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最恨我喜欢跟男人睡觉,她说。她从来不喜欢做碰人身体的事情,她说。我想亲亲她,她转过脸去。别来这一套,丽莉,她说。丽莉是莎格的真名。她甜蜜可爱,大家都叫她莎格。
我爸爸喜欢我亲他搂他,可她不喜欢这种样子。所以我见到艾伯特,一投入他的怀抱,就再也不肯出来了。那滋味真是好,她说。你知道我跟艾伯特生了三个孩子。瞧艾伯特那种软骨头的样子,要不是那滋味真是好我才不会跟他呢。
我三个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产婆来我家,牧师来了,还有一帮子教堂里的好女人也来了。我疼得昏天黑地说不上姓啥名啥的时候,他们谈起忏悔来,认为这是个谈忏悔的好时机。
她哈哈大笑。我傻得很,不会忏悔。她又说,我爱艾伯特—
我什么话都不想说。我待的地方挺安静的。这儿静悄悄的。没有艾伯特。没有莎格。什么都没有。
莎格说,生最小的孩子的时候,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去孟菲斯跟我妈妈的野妹妹住在一起。妈妈说,她跟我一样。她喝酒,她打架,她见男人就沾。她在一家小客栈里干活。当厨师。给五十个人做饭,跟五十五个人睡觉。
莎格说啊说的,没完没了地说。
还有跳舞,莎格说。艾伯特年轻时跳舞跳得比谁都好。有时候我们一跳就是一个小时。跳完以后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就得找个地方躺下睡觉。他还会逗乐。艾伯特真滑稽。他老让我笑。他怎么现在一点都不滑稽了?他怎么连笑都不大笑了?他怎么连舞都不跳了?她说,老天爷啊,西丽,我爱的男人出了什么事儿?
她安静了一阵子又说,我听说他要娶安妮·朱莉亚,真是大吃一惊。她说,我太吃惊了,都不觉得难受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归根结底,艾伯特和我都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情应当再进一步。可我们两人的做爱已经登峰造极,不可能再提高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可他是个软骨头,她说。他爸爸对他说我是贱坯,我妈妈以前也是贱坯。他哥哥也这么说。艾伯特想据理力争,可被他们驳倒了。他们反对我和他结婚的理由是我有孩子。
可他们是他的孩子,我对某某老先生说。
我们怎么知道?他问。
可怜的安妮·朱莉亚,莎格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真坏,还真野。天哪,我以前到处对人讲,我不管他跟谁结婚,我还要跟他睡觉。她沉默半晌,又说,我确实这么做了。我们公开一起睡觉,名声都坏了。
可他也跟安妮·朱莉亚睡觉,她说,她什么都没有,连对他的爱情都没有。她一结婚她家里的人就把她给忘了。接着就有了哈波他们那群孩子。最后她就跟用枪把她打死的那个男人睡觉。艾伯特揍她。孩子们拖累她。我有时候真想知道她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心想,什么都不想,而且尽量不去想。
我跟安妮·朱莉亚是同学,莎格说。她真漂亮。黑黑的,皮肤光滑极了。眼睛又大又黑亮,像天上的月亮。人长得很甜很可爱。该死的,莎格说,我很喜欢她。可我干吗要那样坑害她。我常常一连一个来星期不让艾伯特回家。她就来求艾伯特给点钱,给孩子们买吃的。
我觉得她掉了几滴眼泪在我手上。
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莎格说,待你真不好,把你当用人。这是因为艾伯特娶了你。我并不要他做丈夫,她说,我从来没有真正要他做丈夫。可要他看上我,你知道吗,因为大自然已经做了安排。大自然说,你们两个人,结合吧,因为你们能做个好榜样。我不想反抗。不过我们俩一定只有肉体合得来,她说。因为我不了解这个不跳舞、不说笑、不讲话,而要打你、把你耐蒂妹妹的信藏起来的艾伯特。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心想。我很高兴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52章
亲爱的上帝:
我知道艾伯特把耐蒂的信藏起来了,我马上就知道他放在哪儿。它们都在他的箱子里。凡是艾伯特的宝贝都收在他的箱子里。他把箱子锁了起来,可是莎格找得到钥匙。
一天晚上,某某先生和格雷迪出去了,我们把箱子打开。我们发现好多莎格的内衣和内裤,几张下流的画片,在他的烟草下面是耐蒂的信。一捆又一捆的信。有的很厚,有的很薄。有的拆开了,有的没有拆。
我们该怎么办?我问莎格。
她说,好办。我们把信纸抽出来,把信封照原样放好。我看他不大会注意箱子的这个角落的,她说。
我生起炉子,放上茶壶。我们用热气熏开信封,把信纸抽出来都放在桌上。我们把信封放回箱子里。
我来给你整理出个头绪,莎格说。
好吧,我说,可别在这儿干,咱俩进你和格雷迪的屋子吧。
她站起身,我们走进他们的小房间。莎格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把耐蒂的信都摊在她身边。我靠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
这些是最早的几封信,莎格说,这儿有邮戳。
亲爱的西丽,第一封信写道:
你得斗争,离开艾伯特。他不是个好东西。
我离开你家走在路上,他骑马跟在我后边。我们走到看不见你家的时候,他赶上来跟我没话找话说。你知道他那一套,你气色真好,耐蒂小姐之类的话。我不理他,加快了步伐,可我的包袱太重,太阳晒得真厉害。走了一阵子我只好坐下休息。这时候他下马想来亲我,把我拖进树林里。
哼,我跟他打了起来。上帝保佑,我把他打得好疼,他放开了我。不过他有点生气。他说,我这么对待他,我别想收到你的信,你也不会收到我的信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总算搭上大车进城来。让我搭车的人指点我去某某牧师先生家的路。一个小女孩开的门,她的眼睛长得跟你像极了,我当时大吃一惊。
爱你的耐蒂
第二封信说:
亲爱的西丽:
我老想现在还不可能收到你的信。我知道你照看某某先生的孩子有多忙。可我真想念你。请尽快给我写信,一有空就写。我天天想念你,时时刻刻都想念你。
你在城里见到的那位太太叫科琳。小姑娘叫奥莉维亚。丈夫叫塞缪尔。小男孩叫亚当。他们很厚道,待我很好。他们住在一个教堂边上的一座挺好的房子里,塞缪尔就在那个教堂里传教,我们在教堂事务上花很多时间。我用“我们”这个词,因为他们无论干什么事情都让我参加,我不觉得我是外人,也不孤单。
可是上帝啊,我真想你。我常想到你为我所做的牺牲。我真心爱你。
你的妹妹耐蒂
又一封信说:
最最亲爱的西丽:
我快要急疯了。我想艾伯特跟我说的是真话,他没把我的信给你。我想到能帮助我们的只有爸爸一个人,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哪儿。
我问塞缪尔他能不能去拜访你和某某先生,只是去看看你好不好。可他说他不能乱管闲事引起夫妻不和,何况他并不认识你们。我因为得求他感到很懊恼,他和科琳一直待我很好。可是我的心要碎了,因为我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我得上别处去。可我走以后,我们俩怎么来往?我们怎么能知道彼此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科琳、塞缪尔和孩子都是人们所说的传教士,都属于美洲非洲传教士协会。他们以前上西部去给印第安人传过教,一直对城里的穷人传教。他们现在正在准备去非洲传教,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天职。
我真不想离开他们,我们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们一直待我像一家人。我是说,真正的一家人。
有可能的话,请给我写信。我在信里附了几张邮票。
爱你的耐蒂
又一封信,厚厚的,日期是两个月以后。信上说:
亲爱的西丽:
我在来非洲的船上差不多每天都给你写一封信。可等我们靠岸时,我泄气极了,我把信撕成小碎片,扔进水里。艾伯特不会让你收到我的信的,我写信又有什么用。我把信撕了,扔在水里寄给你,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我现在想法变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活使你感到无比羞愧,你没法跟上帝谈,只好写信,虽然你认为你的信写得很不好。啊,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不管上帝是否会读这些信,我知道你还会接着写的,这对我是很大的启发。总之,我不给你写信的时候,就跟我不做祈祷一样难受,好像把自己禁闭起来,心里憋得难受。我孤单极了,西丽。
我来到非洲是因为本来要跟科琳、塞缪尔一起来照看孩子。筹建学校的一个传教士突然结婚了,她的男人不肯放她走,也不肯跟她来非洲。他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要动身了,这样就多出一张票,没有传教士可给了。我这时候还没找到工作。我从来没想过要到非洲来!虽然塞缪尔、科琳和孩子们成天唠叨非洲,我从来没把它当回事,没想过确实有这么个地方。
比斯利小姐从前说非洲那儿都是些不穿衣服的野人。连科琳和塞缪尔有时也这么想。不过他们比比斯利小姐,比我们所有的老师,都知道得要多。他们还谈到他们为这些受践踏的人们所能做的种种好事。他们来自这些人,而这些人需要耶稣和医疗方面的好建议。
有一天我跟科琳进城去,我们看到市长夫人和她的侍女。市长夫人在买东西——不断地从商店里出出进进——她的侍女在街头等着她,替她抱大包小包的东西。我不知道你见过市长夫人没有。她像个浑身湿透的小猫。她的侍女可一点不像侍候人的女用人,尤其不像侍候湿猫的人。
我跟她的侍女谈话。可她刚跟我说上两句就好像感到难堪。她好像突然使自己消失了。西丽,这真是奇怪极了。我刚向一个活人问好打招呼,这活人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外形。
我想了整整一夜。塞缪尔和科琳给我讲他们听来的关于她变成市长家女用人的故事。她打了市长,后来市长和他的妻子把她从监狱里接出来,让她在他们家做工。
早上我问了不少关于非洲的问题,开始阅读塞缪尔和科琳的关于非洲的书籍。
你知道,几千年以前,非洲就有大城市,比米利奇维尔还要大,甚至比亚特兰大还要大吗?你知道,造金字塔、奴役以色列的埃及人原来是有色人种吗?你知道,埃及在非洲,我们在《圣经》里读到的埃塞俄比亚指的是全非洲吗?
我读了一本又一本,把眼睛都快读瞎了。我读到非洲是怎么出卖我们的,他们为财不惜牺牲他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怎么坐了船来美国的;我们怎么被迫干活的。
我从来没想到我无知到这样的地步,西丽。我对自己的了解简直是沧海一粟。可比斯利小姐说我是她教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但有一点我十分感激她,她教会我自己学习,靠读书,靠钻研,靠写一手好字,还使我多少保持求知的欲望。因此,在科琳和塞缪尔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来,并帮他们在非洲中部建立一所学校的时候,我说愿意。不过,他们必须把他们知道的一切教给我,使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传教士,一个他们可以称之为朋友而不感到羞耻的人。他们答应接受这个条件,于是我开始接受真正的教育。
他们恪守诺言。我日夜学习。
啊,西丽。天下竟然会有要我们掌握知识的黑人!他们希望我们成长,看到光明!他们不像爸和艾伯特那样坏,也不像妈那样被压垮了。科琳和塞缪尔的婚姻十分美满。开始时,他们唯一伤心的是他们不会生孩子。后来,他们说,“上帝”给他们送来奥莉维亚和亚当。
我想说,“上帝”还给你们送来孩子们的姐姐和阿姨。可我没有说出口。对的,“上帝”送给他们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西丽。他们是在爱抚、基督教的博爱和对上帝的信赖中成长的。现在“上帝”又派我来照看他们,保护他们,钟爱他们。把我对你的满腔热爱倾泻在他们的身上。这是奇迹,对吗?你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不过,要是你能相信我在非洲——我真的在非洲——的话,那你就什么都可以相信的。
你的妹妹耐蒂
下一封信说:
亲爱的西丽:
我们进城的时候,科琳买了两块料子给我做了两身出门穿的衣服。一件茶青色,还有一件是灰色。长长的斜裙和西服式上衣,配上白色的布衬衣和系带的靴子。她还给我买了一顶镶着方格宽布条的女式硬草帽。
虽然我为科琳和塞缪尔干活,替他们照看孩子,我并不觉得自己是用人。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教我学习,而我又教孩子们学习,而教与学和工作是没有开始和结尾的——它们交织在一起。
向教友们告别真叫人难受。不过也很快乐。大家都满怀希望,相信在非洲能做很多的事情。在教堂讲坛上方挂了一条标语:埃塞俄比亚向着上帝伸出双手。埃塞俄比亚就是非洲,这意义多么重大啊!《圣经》里的埃塞俄比亚人都是黑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虽然《圣经》里说得很明白,你如果注意词句的话,就会看到这一点。欺骗你的是《圣经》里的图画,以及说明文字的那些插图。画里所有的人都是白人,所以你以为《圣经》里的人都是白人。不过当时真正的白人在别的地方。因此《圣经》说耶稣基督的头发像羔羊的毛发。羔羊的毛发不是笔直的,西丽,而且也不是鬈曲的。
关于纽约——关于我们坐了去纽约的火车——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们乘的是火车的座席,可是西丽,火车上真有床!还有饭店!还有厕所!床是从椅子上边的墙里拉出来的,叫卧铺。只有白人可以乘卧铺,上饭馆。他们不跟黑人用同一个厕所。
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月台上,有个白人问我们上哪儿去——当时我们下火车去呼吸新鲜空气,掸掉身上的尘土与沙子。我们告诉他我们要去非洲,他不大高兴,有点出乎意料。黑鬼去非洲,他对他妻子说,我算开了眼界。
我们到纽约时又脏又累,可又兴奋极了。听着,西丽,纽约是个美丽的城市。黑人自己有一个区,叫哈莱姆。黑人开的汽车比我想象的不知要漂亮多少倍,他们住的房子要比家乡白人住的房子好得多。教堂有一百多个!我们每个都去了。我和科琳、塞缪尔及孩子们一起站在教徒前面,常常对哈莱姆人民的慷慨与热心感到吃惊。他们的生活是如此美好与庄严,西丽。一提起“非洲”,他们便不断捐献,弯下身子摸出更多的钱来捐献。
他们热爱非洲。他们随时随地都会把帽子一扔起来捍卫非洲。说起帽子,我想告诉你,如果我们只用帽子募捐的话,我们的帽子盛不下他们捐给我们事业的钱。连孩子们都送来他们的零花钱。请把这些钱送给非洲的孩子们,他们说。西丽,他们穿得漂亮极了。我真希望你能看到他们。现在哈莱姆区里,男孩流行穿一种叫灯笼裤的裤子——宽宽大大的裤子,只是在膝盖下面才系得很紧。女孩流行在头上戴花环。他们真是天下最美丽的孩子,亚当和奥莉维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