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取得的成绩令人羡慕,但他开始不满于自己选择的道路。是父母为了让他能攻读法律而付出的高昂学费导致他的自信心动摇了吗?在格雷律师学院进修的三年间,这种想法总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不安。当他最终拿到学位,穿着传统长袍,受到校长鼓励时,他并没有感到特别骄傲。因为在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律师。
为什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能确定一点:必须选择其他道路。他不想在英国司法制度的泥潭里迷失,那还不如去亚马孙的丛林迷路。可以去南美,印度、中东、南非……考虑到他的身体条件,他应该去过充满冒险的生活。可是,他这个宝贵的想法一直无法付诸实践,即便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考虑也毫无进展。他始终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后来,他的父母感染了风寒,相继去世,这使他心乱如麻,可父母给他留下的一点儿遗产又让他有条件推迟作出决断的时机。这简直是一个邪恶的圈子,毫无出路。
诺威仪·理查德森快三十岁了。他日复一日地在伦敦中心的各种酒吧中流连,或是安静地待在一个角落借酒浇愁,梦想他的冒险道路。他的额头被栗色的柔软头发所遮挡,眼神中透露着悲伤。
说实话,诺威仪不应该满脑子惦记着冒险,因为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命运之神听到了他的心声,还非常慷慨地满足了他的愿望。“鞋子奇案”也许比不上黑瓦洛人或者祖鲁人的传奇故事那样具有传统的冒险乐趣,但是“鞋子奇案”的神秘性足以让苛求的谜团爱好者心满意足。首先是鞋子本身,鞋子的数量、种类和尺码都足以让人惊诧。其次,有一个人受雇做着纯粹毫无意义的工作。最后是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它竟然能够在门窗完全从内部封死,大家都认为只有幽灵能够进出的房子里活
动……
圣安德鲁教堂的钟刚刚敲了九下。尽管老主教酒馆里的喧哗声响亮,但诺威仪还是隐约听到了钟声,并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到远处一个同样偏僻的桌子边出现一个女人,那里五分钟之前还是空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简洁而优雅,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可惜啊,那个女人并没有表现出类似的感情!她的眼神既没有对诺威仪表现出热情,也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有所表示。酒馆中已经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她,但是年轻女人冷若冰霜的态度让他们都放弃了搭讪。
诺威仪看到她点了一杯波尔图酒并焦躁地小口地抿着。诺威仪忍不住分析:这个女人遇到了麻烦,可能是感情问题。他很想去充当安慰者的角色。
他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她失神的眼光有一种神秘感,让诺威仪心动。他满心希望那双眼睛能够落在他身上……
年轻的女人又要了一杯波尔图酒。这时,诺威仪感觉自己刚才的判断可能不准确,那张迷人的面孔上流露的不是伤感……也许是恐惧?
当诺威仪还在瞎猜的时候,那个女人果断地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走向酒馆的大门。诺威仪开始欣赏着她那精力充沛的步伐、坚挺的脖子和被紧身外套完美衬托出的优雅身姿。酒馆里来往的人流不时地挡住他的视线,当最后发现她时他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
“该怎么办?起身追上去?找到她,宣称自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他痴痴地望着大门好久,脑子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运作。突然,诺威仪皱起了眉头。
他发现有人刚刚突然起身离开了酒馆。这人的动作之快,使得诺威仪只看到一个影子消失在大门外面。从衣着上看,那应该是一个男人,别的全然不知。让诺威仪不安的是,那个人离开老主教酒馆的方式有些偷偷摸摸,似乎是想紧随在那个年轻女人后面。
诺威仪开始考虑应该如何应对。这个年轻女人似乎正处于危险之中,他开始认真对待那种威胁,与那名紧随其后的男人相关的威胁。理智让位于直觉和骑士精神,他决定立刻采取行动,起身赶向酒馆大门。他迅速穿好大衣,慌忙拾起放在一旁的帽子准备离开老主教酒馆。可惜拥挤的人流延缓了他的动作,导致他丧失了宝贵的几分钟。找到那个女人的希望已经渺茫,不过好在他很熟悉那个街区。
他在酒馆门口的两个灯笼下面稍作停顿,随即转向了霍本交叉路口,那里是这附近重要的交叉路口,好几条大街在那里交汇。此时,街上的车流和人流变得稀疏。他大步流星地顺着走过去,看到了上霍本街有一个人影行进的速度明显比其他人快,并突然转向右侧。
诺威仪赶到了刚才那个人影出
现的准确位置,那旁边就是枫叶酒吧,诺威仪很熟悉它那具有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外观——向外突出的飘窗和阳台。这附近还有通向盖特豪斯街的老门廊,他觉得人可能就在下一条街。
又走了一会儿,他到了贝德福特街。街道两侧是成排的别墅,阴暗而寂静,显得不那么友好,虽然有几栋房子的窗户还亮着灯光,但是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又进入普令斯顿街,没有发现人影,这使他更加犹豫不决。他觉得能够追上那两个人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附近一座教堂的钟楼响了,时间到了九点半。他钻进红狮子广场,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他放慢脚步,机械地从一个小栅栏门进去,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停下脚步。他听到小广场另一端传来奇怪、尖利、沙哑的声音,夹杂着风声。由于周围一片昏暗,他只能看到乔木和灌木的影子。他支起耳朵,总算听到了几句不算完整的对话——甚至完全算不上正常的对话。
“按照我们说的做,别说什么废话……我们付钱给你,不是让你问问题!立刻消失,直到下个星期,你明白了吗?”
那声音中混杂着鄙视、冷笑。诺威仪能够感觉到一种威胁的意味。下面的一句话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最后一个忠告,干好你的工作,否则……”
那人话说到一半,悬而不决,随即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声。
诺威仪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黑暗,他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看到那个方向出现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人影。
这是不是那个紧随着年轻女人的家伙?他无法断定,决定跟着直觉走。他看到那个人影迅速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街道,步伐正如他不久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人影。
在离诺威仪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被灌木掩盖的长凳,他看到大概三十米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灌木丛,那后面肯定也有一个长凳,刚才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来自那里。这时,他又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和刚才尖厉的声音完全不同。诺威仪立刻就断定那就是他在寻找的年轻女人,那个他如此急切想要见到的女人。
他顺着草地绕到广场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棵大树,正好可以用作掩护。
他没有搞错。年轻女人就坐在长凳上,两手掩着脸,无法抑制地抽泣。诺威仪的脑子里闪现出好几个问题,尤其是关于刚刚匆匆离开的那个古怪的男人和她的对话,但此刻最紧迫的问题是如何去向那个女人搭话。他犹豫了很久,直到年轻的女人停止哭泣,但仍然垂着头时,诺威仪决定孤注一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树后面缓缓走出来,用最自然的方式坐在她旁边。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拿出一支香烟,心中暗自咒骂自己是一个超级傻
瓜。一个绅士应该这么做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空寂无人的地方,就坐在一个年轻女人身边?只怕她会认为诺威仪是一个笨拙的情感骗子。
可是很奇怪,她竟然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扭头看诺威仪。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米!她不可能没有看到诺威仪坐下,虽然她已经抬起头。她开口了,声音虚弱而犹豫不决,可是她说的话差点儿让诺威仪惊掉了下巴。
“我没想到您今天晚上会出现……”
她肯定把诺威仪当成了另一个人。诺威仪暗暗松了口气,就像刚刚踏上钢丝就要失去平衡的杂技演员恢复了平衡。仔细想想,那个女人认错人也情有可原,小广场的这个角落本身就很昏暗,而且夜晚风冷的缘故他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还把帽子扣在头上。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潜意识里认为不可能有陌生人贸然坐在她旁边,毕竟这个公园里不止这一个长凳。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突然说:“您别跟我说计划又改变了?”
她所得到的回应只是诺威仪轻微的咳嗽声。
“还是十六日,晚上九点,对吗?”
“是的,是的……”诺威仪嘟囔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随后所说的话完全不受理智所控,完全是长期阅读推理小说所形成的自然反应,“我希望您还记得地点。”
“我当然记得,最后一扇门,在楼上……鸟……鸟……”
那个女人明显犹豫起来,诺威仪扭过头观察她,她也看向诺威仪,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诺威仪注意到她竖着右手大拇指,这肯定和她刚才的话有关联,不过诺威仪现在没有时间考虑大拇指——这个细节至关重要,之后会多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可是,可是……”她嘟囔着,“您不是……”
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诺威仪迅速解释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也解释了他追上来的动机,尤其是他的不安。
“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就是从酒吧跟你出来的人,对吗?”
“声音沙哑的男人……”她迟钝地重复着,面无表情,“可是……”
诺威仪解释说:“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些对话。”
“可是……我……”
“您正处于危险当中,不是吗?”
那个年轻的女人又露出了恐惧和惊慌的表情。
“我,不,但是……”
“那么,是另有其人?”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噙着泪光,诺威仪急切地问,“是您所关心的人遇到了危险?”
她用手捂着脸,完全无法抑制哽咽声。
“小姐。”诺威仪笨拙地说,“我……我真的很抱歉……”
几秒钟之后,诺威仪把那个陌生的女子搂在怀里。这举动连他自己都感到吃
惊。他感觉自己在趁人之危,满足私欲。不管怎么说,诺威仪知道自己怀里的女子绝对遇到了麻烦,想等她的情绪稍稍稳定再试图搞清楚。
“您当然没有义务回答我,但我恳请您相信我。我一心一意地想要帮助您,绝对会保守秘密。我相信您面临极大的威胁,或者是您身边的人将陷入困境。对吗?这个月十六日晚上九点?”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把嘴唇凑了过来。诺威仪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不过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无法充分享受这美妙的瞬间。
“忘记我。”她站起来,声音也更加稳定,“请忘记我,忘记今天晚上的一切。答应我,好吗?”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身跑掉了。
诺威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远去。
等她已经消失在街角,诺威仪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很快就扫清了疑虑,然后更加坚定了信心:那个年轻的女子心中压抑着恐惧,她的恐惧是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带来的。他也更加确信在十六日的晚上九点将会发生非常严重、非常糟糕的事情,地点和鸟有关系……
第二章
电话铃响的时候,阿奇巴尔德·赫斯特警官刚刚从衣帽架上取下他的外套,松了口气,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他听到电话响了几声,无奈地回到办公桌边,刚才精心梳理的头发又垂到了额头上,每次他气急败坏的时候都是这样,他还以此跟周围的人自嘲。大家都已经熟知他的“心情晴雨表”,也知道每次他的头发落在额头上都不是好兆头。赫斯特赶忙把那缕头发挪回他粉红色的头顶——那里头发稀疏。
这位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的代称。的警官身材肥胖,呼吸急促,五十岁出头。在他日常的诸多烦恼当中,最让他头痛的就是那些离奇的、超乎常理的案子。这些案子似乎特别喜欢他,从他开始当警官开始就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他所处理的某些疑案已经超出了“复杂”的范畴,是真正令人匪夷所思、超越人类常识的案子。例如棕榈树的案子,一个年轻的船员在多名证人面前中了十几刀,而证人完全没有看到和他搏斗的凶手。还有多塞特村的奇案,一名神秘的喷壶爱好者在一夜之间把八十个家庭不可或缺的园艺工具偷走了,搞得失主们惊诧而愤怒。
赫斯特警官似乎有第六感,总是能够预先嗅到奇案的味道。总之,他拿起话筒的时候,脑子里还有另一种警铃在响。
“是我……说吧……啊!是他……当然了,约翰逊,让他上来。”
他放下听筒,长长地出了口气,搓着手,难掩兴奋之情。刚才他还在瞎担心。他点燃一根雪茄,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灰色天空和轻雾后面隐约显现的大本钟,心情舒畅。
过了几分钟,有人来敲门,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这个熟悉的身影总能给赫斯特警官带来安慰。
“图威斯特,我的朋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个客人和蔼地笑着。“我还担心这个钟点儿您可能已经走了。”
“我希望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情。”
“完全没有。我只是来看看您。说起来,您似乎精神矍铄!”
平时赫斯特警官很可能会用自夸来掩饰,不过今天他选择诚实地向图威斯特博士表达他刚才听到电话铃声时引发的忧虑。
图威斯特博士六十多岁,戴着夹鼻眼镜,有一双狡黠的眼睛,留着漂亮的胡须,仅从外表上就可以判断出他是一位犯罪学家。他具有非常强大的推断能力,常常能够帮助赫斯特警官破案。
图威斯特博士顿了顿,说:“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理论?如果愿望足够强烈,它就很有可能变成现实。”
警官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其实很简单,您越是希望某件事发生,它真正发生的概率就越高。”
“我还是不明白……”
“真的?”
“
哦!我明白您要说什么。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您不明白,我完全不希望那些讨厌的案子落到我的头上!”
“那么,您最好避而不谈,或者少提到,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