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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阿尼看来好像期待着能在这里找到答案,现在却可能要空手而归。在达拉斯的教科书储藏大楼,也就是李·哈维·奥斯瓦尔德开枪射杀总统肯尼迪的地方,我也曾在参观游客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时我参加导览,碰到一些阴谋论者,我们站在杀手站的窗前,往下看车队经过的地方。马路就在窗户底下,要对缓慢移动的车子开枪非常容易,一点也不悬疑,只是一个拿来复枪的孩子造成的悲剧。那些人来的时候,一心想揭发黑暗恐怖的事实,结果却发现更恐怖、更黑暗的事——他们的人生既平凡又无趣。
我想到一件事,于是对阿尼说:“那个警察,约翰的叔叔德雷克,他真的失踪了,你查其他事情的时候可以一起查。目前已经有两名警察失踪,他们消失前最后碰到的人都是我。警察已经盘问过我,我也请了律师。”
“你告诉警察他被吸进另一个空间杀掉,然后一只怪物取代了他?”
“差不多,只是没有用‘另一个空间’、‘取代’或‘怪物’这些说法。我们告诉警察他像个疯子一样把我们拦下。记得他的黑人搭档,那个在胯下堆雪的家伙吗?他隔天回去上班,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埃米开枪射的就是他。”
“我可以去跟他谈谈吗?因为他其实也是怪物吧?”
“我不确定。我想他叫墨菲。不过我保证他不记得那天的事。”
阿尼仔细盯着我。他没办法问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无法指出大家避而不谈的事——王先生,我怎么知道你其实没有杀了这些人,没有杀了那两名警察、弗雷德以及大吉姆?我怎么知道现在跟我讲话的人,不是货真价实的连续杀人魔?
他反而说:“王先生,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
“不,等一下,别再玩记者这一套了。不要为了套出更多的信息,随便改变你的态度,一下装成怀疑论者,下一秒又变成我的朋友,接着又对我严刑拷问,只为了挖出我‘真正’的故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骗你,阿尼。”——几乎如此。“现在你也诚实一点吧,可以吗?你真的有真实的人格吗?还是全都是装出来的采访技巧?”
他将双手往两边一摊,摆出“你想要我怎样”的动作,但没有回话。
“我想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阿尼。你亲自挑了这个故事,对吧?每天都有人向你提想法,但是你负责决定哪些可以报道,对吧?你开车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从……呃——”
“芝加哥。”
“——从芝加哥远道而来,花了一整天听我的故事。而且你行前还做好了准备,不但做了笔记,还看了跟我们有关的所有网站。所以除了今天之外,你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准备。阿尼,告诉我,你以为你会找到什么?”
他又耸耸肩,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想到另一件事,又开口说:“现在不是你的上班时间吧?”
他没有回答,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将双手插进口袋,摸到小小的铁药罐,罐子非常冰冷。我长叹一口气,朝地板点点头。地面从来没有铺上瓷砖,只有一层粗糙的夹板,随着岁月发灰。
“阿尼,你看到那边的地板了吗?墙壁旁边的夹板?有没有看到夹板边缘有一些刮痕,好像被撬起来过?”
他没有回答,但眼睛盯着夹板。
“帮我把夹板抬起来。你一定得看看。”
怀疑爬上阿尼的脸庞,或许还掺杂了一点恐惧,他可能害怕地板下的东西,或者只是不想弄脏他的西装。
我跪在地上,不等他就开始动手。地板已经翘了起来,很轻易就可以挪开。几个月前,约翰和我把夹板撬开后,并没有把钉子钉回去,因为那时候我们都醉得差不多了。我拉起这块大约宽九十厘米、长一百五十厘米的夹板,把板子靠在墙上,洞口露出支撑地板的铁架,更下面则躺着一具尸体。严格来说,现在应该更像一具骷髅了。
我从地面上方形的洞口退后,示意阿尼自己过去看。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往前走去,然后僵在原地,脸上露出——
“发现怪物”的表情?
——认清事实的冷漠表情。他不清楚我到底是谁,但现在他确切地知道我杀过人。
他试着让声音保持轻松。“那是谁?”
“我。”
阿尼后退了两步。就是现在,最重要的一刻,阿尼要么转身逃走,要么纵身跳入疯狂黑暗的王大卫世界。
阿尼看起来确实想要逃跑。我转身冷静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抬头望向他。如果他要跑,我不会阻止他。
你不会吗?
他迟疑了一下,抹了抹嘴。底下那具骷髅早就没了肌肉和皮肤,只剩下灰色的干枯骨架包在发皱的衣服里。我想到蠕动的甲虫、蚯蚓、蜘蛛和蛆,在下面吃我的尸体,在我的嘴里筑起扭动的巢。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说:“我们本来要把尸体塞到通道的另一边,可是等我们回去,通道已经消失,幽灵门也不见了。于是我们讨论了快半小时,喝了十几瓶啤酒,终于决定把尸体藏在地板下,然后回家。”
阿尼静静站了很久,然后说:“你们都不担心被别人发现吗?譬如说警察。”
“他们能控告我犯了什么罪?自杀吗?”
阿尼居然干笑了一声。他转身背对地板下方的尸体,显然希望能把时间倒转到他看见尸体之前。他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他说:“这不能证明什么。没错,地底下有一具尸体,但是不代表你的故事就是真的。”
我叹了口气,说:“阿尼,你就认了吧。我懂你的意思,但是说实在话,你以为你能在这儿找到什么?老兄,告诉我。”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这是我的兴趣,就这样而已,我对超现实的事情一直很好奇。”
他停下来,我等他开口。他接着说:“我想你在故事里提到的影子人有点吸引我的注意。现在网络上跟其他地方都有许多有关影子人的故事,我想迪安·孔茨还写了一本有关影子人的小说,只是我在想,究竟是他的小说先出版的,还是这些故事先出现的?总之,每个人突然都在谈影子人,每个人都在讲,表面上却完全没有人在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哦,阿尼,我当然懂。相信我,我懂。
他继续说:“我想起那天在我家地下室看到的东西,那道会动的影子,然后想到在那天之后,或许我也曾经不时看到影子人,或者没有,你懂吗?就像你在厨房见过老鼠之后,你就会开始在屋里到处看到老鼠。可是还有另一件事,有的时候,通常是我真的很困的时候——天哪,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不过听完你刚讲的故事,我想我干脆也讲一讲好了——这些时候我觉得我会看到了一只猫,可能只是从眼角瞥见猫绕过转角或经过我的椅子。我会想,哦,那是毛毛,我的猫——毛毛。但是我从来没养过猫,然后我又觉得印象中我似乎养过猫,又好像没有;我发誓我有两种记忆,其中一段我养了猫,另一段则没有。然后我听说了你的故事——”
“托德的故事?”我说,“你听了托德发生的事,觉得可能就是这样?或许是影子人带走了你的猫?”
他摇摇头,不是反对,而是放弃的意思。他说:“我绝对不会亲口说‘影子人带走了我的猫’,你说了我也不会承认,毕竟我还有正常的人生要过。可是,对啊,我很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养了一只猫,但有人把这只猫从我的现在和过去偷走了。然后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心想这个人和我碰到过同样的事,或许他和我有同样的精神病,或者大学嗑过同样的药。只要找到他,搞不好我也能把事情弄清楚。所以我来了。简单版的解释就是这样。”
你说得没错,阿尼,我相信你。但事实不只是这样吧?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坦白一切呢?
我说:“你还没说完吧?”
他看着地上敞开的墓穴,说:“你说约翰帮你搬的尸体?”
“当然啦,我一个人又搬不动,光抬我自己的胖屁股走来走去就够累了,现在加倍岂不是更重?”
“所以他知道……事实之后,居然还留下来?”
我耸耸肩说:“这个嘛——”
“你们发现那个警察是怪物的时候,你们可是开枪杀了他。你跟那个警察有什么不同?”
“嗯,不过他是真的变成怪物,我们才——”
“还有埃米呢?我可以找她谈吗?”
“呃,不行。”
“她还——”
活着吗?
“——住在附近吗?”
我没有回答。阿尼坐直身子,打起精神,重新回到记者模式,准备继续挖我的故事。“你还没说完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跟那个女孩有关吗?和埃米有关吗?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揉揉眼睛,说……
我坐在我家后院冰冷的雪地里。如果当时有人问我,我会说那是我一生中感觉最糟的时候。但这话说得非常荒谬,因为严格来讲,这时我的“一生”才只有几天而已。
我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看着自己的赤脚和拇指上的符号。埃米站在几步外,惊恐得动弹不得。我看约翰坐到树桩上,拿出他的卷烟盒。他小心翼翼地卷好烟,然后翻口袋找打火机,这才发现自己把打火机忘在另一个世界了。他咒骂一声,把烟丢到一旁。这时埃米哭了起来。好像打开开关一样,一开始她哭得很小声,脸埋在手里,手指抓着一大把红铜色的头发;她靠着工具间,接着开始放声大哭,发出咳嗽般的可怜声音,身体随着啜泣而抽搐。她哭得像小孩一样毫无保留,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们都进去吧……”约翰虚弱地说,“埃米,来吧。”
她没有听见,全身因为啜泣而颤抖着,哭声听起来像两个肺在互殴,真的非常糟糕。我闭起眼睛,甚至想堵住耳朵,但这样还不够,因为情况已经糟糕到从空气的味道都闻得出来了。
约翰看了埃米好久,然后转向我,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像得出了什么结论。他说:“好吧。”他戳戳埃米。
“埃米,”他用突兀的强硬语调说,“站直。”她没有照做。
“嘿,埃米。”他大步走过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她的身体,“勇敢一点,今天的冒险还没结束,你准备好了吗?”
她擦擦脸,看着他。
“好,”约翰说,“那条十字架金项链还在你这儿吗?阿卫给你的那一条。”
她点点头。我注意到一片雪花落在她一边眼睛的睫毛上。
“好,”约翰说,“拿十字架去碰怪物阿卫。如果他是坏人,他就会爆炸。”
我穿上袜子和鞋子,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约翰,不要烦她了。”
“人类阿卫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约翰大叫,连我的邻居大概都听见了,“你给我坐好,让她拿十字架碰你。”
他转向埃米,拉拉她的手臂。“快去,勇敢一点。”
他把她拉起来——我觉得他有点粗鲁,她对他喃喃说了什么,我听不见,而约翰回答:“别担心,我会处理。”她甩开手臂。他说:“埃米,我不是在拜托你,你非这么做不可。”
她伸手从衣服里拿出十字架项链,将细链缠在拳头上。她有点怀疑地瞥了约翰一眼,他举手示意她上前。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十字架,像拿钥匙一样,小心地朝我走了几步,脸上警惕的神情显示她正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听到自己说:“埃米……”
“闭嘴!”约翰大吼,“不要听他的谎话,埃米,那家伙很狡猾。”
她伸直手臂拿着十字架,愈靠愈近。我低头看着积在裤子上的雪,然后突然抬头——十字架距离我的脸只剩两厘米——我的动作似乎吓到了埃米,她拿着项链往前一推,十字架直接刺中了我的眼睛。
“哦,去你妈的!”我扑到地上,捂着发疼的眼睛,“你戳到了我的——”
“我就知道!”约翰大叫,露出愤慨的“发现怪物”的表情,“埃米,退后。”
约翰把外套脱掉,一把丢到雪地上,然后把上衣从头上脱掉,就这样裸着上身站在那儿,雪花像头皮屑般落在他裸露的肩上。我眨眨受伤的眼睛,发现自己没有瞎,不禁松了口气。我说:“约翰,不要耍——”
“闭嘴!怪物阿卫,我希望你喜欢中国菜,”约翰举起拳头,“因为今天的主菜是功夫鸡,而且我要让你吃到饱,宝贝。”
约翰一跳,摆出类似空手道的姿势,一手在身前,一手在身后,看起来像一棵卡通仙人掌。有那么古怪的一瞬间,我以为他摆动四肢的速度太快,居然划破空气发出咻的一声,但接着我发现其实是约翰在用嘴巴在做音效。
“等一下!”埃米跑到我们之间,“我戳到他眼睛了!不要这样,约翰,拜托你冷静一点。”
约翰当然乖乖让她阻止自己。他绕过埃米,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老兄,她救了你一命,不然我早就把你剥皮当裤子穿了。”
我叹了口气,说:“我要进去了。”
我转身走向后门。一会儿之后,约翰也放下双手,说:“好吧。”他从雪地上捡起外套和上衣,卷起来捧在手中,我们悠闲地走进屋里,仿佛刚打完疲倦的篮球赛回家。埃米没有跟上来,独自站在狂暴的大雪当中。约翰转向她,说:“埃米,屋子里比较温暖,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解决这件事吧。”
她看看他,又看看我,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约翰走回她身边,倾身严厉地低声说了几句话,我听不见,但感觉是他在骂她;她回了句什么,还不时紧张地偷瞄我。他们就这样秘密地争执了好几分钟,我在屋里从厨房往外看,不太确定他们在谈什么,后来也一直没搞清楚。终于约翰转身大步走向屋子,他最后一次回头,用我听得见的音量说:“你他妈的知道我的意思。你根本不认识他,我们第一次一起去你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怪物阿卫了,之后也一直是怪物阿卫。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说,他以前的个性可比现在差多了,但是你当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