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冰冷的液体淹到我的脚踝,走动时跟着溅起来。我眨眨眼,勉强看出我在一个没有门的房间里。我伸手摸到一面铁墙,室内照明只有两盏小小的橘色光点,然后我惊恐地发现那是影子人的眼睛。四周持续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我脚下站的地方似乎挪动并倾斜了一下,害我得伸手稳住身体。黑暗影子站在房间尽头盯着我。
“我们在哪里?”我问,想看它会不会有反应。
它并没有用听得见的声音回答,而是给我看画面。短短一瞬间,我脑中就浮现出一架客机,接着看到客舱下的中央油舱——我正站在一架客机的中央油舱里,我脚边的液体是机油。我大概猜到这是埃米搭的飞机,我就站在她的座位下方不远的地方,她可能正在跟隔壁的乘客攀谈。
很奇怪,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甚至早于“我真的在这儿吗”——居然是它们忘了把油舱加满,接着我知道了答案:航空公司通常会依照航程和载客量,判断要将油舱加到多满。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用心电感应跟那只怪物沟通,感觉好恐怖,于是我赶忙努力地关闭头脑。
影子人动了起来,像微风中的烟雾一样飘动,停在从房间顶端垂到地面上的装置旁,那可能是用来测量剩余油量的。机油的臭气熏得我的眼睛、鼻子和肺痛,让我感到头昏眼花。黑色影子飘到装置旁,伸出黑色手臂,缠上一根导管,管子里大概包的是电线。影子人近乎挑逗地抚过电线,导管冒出火花。
我放声尖叫。
我转向阿尼,说:“四周又是光又是热气,吵得要命,听起来像垃圾场的废物从山上滚下来。”
我集中精神,试着回想这段记忆。当时我真的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在一毫秒间挥发成蒸汽,骨头被烧成黑炭;然而现在我却想不起来了,这段记忆既模糊又不真实,就像我五岁时养了一只豚鼠,后来它逃走,被一只会咬人的乌龟给吃掉一样。我不记得豚鼠的样子,但我知道它曾经存在过,还记得它跑不快。
“然后,”我说,“一切又恢复正常。我还是站在那个黑暗的房间中,鞋袜泡在发臭冰冷的液体里。当时我可不只觉得怪怪的,因为我明确有飞机爆炸的记忆,却同时也有没爆炸的记忆。”
阿尼显得有点困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说:“所以那架飞机到底坠毁了没有?”
“没有,”我顿了一下才说,“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阿尼看起来更困惑了,但他很有耐心地等我解释,直到最后都像个好记者。
我说:“当我站在恶臭和黑暗中,一个完整清晰的想法蹿进我脑中,原来是那个影子人的声音。‘这一刻,’它说,‘是永恒的。’我马上就知道,对它们来说,每一刻都是永恒的,它们随时可以回到这里,回到这架飞机又湿又臭的油舱里。它们可以回来,让那条电线短路,或弄坏某个阀门,把埃米和其他两百多个人一起炸成碎片。不过这其实没有很怪吧?比方说,你开车去医院看先前照X光的结果,你在车上祷告不要是癌症,不就是希望上帝能出手更改过去吗?希望回到照X光之前,甚至回到你去看医生之前,回到好几个月前,阻止肿瘤长出来吗?”
阿尼点点头。“只不过你碰到的状况刚好相反吧?它们在威胁你,告诉你它们随时可以回到过去,让坏事发生,让你的女朋友从世界上消失。可能有天你醒来,看到身边空荡荡的床,你心想:‘老天,埃米在那么多年前就因空难过世了,真可怜。’然后你看看报纸,发现头条新闻都变了,那么多条生命瞬间消失,历史也被窜改,只为了符合它们的需要。”
我说:“阿尼,你听得懂嘛,虽然花的时间有点久,但是你真的听得懂。”
“它们想警告你,”他继续说,“要你放手,不然为什么威胁你?它们叫你不要再干涉它们的计划,否则它们就要回到过去,让埃米从时间轴上消失。”
我开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吞了下口水,才终于说:“我搞砸了。一开始我做得很好,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家庭,没有钱,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它们能对我怎样?能从我身边夺走什么?但认识埃米之后,一切都变了。现在我有把柄落在它们手上。每次我看着她,她都抬头用那双绿色眼睛看我,我就会想:拯救世界都是好莱坞电影里演的,我只能保护这块小小的世界——我和这个女孩所在的小角落。每次我这样想时,我都会听到一阵笑声——它们的笑声,仿佛游戏结束,我输了。”
阿尼说:“你都没有把她吃掉?”
“什么?”
“你没有变成怪物,把她吃掉?”
“没有,我从来没有变成怪物。”我想了一下,然后说,“至少我认为没有。”
“但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怪物?”
我耸耸肩。阿尼长吁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尘。他说:“听完你刚刚说的故事,我不确定我想说的对你有什么意义,但我觉得你应该听听。”
“你终于要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了吗,阿尼?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我得警告你,如果你真的打算把这些故事写成专题报道,一定没人想看。”
“我要继续讲的话,”阿尼开始说,“我们先假设影子人真的存在,好吗?不是说我相信,只是这样我才讲得下去。”
“好啦,好啦。”
“还有,对它们来说,时间的定义跟你我认知的不太一样。就像你刚刚说的,它们可以回到过去,让你从过去、现在、一切当中消失,大家都不会知道。”
“对啦,对啦。”我不耐烦地示意他继续说。
“你觉得它们可以回到多久以前?它们可以回到过去,让治愈小儿麻痹的那个人消失吗?”
“哦,我不——我觉得应该不行。”
“不过假设它们做的事都会造成连锁效应,譬如它们让三十年前在车祸现场把比尔·盖茨救出来的人从来没有出生,也就没办法救盖茨,于是盖茨在小时候就过世了,这样明天我们醒来,全世界的人会都改用苹果电脑吗?”
我抖了一下。“哦,我不知道,阿尼。你认为呢?”
“你之前说你的电视上接了可以玩游戏的盒子,就是那种晃来晃去到处杀人的游戏?”
“哦,那是约翰的电视,如果连放在衣柜里的都算,他总共有六台——一台Play Station,一台Xbox,还有市面上卖的各种游戏机。”
阿尼点点头。“这些名字我都没听过。我问你,你们都不觉得这些游戏很诡异吗?你们玩的时候都不会觉得怪怪的吗?”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哎,还好吧。”
阿尼说:“一个月前我才第一次看到这种游戏机,但现在突然人手一台了。”
他等了一下,但我没有回答。
“我有一个侄子,”阿尼继续说,“十一岁,他最喜欢漫画、遥控车和罗伯·施奈德的喜剧片。可是几个礼拜前,我回到家,就看他身子前倾坐在沙发上,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从来没见过小孩这么专心,真的。他手里拿着一个有按钮的塑料玩意儿,就这样疯狂地一直按。我转向电视,差点没吐出来——屏幕下方只有一根枪管,枪口不断冒出火花,屏幕上的人被轰成碎片,血喷得到处都是。这时我才发现,是他在控制那把枪。我觉得好像吃了发臭的食物,恶心死了。他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玩那台该死的谋杀模拟机,然后他妈妈进来,叫他跟我打招呼,说阿尼叔叔来了;她瞥了电视一眼,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以前,新兵刚上战场时杀人都会吐,现在的小孩做同样的事却好像很正常,他们可以看着人形生物——屏幕上那些人看起来跟我们一模一样——然后扣下扳机,看对方倒下,连抖也不抖一下,完全感受不到杀人带来的反射性痛苦……”
阿尼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接着说:“我在战场上和不少冷血王八蛋一起服役过,你也知道那些人,就是从小在街上讨生活的孩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被打。就连这些硬汉拿枪面对活生生的人,在第一次扣下扳机的时候,也会被吓到愣住。”
我说:“这些游戏是很暴力啦,但也只是游戏啊——”
“王先生,把耳朵掏干净,听我说。我不是说这些游戏出现很久,只有我这个老古板没注意到;这些游戏和玩游戏用的机器上个月以前都还不存在,现在却到处都是,接在每台电视上。如果你到外头问问,大家会告诉你这些游戏已经普及好多年了。我是记者,常常出差,我家也有小孩,所以我对这个世界很了解,我很肯定以前没有人卖这种游戏,因为这实在太夸张了。可是后来我开始看到影子自己移动,接着有一天我醒来,每个小孩突然都死抓着这台‘训练他们杀人’的机器。你没办法否认,整个美国,甚至整个世界,有数百万名小孩,每天花好几个小时练习,他们扣扳机的速度愈来愈快,愈瞄愈准,内心也愈来愈冷酷。这就叫训练,那些孩子摆明了是在学习。在你们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现在存在的现实中,没有人觉得很怪吗?真的?”
“这个嘛……”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光想到那些坏人有这么强大的能力,就已经让我不知所措,全身麻木。更糟的是,我没办法直接说阿尼疯了,毕竟他几乎浪费了快一整天陪我,这样说他实在不太公平。
“而且啊,”阿尼说,“随着时间过去,我慢慢就不这么想了。过去就像个梦,我想我渐渐习惯了现实。‘啊,没错,这些游戏已经出现很久了,是我有问题,我压力太大,年纪也大了,八成是以前嗑药害的。’但是当我翻报纸时,又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差异,让我觉得不对劲。譬如教宗若望保禄二世,他现在看起来快一百岁了,居然还在位,可是我明明记得他在九十年代初期就被枪杀了,由利奥不知道几世继位。我只要眯起眼,几乎就可以看到另外一位教宗的脸,他是个比较年轻的黑人,五十几岁,可是现在他根本不存在——又有一件历史事件被窜改了。这些事情规模之大,实在不可思议,光想想就让我觉得自己像只虫,卡在十八轮大卡车的轮胎纹路里。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缓缓点头。“嗯,阿尼,我懂。”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如果这些怪事真的发生,我们要怎么办?”
“我的建议是‘什么都不做’。”
他转向我。“因为你担心他们会把埃米带走。你听我说,如果我们相信这些事情都是真的,而那个家伙——‘克洛克’——真的在乱搞我们的世界,我想它绝对不是为了要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好。我们一定有办法——”
“哦,阿尼,我也知道当然有办法,这个办法就叫‘愿意为了远大理想而牺牲身边的每一个人’。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对吧?每个伟人不都是这样吗?数万人为了建造金字塔而死,才完成创世之杰作。这就是你要的解决方法,只有这样才能打败坏人,你必须愿意像花钱一样牺牲你的朋友。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反社会人格,这个嘛,现在你会希望我有了,因为成功打造世界的人都有反社会人格,他们愿意将一百万名无辜的孩子送上战场,让他们惨叫着被砍成烂泥,只为了在另一块土地插上自己的旗帜,盖房子、建市场和铺马路。”
我愈讲愈快,只好硬吞下下一句话,要自己冷静下来。我得专心。该死的注意力缺失症。
我说:“之前,高中的心理医生要我做人格测试,就是依照反社会人格的特质,替你打零到四十分间的分数,这些特质包括能言善道、狂妄、暴力、有少年犯罪记录等,跟评估连环杀手的标准差不多,只要得到三十分以上,就算有反社会人格。我的分数是二十九分,我还得从档案柜里把档案偷出来才知道分数,够讽刺吧?你觉得这样我可以加一分吗?”
他缓缓摇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阿尼,你觉得我怎么样才算是怪物?为了抗争而牺牲我爱的人?还是放弃抗争,保护我爱的人?”
阿尼显然不想和我争论这个问题,他说:“你先听我说。假设我们公开你的故事,还有我的经历——”
“为什么,阿尼?这有什么用?”
“那些跟我们一样觉得不对劲的人才会出面啊,人多就是力量嘛。拜托,大家连天使、不明飞行物和一堆怪事都相信了,他们绝对会听我们说的。坏人总不能让我们全部消失吧?他们的能力一定有限,一定有的。”
“为什么?”
阿尼再次摊开双手,像因裁判判决而气炸的美国职篮球员。
“王先生,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我没有信仰,也没什么技能,但我相信事实,相信人拥有知识能产生的力量,相信这些新闻系教我的东西,我只相信这些。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我没有别的抵抗方式,可是我知道,你那天不是随便接了我的电话,我觉得你跟我想的其实一样。”
我说:“跟你见面其实是埃米的主意。”
阿尼问道:“她还在犹他州吗?”
“谁?”
“埃米。”
“只是确认一下。是啊,她还和那对女同志住在一起。她走之后发生了几件事:一个恐怖的巨人追杀我,我只好杀了它,而且杀了两次,最后还得把它的头砍掉;我在厨房发现一只大蛞蝓;我和约翰还碰到一只肉块组成的怪物。这些怪物总是乱来,我不希望埃米过这样的人生,我希望她过得更好,所以我试着和她切断联系,要她开始新的人生——她自己的人生。可是她总打电话给我,自从她离开之后,她一直打电话来,有个月还害我接到四百美元的电话账单。我跟她说你想见我,她告诉我应该答应,她说她有预感。”
“你看,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你也明白,我们得让那些蟑螂见光死。阴影最怕阳光了,我们就用我的光照死这群王八蛋吧!让大家知道我们的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说:“公开我们的故事一点用也没有。只靠两个疯子的说辞,大家都会以为我们跟看到罗斯威尔飞碟的人一样,只是几个宅男在发疯搞笑,写电子邮件来鼓励我们的也都是同样疯狂孤独的人。”
“不然你打算怎么——”
“我们拿这个给他们看。”
我从口袋里拿出银色药罐。
“这是真的,阿尼,实际存在的物证。这是埃米的点子,她说你可以把药罐交给某个人,譬如实验室之类的。外面一定有更多的‘酱油’,我们手边就已经有两个药罐了,搞不好药丸会跟之前一样,又出现在罐子里;或许罐子会自己产生‘酱油’也说不定。但是你得找在大学教书的人,他最好有电子显微镜,因为我认为不管是谁第一个仔细研究‘酱油’,他的白袍下摆一定马上会沾上咖啡色的脏东西。”我想了一下,又说:“你只要确保他会冷冻药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