女人。
生活在变,我说,奥林卡的生活也在变。不是有我们在这儿吗?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你们算什么?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到了雨季你们会死人的。你们这种人在我们这儿的天气里活不长。即使不死的话,你们也会给病魔折磨得有气无力。就是嘛。我们以前见过这一切。你们基督教徒上这儿来,煞费苦心地改造我们,生了病就回英国去,或者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只有海边的那个商人才留下来,可待了一年又一年,他不是刚来时候的那个白人了。我们知道的,因为他的女人是我们送去的。
塔希挺聪明的,我说,她可以当教员,当护士,她可以帮助村里的人。
这儿不要女人干这种事情,他说。
那我们该回去了,我说,我和科琳修女该走了。
别走,别走,他说。
在这儿只教男孩子?我问。
对啊,他说,好像我不是在反问他,而是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这儿男人对女人讲话的方式老让我想起爸。他们听上一会儿便发号施令。女人说话的时候他们从来不看她一眼。他们看着地,低头看着地。正如她们所说的那样,女人也不“面对面地看男人”,“正面直视男人的脸”是件厚颜无耻的事情。她们看他的脚,或者他的膝盖。我能说什么呢?我们在爸身边不也是这种样子吗?
塔希下次再踏进你的门槛的话,你马上让她回家。她父亲微微一笑又说,你家的奥莉维亚可以来看她,来学学女人该干的事情。
我也笑笑。心想,奥莉维亚是得受点教育,了解她周围的生活。他的邀请真是极好的机会。
再见,亲爱的西丽,请接受可能在雨季里死去的、可怜的、被遗弃的女人的问候。
爱你的妹妹耐蒂
亲爱的西丽:
最初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响声,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后来是砍树和拖木头的声音。有些日子是烟熏味。我和孩子还有科琳挨着个儿轮流生了两个月的病。现在我们只听见砍树和又拖又拉的声音。天天有烟味。
今天下午,一个男孩来上我的课,一进门就大声叫喊,路修过来了!路修过来了!他跟父亲在树林里打猎,亲眼看见的。
现在村民们天天聚集在村边木薯地旁,看他们修路。他们有的坐在小凳子上,有的蹲在地上,我望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敬意。他们不是空着手去看修路的人的。啊,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从路修过来的那天起,天天给筑路工送山羊肉、小米粥、烤山芋和烤木薯、可乐果和棕榈酒。天天都像是野餐会。我相信他们彼此交了好些朋友,尽管修路的人是另外一个部落的,讲的语言也不太一样。反正我听不懂。不过奥林卡人好像懂的。他们很聪明,能干好些事情,而且对新事物接受得很快。
真想不到,我们来了已经有五年了。时光变迁很缓慢,却又如水般流逝。亚当和奥莉维亚都快跟我一般高了,门门功课都学得很好。亚当尤其有数学天才,塞缪尔担心他很快就没有东西可教亚当了,他学过的知识都快教完了。
我们在英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传教士,他们在丛林里没东西可教他们的孩子时,就把他们送回家。可我们要是没有这两个孩子,我们很难在这儿过日子。他们喜欢村里的开放精神,喜欢住在茅屋里。他们非常佩服男人的打猎本事和女人独立自主种庄稼的精神。不管我情绪多么低落——我有时情绪真的很低落——只要亚当或奥莉维亚来亲我一下,抱我一下,我立刻又来了精神,又能工作生活了。他们的母亲和我不像从前那样亲热了,可我越来越像他们的阿姨了。我们三个人一天天长得越来越相像了。
大约一个月以前,科琳告诉我以后她不在的时候不要请塞缪尔上我的草屋里来。她说否则村里的人会产生错觉。这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科琳几乎从来没来看过我,我以后就没什么人可讲话了,没有朋友之间的交谈了。可孩子们还来,有时候他们的父母想清静一下,他们就在我这里过夜。这种时候我高兴极了。我们在火上烤花生,坐在地上研究世界各国的地图。有时候塔希也来,给我们讲奥林卡孩子们熟悉的故事。我鼓励她和奥莉维亚用奥林卡文和英文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这对她们是很好的锻炼。奥莉维亚觉得,跟塔希一比,她没有什么好故事可讲。有一天,她讲起“雷姆斯大叔”的故事,没想到塔希知道故事的原版。她的小脸垮了下来。后来我们讨论奥林卡的故事怎么会传到美国的,塔希极为感兴趣。奥莉维亚给她讲她的祖母怎么当奴隶的,塔希都哭了。
可是村里别的人都不想了解奴隶制情况。他们都不承认他们对奴隶制有责任。这一点,我实在不大喜欢。
去年雨季里,我们永远失去了塔希的父亲。他得了疟疾,村医的一切招数都治不好他。他不肯吃我们治疟疾的药,也不让塞缪尔去看他。我来奥林卡以后这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女人都把脸涂得雪白,穿白色寿衣似的长袍,尖着嗓门高声哭泣。她们用树皮把尸体裹起来,埋在树林里的一棵大树下面。塔希伤心极了。她从小就一直努力想讨她父亲的喜欢,可她太小,不懂得她永远不能使他满意。但是他的去世使她们母女亲近起来,现在凯萨琳就像是我们自己人。我说“我们”,指的是我和孩子们,有时候还加上塞缪尔。她还在服丧,不大走出她的草房,但她说她不再嫁人了(她已经生了五个儿子,现在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了。她已经成为名誉男人了)。我去看望她时,她明确表示塔希一定要继续学习。她是塔希父亲的遗孀中最勤劳的一个,她的田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收成很好,种得也好,引人注目,因此受到夸奖。也许我可以帮她干些活儿。女人只有在劳动中才彼此了解,互相关心。凯萨琳正是通过劳动才跟她丈夫的另外几个老婆结成了朋友。
女人之间的这种友谊是塞缪尔经常谈到的话题。但好几个女人嫁给一个丈夫,而这位丈夫并不了解她们的友谊,也不跟她们建立感情,这使塞缪尔颇为不安。我想这一切的确挺复杂的。塞缪尔作为基督教牧师,有责任宣传《圣经》中规定的一夫一妻制。塞缪尔被搞糊涂了,因为在他看来,既然女人们是朋友,能为彼此不惜牺牲一切——并非永远如此,但比任何从美国来的人所想象的要好——既然她们嘻嘻哈哈,闲话聊天,彼此照看孩子,那么,她们一定对现状很满意。但是很多女人很少与丈夫在一起。她们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许配给老头或中年男子。她们的生活总是围着干活、孩子和别的女人转(因为女人不可能有男人做真正的朋友,如果有的话,就会受到种种流言蜚语和排斥非难)。她们真宠她们的丈夫。你真该来看看她们是怎么奉承丈夫的。只要他做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她们就赞不绝口,不断地给他们倒棕榈酒,拿甜食。难怪这里的男人都挺幼稚的。而幼稚的成人特别危险,尤其是在奥林卡,因为在这儿,丈夫对妻子有生杀权。如果他指责某个妻子是巫婆,或对他不贞,她就有可能被杀死。
感谢上帝(有时候是由于塞缪尔的干涉),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还没发生过这类事情。可塔希常给我们讲一些不久以前发生过的阴森可怕的处死女人的故事。上帝还得保佑受宠的妻子的孩子不要生病!这种时候,连女人之间的友谊都会破裂,因为哪个女人都怕别人、怕丈夫说她施了妖术。
祝你圣诞快乐,亲爱的西丽,祝你全家圣诞快乐。我们在“黑色”大陆上欢度圣诞节,我们唱歌,祈祷,举行盛大的野餐会,从西瓜、果子酒到烤肉,样样俱全!
愿上帝祝福你。
耐蒂
最最亲爱的西丽:
我本来打算在复活节前给你写信的,可当时我的处境不好,我不愿意用一些令人泄气的消息来加重你的负担。这封信就此拖了一年。我第一件该告诉你的事是那条路。大约九个月以前,那条路终于修到木薯地旁。奥林卡人最喜欢庆祝典礼,因此兴师动众为修路工人摆宴席,闹了整整一天。这些筑路工又说又笑,对着奥林卡女人挤眉弄眼,调情逗笑。晚上好多人被请进村子,大家欢欢喜喜地闹到深夜。
我认为非洲人很像老家的白人,他们以为他们是宇宙的中心,一切事情都是为他们而做的。奥林卡人肯定持有这种观点,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条路是为他们而修的。事实上,筑路工也大谈奥林卡人现在去海边方便得多了,有了柏油路,三天就能走到——骑自行车的话还用不了三天。当然在奥林卡没有人有自行车。可有个筑路工人有一辆,奥林卡的男人都看着眼红,都说总有一天也要买上一辆。
所以,就奥林卡人来说,这条路已经“修好了”(反正,它已经到了村口)。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筑路工又回去干活了。他们接到命令还要把路往前修三十英里!而且是沿着现在的路线直接穿过奥林卡村庄。等我们起床,凯萨琳刚种下山芋的地已经给挖掉修路了。奥林卡人当然反对。但筑路工真的拿起了武器。他们有枪,西丽,上头有命令让他们开枪。
西丽,那情景真凄惨。奥林卡人真觉得上了大当!他们束手无策地站着——他们实在不会打仗,除了从前那些部落械斗以外,他们很少想过打仗的事——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庄稼和家园被毁灭了。筑路工严格按监工的指示修路,丝毫不差。道路必经处的每栋草房都给推倒铲平。西丽,我们的教堂、学校、我的屋子在几小时内都被夷为平地。幸好我们把东西抢救出来了。现在一条柏油路笔直穿过村子的中心,村子好像给破了腹,抽掉了内脏。
酋长一听说筑路工要把路修进村子里面,便去海岸打听情况,争取赔偿损失。两个星期以后,他带着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回来了。全部土地,包括奥林卡人的村子,现在属于英国的一个橡胶制造商了。他走近海岸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千百个像奥林卡这样的村子正在清除道路两边的树林,改种橡胶树。古老参天的桉树和其他各种树木、猎物以及树林里的一切都被砍倒杀死,土地被迫休种,他说,地上光秃秃的,跟他的巴掌一样干净。
开始他以为那些告诉他有关英国橡胶公司情况的人一定搞错了,至少关于这家公司的领地包括奥林卡村在内的说法是错的。可最后人们让他去总督府,那是一座白色大房子,院子里旗帜飘扬。他在那里见到了总负责的白人,和他谈了话。就是这个人给筑路工下的命令,这个人是从地图上才知道有奥林卡这个村子的。他讲英语,我们的酋长也努力用英语与他交谈。
他们的交谈一定很艰难。我们的酋长英语并不好,他只是从约瑟夫那里学了几个词,而约瑟夫总是把“英语”说成“阴雨”。
可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村子现在不为奥林卡人所有,他们必须付租金,为了用水,他们必须付水费,因为水也不为他们所有。
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这事听起来实在荒唐。他们世世代代一直住在这儿的,怎么村子会不是他们的了。可是酋长没有笑。
我们得跟那个白人打一仗,他们说。
那白人可不是孤身一人,酋长说,他把军队带来了。
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到目前为止还是风平浪静。人们像鸵鸟一样生活,只要有办法绝不走那条新修的路,而且从来不朝海岸方向看一眼。我们又盖了一座教堂、一所学校和一栋茅屋。我们等着。
这些日子里,科琳得了非洲寒热,病得很厉害。从前很多传教士都因为生这种病死去了。
但是孩子们都很好,男孩们现在愿意与奥莉维亚及塔希一起上课了,很多母亲都把女儿送来上学。男人们不乐意。谁会想娶跟丈夫一样懂得不少事的妻子呢?他们火冒三丈。但女人们自有办法,她们爱孩子,连女儿都爱。
等情况好转的时候,我会再给你多写信的。我相信上帝,情况会变好的。
你的妹妹耐蒂
最最亲爱的西丽:
复活节以后,整整一年的日子都很艰难。科琳生病以来,她的工作都由我来承担,同时我还得护理她,而她很讨厌我。
有一天她躺在床上,我给她换衣服,她使劲瞪我,瞪了好久,她的眼神充满妒意却又颇为可怜。为什么我的孩子长得都像你?她问。
你真的觉得他们很像我?我说。
他们简直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她说。
也许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缘故,你对别人的爱能使他们长得像你,我说。你知道,有些老夫妻长得像极了。
我们到这儿的第一天,这里的女人就看出你们长得很像,她说。
你原来一直在为这事儿烦恼?我想打个哈哈把话扯开。
但她还是望着我。
你第一次见到我丈夫是在什么时候?她一个劲儿地问。
这时候我才明白她的心事。她以为亚当和奥莉维亚是我的孩子,而塞缪尔是他们的父亲!
啊,西丽,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在折磨她!
我是在见到你的那天才见到塞缪尔的,科琳,我说。(我还是没记住时时用“姐姐”的称呼。)上帝作证,我说的是实话。
把《圣经》拿来,她说。
我把《圣经》拿过来,把手放在上面,起誓我说的是实话。
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撒谎的,科琳,我说,请相信我现在说的是实话。她又把塞缪尔叫来,要他起誓在我跟他认识之前他没见到过我。
他说,我向你道歉,耐蒂妹妹,请原谅我们。
塞缪尔一走出屋子,她就要我撩起裙衫,她从病床上坐起来检查我的肚子。
我真替她难受,西丽,也为自己感到羞辱。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她对孩子的态度。她不让他们走近她身边,他们感到莫名其妙。他们怎么能弄懂呢?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下个季度,村里就要种橡胶树了。奥林卡人打猎的地盘已经被破坏,男人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猎物。女人整天待在地里照管庄稼,祈祷上天。她们对天地唱歌,也对木薯和花生唱歌,既有爱情歌曲,也有表示永别的歌曲。
我们这里,人人都很忧伤,西丽。我希望你的生活能幸福。
你的妹妹耐蒂
亲爱的西丽:
你猜是怎么回事?塞缪尔也认为两个孩子是我的!因此他才动员我跟他们一起来非洲。我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以为我是跟踪追迹找孩子来的。他心肠很软,下不了狠心,不能把我撵走。
如果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他问,那是谁的?
但我首先要问他几个问题。
你去哪儿找到他们的?我问。西丽,他给我讲了一个能使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我希望你,可怜的人,有些心理准备。
从前有个富裕农民,他在城边有田产。就在咱们的城边上,西丽。他庄稼种得好,干什么都发财,他决定开爿店,卖布匹,试试运气。结果,他的生意非常兴隆,他只好动员两个弟弟来帮他经营。日子一久,他们的买卖越来越好。白人商人开始聚在一起,抱怨他的店把他们这些店的黑人顾客都抢走了,这个人在布店后边开的铁匠铺把一些白人的生意又揽了过去。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一天夜里,这个人的店被烧了,铁匠铺被砸了,这个人和他的两个弟弟在半夜里被拖出家门,用私刑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