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请我们吃的那些饭,早饭、午饭和晚饭。我激动得吃不下去。可我光是尝尝那些菜就长了五磅。
各家的厕所都在屋子里面,西丽。还有煤气和电灯!
我们学了两个月的奥林卡方言,这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地区的人讲的话。一位大夫(黑人)给我们做体格检查,纽约传教士协会送给我们和我们将落户的村子一些药品。传教士协会是由白人主持的,他们不谈关心非洲一类的话,只谈责任,职责。离我们的村子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白人女传教士,她已经在非洲生活了二十年。据说当地人十分爱戴她,尽管她认为他们跟她所谓的欧洲人是完全不同的种族。欧洲人是住在一个叫欧洲的地方的白人。老家的白人就是从欧洲来的。她说非洲雏菊和英国雏菊都是花,但完全不一样。传教士协会的人说她成绩很大是因为她不去“宠”她照看的非洲人。她还会说他们的语言。告诉我们这番话的传教士协会的人是个白人男人,他望着我们,好像不大放心,他不相信我们能像那个女人一样很好地对付非洲人。
我去了协会以后情绪有些低落。那儿每块墙上都有一幅白人男人的画像。什么叫斯皮克的,叫利文斯顿的。还有个叫德雷还是斯坦利的。我想找一幅白人女人的画像,可是没有找到。塞缪尔也有点忧伤,但他很快振作起来并告诉我们,我们有一大有利条件:我们不是白人,我们不是欧洲人。我们跟非洲人一样都是黑人,我们和非洲人将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振奋世界各地的黑人。
你的妹妹耐蒂
亲爱的西丽:
塞缪尔个子高大。他除了戴牧师的白领圈外,几乎总是穿黑色的衣服。他确实很黑。你不看他的眼睛的话会觉得他很阴沉,甚至有点阴险,但他棕色的眼睛极为温柔,总是在沉思默想。他说的话总叫你放心,因为他从不胡说八道,也从不打击你的情绪,从不故意刺伤你。科琳能够嫁给他,有他做丈夫,真是幸运极了。
我给你谈谈我们那艘轮船吧。轮船叫马拉加号,有三层楼高!我们都有带床的房间(叫舱室)。啊,西丽,真没想到会在滔滔大洋中躺在床上。而那海洋!西丽,大得你没法想象。我们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才到岸。我们到了英国,这是个白人的国家,有的白人很好,组织了反奴隶制传教协会。英国的教会也很热心,要帮助我们。白人男女——他们跟老家的白人长得一模一样——请我们出席他们的集会,请我们上他们家去喝茶,介绍我们的工作。英国人的“茶”其实就是室内野餐会。有各种各样的夹肉面包、小点心,当然还有热茶。我们都用一样的杯子和盘子。
人人都说我太年轻,当不了传教士,可塞缪尔说我一心要去非洲,而我的首要任务是照看好孩子,再教一两班幼儿园。
在英国,我们的工作好像明确一些,因为一百多年来英国一直在派传教士去非洲、印度、中国,天知道有多少地方。他们带回来的东西真多!我们在一家博物馆参观了整整一上午,里面都是珍珠宝贝、家具、皮毛制的地毯、刀剑、衣服,甚至还有从他们去过的世界各国带回来的坟墓。他们从非洲带回来成千上万只花瓶、坛子、面具、碗、篮子、雕像——它们漂亮极了,叫人难以想象造它们的人已经不活在世上。可英国人一再说明他们不再存在了。虽然非洲人当年的文明要比欧洲人发达(当然英国人是不会这么说的,我是从一个叫J.A.罗吉斯的人写的书里读到的),但他们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一直过着艰苦的日子。“艰苦的日子”是英国人谈起非洲时爱用的词句。人们也很容易忘记是英国人使非洲的“艰难日子”变得更为艰难的。千百万非洲人被捕捉,被出卖当奴隶——你和我都是这样的非洲人,西丽!抓奴隶引起的战争摧毁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今天的非洲人民——他们中间最强壮的人被谋杀或者被出卖当了奴隶——疾病缠身,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一蹶不振。他们信仰魔鬼,崇拜死者。他们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
他们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他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仍然爱着他们?我在伦敦冰凉的街头徘徊时一直思索着这些问题。我在地图上寻找英国,它的形状小巧而又平静。我情不自禁充满信心,只要努力工作,思想正确,非洲还是大有希望的。终于,我们坐船去非洲了。我们在七月二十四日离开英国的南安普敦,在九月十二日抵达利比里亚的蒙罗维亚。一路上,我们只在葡萄牙的里斯本和塞内加尔的达喀尔稍事停留。
对蒙罗维亚人我们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因为这个非洲国家是由回到非洲来生活的从前美国的奴隶“建立”的。我暗自纳闷,他们的父母或爷爷辈里有没有人是从蒙罗维亚卖出去的?这些从前被出卖当奴隶、现在又回来当统治者的人和买他们的国家关系密切,他们回来的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西丽,我必须停笔了。太阳晒得不那么厉害了,我得为下午的课和晚祷做准备。
我希望你在我的身边,或者我在你的身边。
我爱你。
你的妹妹耐蒂
最最亲爱的西丽:
我见到的第一片非洲国土是塞内加尔。到过塞内加尔却在蒙罗维亚居留,真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塞内加尔的首都是达喀尔,那儿的人讲他们自己的语言,我猜那叫塞内加尔文,他们还讲法文。他们是我见到过的皮肤最黑的人,西丽。我们平时不是常常说“某某人黑得没法再黑,黑得发蓝”。这里的人就是黑得不能再黑了。他们黑极了,西丽,黑得发亮。老家的人们谈起真正的黑人时总说他们黑得发亮,可是西丽,要是满城都是这些黑得发亮、黑得发蓝的人,他们穿着蓝色的长袍,长袍上是稀奇古怪的图案,跟用各种布料缝成的被子的花样差不多,你能想象是一番什么情景吗?他们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脖子挺长,腰板笔直。你能想象这种情景吗,西丽?我简直觉得我是第一次看到黑颜色。西丽,整个场面有点神奇。这些黑人黑得耀眼,他们的光泽好像来自月光,真是熠熠生辉,不过他们的皮肤在阳光下也闪闪发亮。
可是我不太喜欢我在市场上遇到的塞内加尔人。他们一心想的只是推销他们的产品。如果我们不买的话,他们立刻看透我们,就像他们很快看透住在那里的法国白人一样。我没有想到会在非洲看到白人,可是这里白人多极了。而且并不都是传教士。
蒙罗维亚的白人也多得很。姓塔布曼的总统的内阁里都有几个白人。他的内阁里还有不少长得像白人的黑人。到达蒙罗维亚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出席总统府的茶会。塞缪尔说,总统府就像美国的白宫(我们的总统住的地方)。总统大谈他对开发这个国家的打算和土人的问题,说他们不想干活,不想齐心协力建设国家。我第一次听见黑人用“土人”这个词。我知道对白人来说,黑人都是土人。但他清了下嗓子说他指的是利比里亚的“本地人”,但是我在他的内阁里看不到这种本地人。连内阁成员的妻子们都没一个能算得上是本地人。她们浑身上下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相形之下,科琳和我简直就是衣不遮体,更说不上是什么大场合穿的礼服了。不过,我想我们见到的总统府里的女人大概把一多半的时间都花在穿衣打扮上了。但是她们好像并不满足。一点都不像我们碰巧遇到的、正赶着班上学生去海边游泳的学校老师那么兴高采烈。
我们离开塞内加尔以前参观了他们的一个大可可种植园。一眼望去看不完的可可树。村子就建在地中央。我们望着一家一户疲惫的人群从地里收工归来,手里还拿着装可可豆的小桶(第二天这些小桶又当午餐饭盒),有时候——如果是妇女的话——身上还背着孩子。他们虽然精疲力竭,可是他们还唱歌!西丽,就跟我们在家里一样。累坏了的人为什么还要唱歌?我问科琳。太累了,干不了别的事情,她说。而且这些可可园不是他们的,西丽,连塔布曼总统都不是可可园的主人。住在一个叫荷兰的地方的人才是可可园的主人,那些做荷兰巧克力的人。这里有监工,他们住在田边石头砌的房子里,他们迫使人们卖力干活。
我又得收笔了。大家都睡了,只有我在灯下写信。灯光招来很多虫子,都快把我咬死了。我身上到处都是虫咬的包,连头皮和脚心都给叮了。
可是——
我说起过第一次看到非洲海岸的情景吗?西丽,我的内心,我心灵深处大受震动,好像有个大钟敲了起来,震撼我全部身心,我浑身战栗。科琳和塞缪尔都有同样的感受。我们就在码头跪了下来,感谢上帝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父母——活着的和死去的——哭泣着一心希望能重新看上一眼的土地。
啊,西丽!我有说不完的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祈求,我知道的。但我把一切交给上帝来决定。
永远爱你的妹妹耐蒂


第53章
亲爱的上帝:
我一边战战兢兢,哭哭啼啼,一边努力猜测我们不认识的字眼,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看了两三封信。等我们看到她一切都好,已在非洲安顿下来的时候,某某先生和格雷迪回家了。
你能对付得了吗?莎格问。
我简直没法管住自己,我真想把他宰了,我说。
别杀他,她说,耐蒂很快就会回家的。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索菲亚,别让她回到家里看到你又成了第二个索菲亚。
要我不杀他可真难啊,我说。莎格把她的箱子腾空,把信放进去。
耶稣也挺难当的,莎格说,可耶稣总算想办法当上了。你要记住这一点。他说过,不可杀人。也许他还想加一句:从我做起。他知道他对付的都是傻瓜。
某某先生可不是耶稣啊。我也不是耶稣,我说。
你是耐蒂的亲人,她说,要是你在她快回家的时候变卦了,她会生你的气的。
我们听见格雷迪和某某先生在厨房里乱翻。碗盏乱响,冰柜的门开了又关。
不行,我杀了他我会好受一些,我说。我一直恶心反胃。我现在浑身麻木。
不行,你不能杀他。没有人会因为杀了人而感到好受的。他们只是有所感受而已。
这总比空空落落什么感受都没有要好。
西丽,她说,耐蒂并不是你得操心牵挂的唯一的人。
你说些什么呀?我问。
还有我,西丽,为我着想一点。西丽,如果你把艾伯特杀了,我就只剩下格雷迪了。我一想到这个就受不了。
我想起格雷迪的大板牙不由得哈哈大笑。
你住在这儿的时候,叫艾伯特允许我跟你一起睡吧,我说。
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把这件事办成了,她来跟我睡了。


第54章
亲爱的上帝:
莎格和我,我们俩像亲姐妹一样睡一个被窝。尽管我非常想跟她亲热,非常想好好看一番,可是不成。现在我知道我死了。可她说,不是的。生气、发愁、想杀人都会让你变成这种样子的。没什么可发愁的。
我真喜欢搂搂抱抱,她说,两人依偎在一起。我现在什么别的都不需要。
对啊,我说,搂搂抱抱是叫人惬意。依偎在一起也挺有意思。这两样都好。
她说,就这样打发日子,太平淡了,我们该干点不一样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我问。
嗯,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才说,我来给你做条长裤吧。
我要长裤干吗?我说,我又不是男人。
别那么自以为是,她说,你就算穿裙子也并不好看多少。你生来不是穿裙子的料,你没有那么好的身段。
我不知道,我说,某某先生不会让他老婆穿长裤的。
为什么不让?莎格说,这儿里里外外的活儿都是你干的。你穿着裙子犁地那样子真叫人看了生气。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没被裙子绊倒,也没把裙子卷到犁尖上去。
你纳闷吗?我说。
是的。还有,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常常穿艾伯特的长裤,他有一次还穿过我的长裙子呢。
他不会穿的。
他就是穿过的。他从前真有意思。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他喜欢我穿长裤。长裤就好像是挑逗公牛的红布。
呃,我说,我能想象那番情景,可我一点都不喜欢。
哎,你知道长裤该怎么做的吧,莎格说。
我们拿什么做长裤呢?我说。
我们最好找些别人的军服,莎格说,先练练刀。军服的料子又结实又好,而且还不要钱。
找杰克,我说,奥德莎的丈夫。
好吧,她说,我们天天读耐蒂的信,做衣服。
我手里拿的是针不是剃刀了,我心想。
她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搂住我。


第55章
亲爱的上帝:
自从我知道耐蒂还活着,我就有点神气起来。我想,等她回家,我们就离开这儿。她和我,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我想知道他们的模样。却又不敢去想他们。我感到丢脸。老实说,那不完全是爱。他们这儿正常吗?头脑好使吗?讲情理有见识吗?莎格说乱伦生的孩子常常很笨。乱伦是魔鬼的坏招儿。
可我真想念耐蒂。
这儿真热,西丽,她来信说。比七月还热。比八月加七月还要热。就像七、八月间在小厨房里守着大火炉做饭那么热。
亲爱的西丽:
我们要去住的村子派了个非洲人来船上接我们。他的教名是约瑟夫。他又矮又胖,手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他跟我握手时,我觉得好像有样软绵绵、潮乎乎的东西掉了下来,我差点去抓住它。他会说一点英语,他们叫半吊子英语。跟我们说的英语很不一样,又多少有点相像。他帮我们从轮船上把行李卸下来装到来接我们的小船上。这些小船其实就是木头挖的独木舟,像印第安人的独木舟,你在图画里看到的那种船。我们的行李装了三条船,还有一条船装我们的医疗用品和教学材料。
我们坐上船就听船夫们边唱边你追我赶地往岸边划去。他们不大留心我们这几个人和货。我们到岸时他们并不搭把手帮我们下船上岸,他们还把我们的一些东西放到水里。他们欺侮可怜的塞缪尔,约瑟夫说他给他们的小费太多了。他们一拿到钱就转身招呼站在岸边要乘轮船摆渡的人。
港口很漂亮,可是水太浅了,轮船进不来。因此在轮船航行的季节,小船船夫们的生意很好。这些人都要比约瑟夫身材高大,比他结实得多,他们大家,连约瑟夫在内,皮肤都是深咖啡色,不像塞内加尔人的那种黑颜色。还有,西丽,他们的牙齿结实极了,整齐极了,白极了!我在横渡大洋的过程中老想到牙齿,因为我一路上差不多一直在牙疼。你知道我的大牙蛀得很厉害。英国人的牙齿真叫我吓一跳。差不多都参差不齐,蛀得发黑。我真纳闷是不是英国的水土有问题。非洲人的牙齿让我想到马的牙齿,满口齐齐整整的,又直又结实。
港口“市区”的大小就跟城里的五金商店差不多。市内有小摊,摆满了布料、风雨灯、煤油、帐子、野营用的被褥、吊床、斧子、锄头、砍刀等工具。整个地方是由一个白人经营的,可有些卖农产品的摊子是租给非洲人的。约瑟夫指点我们买该买的东西。一把煮水的大铁壶、一个洗衣服的镀锌的铁盆、帐子、钉子、榔头、锯子、镐、煤油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