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点点头。“好啊,好啊,我们就主打‘酱油’吧。干脆让大家直接看药效算了——把药丸喂给实验室的老鼠,然后等着看老鼠飘在空中说法语。”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感到一种让人上瘾的希望,我试着压抑这份感受,逼自己面对现实,扼杀新生的可能,但我做不到。希望就像日出,像平日早晨小孩起床后发现下雪了。希望。或许一切都会没事,如此黑暗磅礴的洪流终究可以逆转。希望就像野火,像圣诞树下的礼物,像厨房飘来的饼干香气,像女孩眼中的某个表情,让你的心雀跃不已。希望正是噩梦和白昼之间美丽的界限,你发现所有困扰你的怪物都像烟一样消失,只留下温暖的被窝,还有周六清晨苍白的阳光。
埃米·沙利文,她的名字叫埃米·沙利文。她搭的飞机安全降落在盐湖城,她两天前打电话给我,我们聊了四个小时。她刚买了一张新专辑,还逼我在电话上从头听到尾。埃米·沙利文,她还存在,埃米——
我说:“你确定你要赌上一切?包括你的生命,你的家人?就算一切都很顺利,你的记者生涯也毁了,因为从今以后,大家讲到你都只会记得这件事。而且别忘了,搞不好我们的世界还有人不希望这件事公开,譬如到我家翻箱倒柜的人、那间工厂的人,还有中情局、国安局、“星际战警”之类的人——他们都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阿尼,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去死啦,王大卫,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九六四年的时候,我刚从新闻系毕业,就在种族隔离抗争游行的时候被打晕。醒来后,我看到我的相机在人行道上摔碎,血流得衣服上到处都是,一个胖子踩住我,说:‘死黑鬼,你给我躺着。’我想那时候我还知道为什么要干这一行,但后来过了几年——”
阿尼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我无法回答。
“怎么了,王大卫?”
“他们……他们叫你‘黑鬼’?可你明明是白人。”
“你在开玩笑吗?你在……嘿!你在笑什么?”
我无法回答,这次是因为笑声害我吸不到空气。阿尼气得要命。
“什么?浑蛋,快回答!”
我实在没办法,我笑得太用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肺部和脑袋在不停抽动。我笑弯了腰。阿尼大步冲过来,抓住我的上衣,把我推到墙上。
“干什么?”
我勉强开口说:“阿尼,描述一下你的长相吧,告诉我你长什么样子。”
阿尼往后退,恐慌取代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完全知道我的意思。
他喃喃说:“不,不……你是在整我吧。”
“快点,阿尼,我等一下还有事呢。”
“不……”
“在我看来,阿尼,你不是黑人,而是胖胖的白人,留着灰色胡须,系了条宽宽的胖领带,打成宽松的温莎结。”
阿尼双眼瞪得很大,然后嫌恶地眯起来。他又把我推到墙上,然后退开。
“阿尼,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我还这样告诉自己呢。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了,结果现在我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
他的鼻子喷出了某种恶心的东西,然后他转身快步冲出房间。我坐在地上,一阵阵压抑的笑声回荡在肠子里。我得停下来了,大家都知道异常狂笑是发疯的第一征兆。我深吸几口气。我的整个下午就这样毁了,眼前荒谬的情况愈来愈不好笑,甚至开始让我有点不爽。如果阿尼把车开走,就没人载我回镇上了。我站起身,跟随阿尼脚步的回音穿过大卖场。
我在黑暗的停车场追上阿尼,他手里拿着钥匙走向租来的车,却突然停下来,盯着车尾的后车厢。
我缓缓靠过去,不确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永远不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反应。从他看着后车厢的眼神来看,他一定知道了什么。等他发现事实后,他会怎么做?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走到他身后三米处,开口说:“你觉得后车厢里有东西吗,阿尼?”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车钥匙。
“快点吧,阿尼,把后车厢打开。你越快打开,我们就能越快离开。”
阿尼伸出颤抖的手,用钥匙打开锁。他抬起后车盖,看着眼前的东西,无言地站了大概整整一分钟。他的钥匙从手中掉落,叮的一声落在碎石地上。我一度以为阿尼会昏倒。不过死人还会昏倒吗?这个问题真有趣。
我慢慢走到阿尼身后。后车厢里躺着一名细瘦的黑人男子,大概六十出头,发白的大卷发绕着头长成马蹄形,头上都是血。
头并没有接在身体上,而是整齐地断开了,凶手的手法既迅速又有效率,连绑在断颈上的染血领结都没有松开,依然绑得好好的。后车厢里的男子和我认识的阿尼·金石长得完全不一样,但显然他才是本尊。
我说:“阿尼,我很抱歉。我说真的。我想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像我这样真心同情你。”
阿尼猛然转向我,仿佛我是恶魔,他用手比出手枪的手势,指着我说:“都是你干的好事!狗娘养的浑蛋,你杀了我!”
“阿尼,看看你的身体,我是说后车厢里面的那具尸体,血迹都干了,你好几天前就已经死了。我猜有人听说你和我联络,就把你杀了。我真的很抱歉,这有点算是我的错。”
“他妈的我才不是鬼!你在乱讲!乱讲!我开车把你从镇上载来的!我还可以摸你!”
他伸手抓住我的衣服来证明。“浑蛋,你在搞什么把戏?这又是你的花招吗?就像你让我看见你车上的怪物那样?你给我下药了?”
我举起手,轻易地拨开阿尼抓住我的手,然后伸手撑住他的腋下,把他举到空中。他大概跟百货公司的模特一样轻。我想你大概没举过模特,但应该猜得到模特不怎么重。
阿尼的双眼再次瞪大,我轻轻将他放回到地上。
我说:“你现在是灵体。你知道什么是灵体吗,阿尼?”
阿尼没有听我说话,他抓着胸口,张望周遭的世界,仿佛每块石头和每株草都突然间带来了新的恐惧。我说:“灵体就是介于物质界和灵魂界的状态,只存在一半的身体。”
阿尼拔腿就跑。他冲到小车的驾驶座,拉开车门跳进去,伸手想拿车钥匙,才发现钥匙不在手上。他双手捂着脸,靠在方向盘上,闭起眼睛。
我走到车门旁,隔着窗户对他说:“阿尼,你就怪我好了,我不只害死你,还害你变成这副半生半死的德行。我创造了你的样子,这是‘酱油’带给我的能力。我猜我们讲过电话后,你马上就被杀了。你知道有的时候跟别人讲过话,你会依照他的声音想象他的长相。这个嘛,你被杀了之后,马上就变成我想——”
“不可能,这不会是真的,我不相信!我……我还有孙子,六月的时候我还打算去大西洋城旅行,机票都买好了。”
“嗯,你现在正处在否认事实的阶段,阿尼,这很正常。我要走了,好吗?我得打电话给埃米,跟她说她欠我五美元。”
“王大卫,你给我闭嘴,现在就闭嘴!我不相信我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从你的想象中跑——”
阿尼消失了。我对着空车说:“对不起,阿尼,真的对不起。”
我绕到车尾,正打算关上后车厢,才想到我大概不应该把指纹留在有尸体的车上,所以我也不能开车回餐厅了。我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阴暗天空,希望在走回我的越野车之前雨不要掉下来。
我走进夜色中,经过杂草丛生的空地、汉堡王店,还有建在旧保龄球馆里的教堂。我和一位瘦得像电线杆一样的男子擦肩而过,他看起来像个流浪汉。我扭头多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脏兮兮的白衣服上好像写着我的名字。衣服正面画了龅牙亚洲人的黄色卡通图案,下方写着“王先生”。我觉得好像以前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图案,但没有多想。
再走了半条街,我遇到两个看起来像十三岁的小孩,一边抽烟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左边的小孩身穿黑色演唱会T恤,衣服上印着某个华丽摇滚乐队的图案,下面的文字写着“黑暗”;另一个小孩套着法兰绒衬衫,没有扣扣子,衬衫内的上衣几乎看不见,但法兰绒布之间露出“很饿”这两个字。
我觉得这些字好像可以连成一个句子,而且依我的经验来看,句子的意思还挺正常的。我经过一位从路边工艺品店出来的老太太,她的衬衫上并没有写字;我又看到一个波霸女穿着橄榄色上衣,上头写着“滚出伊拉克”,我觉得这也可以放进句子里。
我走进“他家中国菜!”的沥青路停车场,看见一件白色上衣靠过来。我眯起眼,看到衣服上巨大的黑字写着“晚餐主菜:蛋蛋”。我往上看,发现衣服就穿在约翰身上。
“你去哪儿了?”他问道,“我看到了你的越野车。柜台小姐都准备关店了,还说你离开了很久。你见到那个记者了吗?”
我问道:“服务生记得我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吗?”
“她说她不记得了。她好像有点听不懂我的问题。他来过吗?我还想让他给我拍照片呢。”
我朝天空轻蔑地挥挥手。“呃,结果还是不成。我后来发现他一开始就死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看到半存在的灵体。”
“我最讨厌这样了。”
“是啊,我还得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他的尸体就在出租车的后车厢里,他还开着那辆车跑来跑去。我看到长得像推销员的白人老头,结果他根本就不是长那个样子。”
“因为他是黑人嘛。阿卫,我印了那么多篇文章给你,他的照片就在最上面啊——戴领结,有点秃头。你都没看吗?”
“不知道,我太忙了。”
“所以我想他不会报道喽?”
我朝约翰皱起眉头,表示我不屑回答这个问题。我说:“我得回趟大卖场。我忘了把地板放回去。我刚刚把尸体给阿尼看了。”
“我去弄就好,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过去。”
“你要自己去那儿?为什么?”
他耸耸肩。“嘿,埃米打电话找你。”
“真意外。”
“她要你一回家就打她手机。嘿,你不是跟她赌五美元,说见完记者你一定会觉得这是史上超级无敌蠢的见面吗?”
我走进家门,把银药罐跟我的车钥匙和零钱一起丢到茶几上。我在沙发垫间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现在正在播一家人一边互相怒吼,一边做客制摩托车的节目。大约半小时后,电话响了,我瞄了来电显示一眼,接起电话,说:“你欠我五块钱。”
埃米说:“嗨,是我!你刚刚说什么?”
“没事。我觉得那个记者大概不会报道了。”
“你听得见吗?快去门口。”
“你说什么?埃米?喂?”
如果有人发明一部真正能用的手机,一定可以大赚一笔。
“快去门口。”
事情听起来很诡异,我开始紧张并且起身走到大门口,从门上小小的窗户往外瞧,但什么也没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到门廊上往右看,看到埃米就坐在我的一张塑料椅上,手里拿着手机。她穿着白黄相间的背心裙和凉鞋,头发比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长了一点,已经有点碰到肩膀——她的头发大概也只能长这么长了。她用羞怯的声音说:“吓到你了吧!”
“你……你真的回来了?”
“没错!我下午飞来的,想替你庆生。约翰知道,你要怪就怪他吧,他今天为了来接我其实没去工作,他也希望能给你一个惊喜。”
我真的很惊讶,不只是因为他们的计划,还因为我突然发现两天后就是我的生日了。
“所以你真的在这儿?现在?”
“对啊!嘿,你看,这个超酷的。”
埃米跳起来,抬起一只脚,把脚掌架在门廊的栏杆上,她的裙摆因此滑到大腿上。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就像我从来没见过女生身上那块裸露的肌肤似的。埃米指着脚踝上的某样东西,我还来不及把眼睛从她的大腿移开,去仔细看她的脚,她就把腿放下了。她在脚踝上刺了小小的中文刺青。
“刺得……呃,很不错。”我说,“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脚踝。”
她笑了起来,然后靠过来紧紧抱住我,害我差点不能呼吸。她说:“你喜欢吗?我跟克丽丝特尔说你不会喜欢。”
“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就好,我不喜欢是我自己的问题。”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
“很好看,埃米。你……只刺了这一个吧?”
她往后退,露出她能装出的最淘气狡猾的表情。
“可能吧,你要检查过我的身体才知道哦。”
我笑出声,她也咯咯笑了起来。我们的衣服从大门口一路散落到沙发旁。
好一会儿后,埃米和我躺在沙发上,盖着美国国旗图案的毛毯,这是好几年前约翰在跳蚤市场替我买的。电视还开着,我们都心不在焉地看。我问道:“你打算待多久?”
埃米一开始没有回答,后来才说:“这些家伙做摩托车真的很动肝火。”
“你还在那家工艺品店工作吧?你要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她耸耸肩。
“埃米?”
“我辞职了。”
“哦。所以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
“埃米,不行,不行,你不可以留下来。”
“为什么?你交了新的女朋友吗?”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大卫,我不能回去,那边好可怕,克丽丝特尔和托尼娅每天都在玩裸体枕头仗什么的,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真的吗?”
“没有,她们要我这样跟你说。”她笑着说。
“埃米,不要逼我再解释为什么你在这里不安全,我应该不用再提醒你才对。”
她转身面对我。“不对。你看,我都想过了。我觉得你刚刚这样说就证明你一点也不邪恶,你非常关心我的安全,我不在的时候,你无时无刻不孤单沮丧。如果你真的是坏人,你只会想到自己,尽管你明知道我留下来很危险,你还是会希望我留下。”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你错了。”
“哪里错了?”
“我当然希望你留下。”
“好呀,”她开朗地说,“那我就留下吧。”
她亲亲我的脸颊,又躺了回去。我心想在什么时候我丧失了这次讨论的主导权。她说:“我在镇上真的没有地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