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突然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用非常响亮的声音回答,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是的,就是那天晚上,我从伦敦坐出租车回来,因为我错过了最后一班火车。我去采购……”
“可是警官,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她的丈夫变得突然烦躁起来。
“因为我们有理由问这个问题,就这样。”刚才图威斯特博士唠唠叨叨的时候,警官只得像雕像一样默不作声。现在终于有机会控制局面,他感到心满意足,“不光是这个问题,还有呢,泰尔福特先生,我希望确认一下,有人说您曾经为老路易斯收集鞋子的问题作出一种解释,您说他可能利用鞋跟来走私珠宝。有这么回事吗?”
尽管警官咄咄逼人,历史学教授却恢复了平静的微笑,用镇定的语调回答:“是的,我确实提出过这种假设,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多久之前?”
“大概两年前吧……”
“您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泰尔福特轻轻地摇晃脑袋,似乎要整理他的记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实际上,我们时不时地讨论这个话题。我记得是温斯洛或者是沃尔特首先提出了一种近乎荒谬的想法,说老路易斯有可能是一个犯罪分子……”他又转向妻子,“劳拉,也许你记得一些细节。劳拉,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此刻的劳拉·泰尔福特脸色苍白如纸。阿瑟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劳拉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听起来让人无法信服。“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想到了前天可怕的事情,我没法不去想。给我倒点儿白兰地……”
阿瑟·泰尔福特立刻去倒酒。劳拉喝了几口之后,脸上恢复了一点儿血色。阿瑟也给图威斯特博士和赫斯特警官倒了酒,他们并没有拒绝。之后,图威斯特博士又把话题转到了老伦敦之友俱乐部上。
“我最近刚刚被提名为副主席。”泰尔福特谦逊地解释说,“我自然感到非常荣幸,但是我觉得我的朋友沃尔特·林奇比我更适合。”
“您很赞赏沃尔特·林奇,也就是老路易斯·费迪蒙特的侄女婿?”
“是的。我认为他的贡献更突出,因为他不像我这样专职研究历史。他教授德语,和我在同一所学校。我们经常见面,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我们有时在一些细节上无法达成一致,就像刚才我们讨论的头颅的问题。温斯洛所参照的摹本上只有三根铁杆,没有头颅,
而我和林奇都认为应该在上面装饰上头颅,这样才算真的传神。可是后来我们争论起来,无法决定应该在哪根铁杆上装头颅,因为我们无法确定彩照摹本的确切年代。”
“我明白。”图威斯特博士表示赞同,在他看来,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荒谬,我们并不知道那些死者的相貌。而且将人物做成缩微模型,无法使其面孔清晰可见,就算温斯洛那样的能工巧匠也无法表现面部细节。同样的问题还有那些壁龛里的小雕像。沃尔特喜欢纠结细枝末节……”
“在这方面,你也并不逊色。”劳拉已经恢复了一些气色,“你们两个人在纠结琐碎问题上不相上下……”
阿瑟·泰尔福特微笑着。“我想这就是我们关系好的基础。我们只在这种问题上争执。”
“确实如此。”劳拉叹气,“你们只有这一个话题,我都习惯了。”
众人陷入一阵沉默。赫斯特警官赶紧借这个机会把话题从历史拉回到这次拜访的主题——关于老路易斯·费迪蒙特的墓穴被破坏的事情。分析作恶者的动机时,泰尔福特和他的妻子都毫无头绪。赫斯特又询问他们是否认为路易斯·费迪蒙特发疯了,除了收集鞋子是否还有其他疯狂的迹象。
阿瑟·泰尔福特想了想,眼睛里闪动着笑意,说:“现在我只能想到一件事情。路易斯去往阴间之前不久,也许就在那之前一个月……那时候已经下雪了。一天晚上,我散步回来,穿过田野,吃惊地发现老路易斯藏在一堵矮墙后面,偷偷监视一个刚从教堂出来的人。那人是斯坦浦通太太,她有时候帮助牧师整理教堂内部。斯坦浦通太太没有看到老路易斯。等她稍稍走远,他朝着斯坦浦通太太扔了一个雪球,还大叫了一声。那个雪球正中斯坦浦通太太。尽管他年纪不小,但动作还很敏捷!我当时很吃惊,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匆忙地逃跑,从我面前经过,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那时起,我便开始怀疑他的精神状态。”


第二十六章
赫斯特警官和图威斯特博士按响林奇家的门铃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们在离开必斯福德的路上总结着这忙碌的一天。赫斯特警官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秘密探员”过得很充实,进行调查的方式也很特别——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在树林里散步。图威斯特博士解释道:“青春是无可逆转的。另外,和诺威仪一起散步的女孩子确实很迷人,她很可能是温斯洛的侄女。”途中,图威斯特想点燃烟斗,但是赫斯特警官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横冲直撞,使车子不停地摇晃。赫斯特警官不得不赞同他朋友的观点,至少年轻女孩的青春气息远远好过来开门的林奇太太的冷淡态度。她的笑容里毫无热情,光滑而平整的脸简直像蜡像一样。她的深栗色头发被束头带紧紧地箍住,紫色的大眼睛也显得空洞。
不过赫斯特警官很感谢这位女主人把他们请进客厅后就离开了。她只是礼貌地说她的丈夫已经回来了,并且准备好了和他们见面。
赫斯特和图威斯特一样喜欢研究其他人的性格。在赫斯特看来,沃尔特·林奇并不符合大众眼中的外语教授的形象。有传言德国人似乎有把猛兽当宠物养的习惯,这反倒跟这位德语教授的体型很相衬,他身材高大健壮,肤色深,胡须浓密,显得专断且很有男子气概。不过他一开口,那种形象就幻灭了。他发音准确,语速缓慢,语调深沉、有磁性,配合着他那双带有笑意的眼睛,有一种不可否认的魅力。
当说到前天发生的亵渎墓穴事件时,沃尔特·林奇声称对作恶者的动机一无所知。当被问到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针对死者的家人,也就是他的妻子和理查德时,沃尔特认为这只会让大家同情这对兄妹。提及理查德打算改造房子的计划时,他郑重地耸了耸肩膀。
“我想我和理查德的侧重点不同,价值观也不同。”他微微笑了一下,“不过还是说说前天晚上的事吧……必须找到作恶的家伙。这不仅是为了惩罚他们,也是为了搞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
警官立刻表示赞同。“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我听到调查遇到了两个难题:房子的出入口都封死了;房子内部没有任何痕迹。你们现在有什么线索了吗?”
“您要明白,我们在这种问题上必须非常谨慎。”赫斯特警官郑重其事地说,“不过,我可以向您透露一个小秘密,因为您的妻子说过您很重视这件事,也许您曾经注意到一小截排水管,确切地说,是已故的路易斯的房子里缺失的那一截排水管。”
“缺失的一截排水管?”沃尔特·林奇好奇地重复着。
“是的,位于房子左侧的竖直的排水管。它应该已经缺失了一段时间。
您有没有注意到它少了一截?”
德语教授说完全没有注意到,同时解释说自己去路易斯的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只在节假日见面,所以也不好评价路易斯是怎样的人。他能给出的判断就是路易斯非常保守,最后那段日子自然有点儿“昏头”。其实,他自己从来没有机会亲自验证路易斯的精神状态,完全是依据听到的传言以及那些鞋子推断的。
赫斯特警官又提起几年前他的同僚阿瑟·泰尔福特所提出的用鞋子走私赃物方案,询问沃尔特·林奇的看法。
“那只是随口一说!这样的猜测可多着呢!如果您认识那个老头子,您就会明白这种说法荒谬透顶!另外,那时候问题还没有牵扯到……那些。”
赫斯特警官脱口而出:“您是说失窃的珠宝?”
“哦,不是,我想说的是现在发生的事情,以及之前的事情……”
“怎么办?”诺威仪躺在床上,两手交叉,垫在脖子后面,辗转反侧。他必须尽快拿定主意,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和布瑞狄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越发动心,毕竟下午两人在树林里散步时,他已经心神动摇。她那飞散的金发、爽朗的笑声、纤细的手,其间夹杂着乡间清新的空气……他有一刻甚至忘记了他的任务。刚才和马克阿里斯特在晚餐上进行的一番讨论,使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双重身份其实是个累赘。他现在快成双重间谍了。而在这个领域,马克阿里斯特无可匹敌,诺威仪还感觉到那位“叔叔”已经觉察到了什么,特别是马克阿里斯特问他关于劳拉·泰尔福特的问题的时候,诺威仪无法保持语调绝对平静。难道说和劳拉在泰尔福特家见面的时候,那位前情报官员已经留意到了诺威仪表现出来的惊诧和焦虑?
他不可能掩藏得很久,诺威仪很清楚这一点。他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和“红狮子广场的陌生女人”单独会面,越快越好。他猛地坐了起来,此刻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诺威仪出门的时候遇到了马克阿里斯特,马克阿里斯特当时正在擦拭他的旧猎枪,诺威仪声称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他不敢直视这位前情报官员的眼睛。这么阴冷的夜晚,九点还出去散步,真是个蹩脚的借口。
他匆忙地走过两栋房子之间的二三百米路,在接近泰尔福特家的时候放慢了脚步。他按了门铃之后,阿瑟·泰尔福德来开了门。
“请原谅我,泰尔福特先生。”诺威仪低声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昨天晚上我把围巾落在这里了,我正好路过您家门口……”
泰尔福特教授的身影在明亮的走廊的背景中显得沉默而冷淡。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沉默变得让人越来越不舒服。
“啊!您是马克阿里斯特上校的
侄子!”教授突然嚷道,“请原谅,我刚才没有认出您。真巧,我正好要去找您的叔叔!请进来,劳拉会帮助您。那么,一会儿见,也许在这儿,也许在您的叔叔那里!”他笑嘻嘻地从诺威仪身边经过。
诺威仪这才注意到阿瑟已经穿好外出的衣服。诺威仪真的不擅于观察,他望着阿瑟·泰尔福特走远,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街道上渐渐消失,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独自一人站在门口,面前就是敞开的门,里面是亮着灯的走廊。他是否应该再按一次门铃?他决定直接进去。他踮着脚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返身关上门,房子里一片寂静。
他喊道:“泰尔福特太太?”
他的声音听起来真假!他又喊了一次,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劳拉·泰尔福特。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穿着一件优雅的蓝色丝绸便袍。他甚至不敢去看劳拉。
“我担心昨天晚上把围巾落在这里了……”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您……您不记得我了?”
“当然记得……”
劳拉的声音犹豫不决,也毫无感情色彩。“您是马克阿里斯特上校的侄子吗?”
“是的……不是……是的……总之,我不是说这个……”
“您的围巾?我好像没有见过什么围巾,不过请等一下,我再检查一下。”
在劳拉离开的一小段时间,诺威仪试图理清思绪。他现在被惊慌的情绪所控制,头脑和视线都一片混乱。他开始怀疑劳拉真的是他要找的女人吗?首先应该仔细观察她。
劳拉回来之后,诺威仪用力盯着她。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在诺威仪探询的目光下,她垂下了头。
“您还是不记得我?”
“记得,我刚才说了……”
“我们难道最近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那张俏丽的脸抬了起来,然后又垂下去。在短暂的瞬间,诺威仪看到那张脸上有悲伤,无法掩饰的哀伤。她的浅色大眼睛仍然透出那种神秘而缥缈的感觉,但是现在更多的是疲惫和恳求。
“我想没有见过……没有……”
“上个月,红狮子广场,长凳上……”
“我不明白……”
诺威仪已经明白了。他决定结束这段对话,同时也给“阿丽亚娜”的恳请画上句号。他礼貌性地说了几句致歉的话,然后离开了。
离开泰尔福特家后,诺威仪感觉有点儿头晕目眩,不过夜风让他很快清醒了过来。“阿丽亚娜”不复存在,尽管她现在那么焦虑,那么诱人,但是他已经明白自己和劳拉之间再也没有半点儿希望,劳拉在整件事情当中的角色仍然是个谜。现在,他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如何告诉图威斯特博士和赫斯特警官。另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需要报告,因为他已经明白了声音沙哑的男人要派人穿过伦敦送空白的信件的原因。


第二十七章
4月26日
菲利柯斯·布雷斯通完全符合图威斯特博士和赫斯特警官对于路易斯·费迪蒙特的公证人的想象。他的头发稀疏,驼着背,脸上没有多少肉,目光凄惨。他那骨瘦如柴的样子与令人生畏的实木办公桌完全不相衬。
那是一个早晨,这位公证人向两位客人微微撇嘴,说:“确实很离奇,很离奇。他的遗嘱自然会让你们感兴趣,我可以理解。当年老路易斯找我来订立遗嘱的时候,我自己也感到很好奇。”
“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令人好奇、感兴趣的程度。”赫斯特警官说,“您经常帮人订立类似的遗嘱吗?”
这位法律人士自信地回答:“比您想象的要多。不过,路易斯的遗嘱确实不同寻常。我没有必要给你们宣读遗嘱的内容,毕竟你们已经听过了。不管发生什么,地产都会落到那兄妹俩头上。如果继承人没有遵守遗嘱中的条款,死者的现金遗产就会被捐给一个慈善机构,那条款就是他们俩五年内不能进入那栋房子。我还可以向您透露一件事,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费了不少口舌,因为路易斯原本的想法是让他俩在继承所有遗产前都要遵守这项条款!”
一阵沉默后,图威斯特博士说:“不管怎么说,最后对两个继承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可不一定。现在看来,遗嘱中的特殊条款只是附属条款,不会产生多大影响。可是如果继承人反对,就有可能引起纠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劝服了路易斯·费迪蒙特,他特别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