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站起来,紧贴着远处的墙壁。容器上方的盖子弹开,滑到一旁。我屏住气息,视线从埃米身上跳到地上的桶,等着看阴暗的洞口会跑出什么。我跑上前,手掌贴着玻璃,尖声叫着她的名字。这时我注意到她没有左手掌。
一只微小的白色虫子从容器里飞出来。它的身体细小,没有翅膀,却还是能飞。虫子穿过空中朝埃米飞去,她往后退,眼睛盯着在她头上打转的虫子。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生物,”高大男子说,“它拥有人类的心智、直觉和冲动,只是没有四肢、神经或感知器官。它只知道飞行和繁殖,一旦找到宿主,便可以在几分钟内生出两万只幼虫。它们在宿主的柔软组织里快速成长,接着破体而出,再去寻找新的宿主,就这样不断重复同样的过程。”
我早就知道了。虫子嗡嗡叫着,在房里绕来绕去,接着停在埃米的肩膀上。她像打蚊子一样一巴掌挥下去。我又对她尖叫一声,但她听不见。接着换她尖叫起来。她提起手掌,紧盯着手看,仿佛刚被大头针扎到;她用力甩手,拿手掌磨蹭墙壁,用尽各种方法想甩掉虫子,但怎么做都没用,虫子已经钻进她体内了。
我用手捶着玻璃,无助地往里头看。埃米看看手,又困惑地看着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刻转向高大男子,说:“快救她!给她吃解药或杀虫剂,只要可以杀掉虫子就行!”
“任何方法都会同时杀了她。现在只剩下一种结果,而克洛克早就预见到了。”
我回过头,看到埃米贴着墙壁滑坐到地上,一脸绝望,好像希望她随时都能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未来已经注定了,”高大男子说,“你们世界的人盲目地相信不可能的神话,认为一个人能扭转乾坤,英雄能跑着躲开大爆炸,这种事在这里不可能发生。每起事件的结果都已经确定,不可能翻盘。王先生,世上没有英雄。克洛克已经计算到事物的原子,我们不允许机会的存在。”
就在这时候,大门被打开,一股黏腻的褐色液体以高挑的弧线喷过房内。
约翰确实想好了计划。
如果他说的可以相信,在我被拖进关着埃米的房间,并且其他四只地下兽拼命压着他时,他胡乱挥动四肢,宣称自己癫痫发作。
“癫痫!我的癫痫发作了!”
他的动作造成观赏台上的一阵骚动。高大男子不在,眼前的跨界旅客秀又濒临失控,所有观众都不确定该怎么办。这时莫莉开始哀嚎,全身不断发抖,约翰知道那两块瓦尔德斯将军的绝妙微波墨西哥卷饼就快重新现身了。
一扇门被打开,急救小组冲进来,四名戴头巾的女子双手各抓着一只小猫,她们身后涌进了更多的人,约翰猜想他们是从观赏台下来的观众,打算趁机靠近一点。这些人似乎颇有权力,他们手一挥,四只非人类守卫就放开了约翰的手臂。他跌到地上,四个女生马上将小猫堆到他身上,开始东拨西弄。
“我需要我的药!”约翰对一名苍白娇小的女子说。他猜测她是亚洲人。然而似乎没有人听得懂约翰在说什么。“我的癫痫药!”
约翰将手伸进口袋,好几名观众马上往后跳开几步。约翰拿出烟草和烟纸,缓缓举起,让大家看清楚这不是武器。围观群众站在那儿,兴致勃勃地看约翰坐下,把小猫赶到一边。他集中精神,开始卷起能拯救我们世界的完美烟卷。
他在烟纸上铺好烟草,卷起来,结果卷成了锥状的烟喇叭,害他气得骂脏话;他试了第二次,差一点就成功;终于,他在第三次卷出了完美的烟卷。
他瞥向莫莉,点点头。伴随一声尖叫和暴雨落下的声音,莫莉终于解放了——一坨大便从它身后喷出来,约翰马上在里面看到半个没被消化的狗骨头——这根骨头和真正的狗饼干不一样,不是用鹿角和发酵牛毛做的,而是极易燃的不稳定炸药。约翰点燃他的完美烟卷,吐了口烟,朝观众点头示意。
接着他跳起来,举起双手向房里的人类观众以及四只畸形怪物说:“大家退后!”他走到大便旁,皱着眉头挖出那块泡软的狗骨头炸弹,用小指在半截骨头上挖了一个洞,把烟卷没点火的那一端塞进去,再把冒烟的装置放在干燥的地板上。他站起身,看了一下手表,接着看向大狗身后的黄褐色细流。
“莫莉,该说再见喽。”
他抓起还在拉屎的狗,双手将它抱在胸前,四脚悬空。他冲出房间,大声尖叫:“快出去!大家都快出去!炸弹要爆炸了!”
约翰抱着狗冲过大厅,来到眼前第一扇关着的门。他看门上没有门把手、按钮或控制板,就高声尖叫:“去他妈的,打开!”门立刻顺从地滑开。
约翰一穿过门就看到高大男子,看到关埃米的房间,又看到我一脸愤怒的表情,他马上决定把莫莉的屁股对准高大男子,祈祷它拉在他身上。莫莉也照做了。我赶忙伸手挡住脸,温热的粪便在房间四散。大狗发出痛苦的吠叫声。事态的转变吓到了高大男子,他急忙扑倒在地上。约翰放开莫莉,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以后丢向其中一只地下兽。打火机带着黄蓝色火焰撞上它的头,怪物号叫出声。接着约翰冲过去,用力踢了高大男子的肋骨一脚,下一秒,两只地下兽就抓住了约翰,不过高大男子跟它们说没事,叫它们不要杀他。
仿佛刻意要推翻高大男子的自信,我注意到地上一块比较硬的大便里面冒出另一块狗饼干炸弹碎片,我便伸手抓住炸弹,助跑扑到地上,抓起约翰旁边的打火机。我看到大厅里的群众从门口挤进来,四只地下兽粗鲁地推开裸体人群,硬闯进房间。我举起狗粪,点燃打火机,火焰在易燃排泄物旁边两厘米处跳跃。
“这坨大便里的炸弹可以把整座洞穴炸垮,你们还不快闪到一边去。”
不管这些人会多少基本英文,显然他们都没听过这个词,因为好一阵子都没有人移动,房间里只听到莫莉的消化系统发出湿湿的放屁声。
“快点!”
高大男子立刻懂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朝门口的地下兽点点头。我第一次发现这里的人用某种心电感应沟通,稍后我得花时间来赞叹一下。在高大男子无声的指示下,所有人都离开房间,门也被关了起来,房里只剩下约翰、我、莫莉和高大的男子。我转向埃米,她眯起眼看着我们,露出目睹事故现场后恶心又好奇的表情。
我说:“退后!靠着墙壁!”
约翰和我根本不需要讨论计划。我们蹲在地上,从大便里挖出另一块狗骨头——大概有整块的四分之一——然后用约翰的车钥匙敲下米粒大小的一块。我们用一点狗大便把炸弹碎片粘在玻璃离地五厘米处。约翰点燃打火机,靠近玻璃,让火焰舔着粪便。我们扑向房间的另一头,抱头蹲下。爆炸声非常响亮,像钉子敲破耳膜般尖锐的一声“砰”。我们没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差点害我以为计划失败了。我站起来,透过逐渐散去的烟雾看到透明玻璃上出现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像在太妃糖上捶出的洞。埃米跑出来,我伸手抱住她。
她说:“我们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
“等一下再说。”我转向高大男子,“如果你治不好她,那就把我们送走,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们自己来想办法。”
“当然好。再过不久她就要……孵化了。”
我说:“让我猜猜看,如果她死了,那些虫子马上就会跑出来?”
他没有回答,但我知道我说对了。
“很好,所以你也非常需要保护她的安全,对吧?现在把我们弄出去。”
约翰说:“你最好动作快一点。”
两个房间外,沾满大便的狗饼干里塞着烟卷。烟头落下两厘米的灰烬,微弱的橘色火光在剩下五厘米的烟卷上缓缓闷烧。
约翰对我说:“我们还有——”他想了一下,“五分十三秒就到吃饼干时间了。”
我开始设时间,但我找不到手表的倒计时功能键,只能先改了日期和时区,这才设好倒计时,结果又得扣掉浪费的时间。
四分四十八秒。
我们冲出门外,我的手臂勾着高大男子的脖子,把打火机贴在他的脸颊上。
“大家统统不准动,不然我就把这他妈的脸给烧了!”我说的是真的。
不知是群众真的听信了我的威胁,还是高大男子指示他们退下,我们推着他走过大厅,他指向一台电梯。
四分十二秒。
我们又爬进另一只大蜘蛛体内,花了长得要命的时间慢慢往下降。埃米吓得半死,根本没办法站稳,只能紧闭眼睛,双臂抱着肚子。
她肚子里长了东西。哦,该死,该死,该死!
往下、往下,继续往下,这些人都倒着建摩天大楼。
一分三十二秒。
电梯终于停下,我们来到一条管状的圆形走道,穿过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圆门。
五十八秒。
我们走进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里装满机器、透明管子和卵形大袋子,并发出通电的嗡嗡声。我几乎没注意到它们,而是直接看向蹲在房间中央的庞大生物——它看起来像是大象那么大的蟾蜍,随着高大男子的无声指示,它将巨大的嘴大大地张开。
一片黑暗。怪物嘴里打转的黑暗跟我们在大卖场圆柱里看到的一样。我眯起眼,只要聚精会神就能看到光线、形状、一个房间、一道移动的身影……
三十六秒。
高大男子站到一旁,指向怪物的嘴巴。
“去吧,快点。”
我问:“这会通到哪里?我是说,我们到底会从哪里出来?”
“理论上说吗?应该不会离你们进来的地方太远,但我也很难预测。”
“埃米成功过来,她也能成功回去吗?”
他没有回答。我走向黑暗入口,愈走愈近之后,我发现真的可以勉强看穿黑暗。另一端似乎有个小房间。我屏住呼吸,踏进怪物嘴里,再次感到失去时间的断讯感,仿佛不小心睡着一般。我往前扑,倒在硬木地板上;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趴在一条走廊上。转过身,我看到一扇敞开的门,门上贴着VNV国度乐队的海报。
我站起身,这才发现我从沙利文家的爱尔兰电梯门往外看,只是门外的景象不是室外,而是我刚才离开的蟾蜍房间。房门大大地敞开,仿佛是我跌进来的时候被撞开的。
二十二秒。
莫莉跳了过来,小跑着从我身边经过。约翰推了埃米一把,她踉跄地倒在地上,马上像胎儿一样蜷起身,脸痛苦地扭成一团。另一端的房间现在骚动起来,我可以看到十二只地下兽在房里大闹,裸体人塞满房间,显然消息已经传开。事情快要彻底失控了。
高大男子抓住约翰,他们八成改变了主意,或许想把他留下来当作纪念。约翰拼命挣扎,又踢又打,他抓住高大男子的脸,一把抓下一块皮制的东西——男子的面具。
约翰僵住了。男子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脸,然而约翰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他没有尖叫、呕吐或做出任何反应,仿佛他的脑袋突然跟微软操作系统一样死机了。
沙利文家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我转身看到罗伯特·诺思从楼梯口跑过来,他身穿黄褐色的女款长大衣,头戴一顶巨大的羽毛帽。
“嘿!”我尖叫道,“我们成功了!她不舒服,她——快给我那个十字架、圣水或……哦,去拿那张耶稣的画像!我们用画擦她。”
十一秒。
我转过身,看到男子从约翰手中抢过面具,粘回自己脸上。我张开嘴巴想朝约翰大叫,却怀疑声音到底能不能穿过世界之间的裂缝。不过我马上就知道答案了,因为——
零秒。
——音爆般的深沉轰响撼动了门另一边的世界。房间的人群陷入混乱,约翰趁机踢开束缚,站起身,朝我跑过来。他扑过门口,倒在走廊上。我正准备关门,诺思却冷静地走上前,伸手挡住门,直勾勾地看着高大男子。他们两个隔着世界对望,另一端的男子开口,好像恨恨地骂了一句,虽然我听不见,也不太了解这两个人,但他的意思很明显——我早该知道全是你搞的鬼。
埃米的皮肤开始到处突起膨胀,我抓住她的手,用手臂圈住她的脖子,抱紧她,轻声告诉她没事了,我们会治好她,然后——
砰!
温热的血突然溅到我身上,埃米的太阳穴上出现一个粗糙的洞。她瘫倒在我怀里。
诺思站在几十厘米外。
他手里握着一把银色的小手枪。
女用手枪。
枪口冒出一缕烟。
我脑中的一切变得跟外层空间一样黑暗。我呆坐在那儿,上衣和手臂都沾满了鲜红的血。我只是看着她,看她松弛的脸和微张一半的嘴巴。忽然有人将她的尸体从我手中拖走——诺思抓着埃米的脚,好像她是布娃娃。约翰站在一旁,他就他妈的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做。我发现我没力气站起来。
诺思奋力拖动埃米的尸体,把她的脚丢进门口,然后绕过来,抬起她的肩膀并推过去。在另一边蟾蜍房间里的人群看到一具死尸从通道硬挤过来,似乎非常困惑,可是高大男子立刻就明白了,他高声尖叫起来,声音大得我在这边都听得到。很快地,他身边的人也懂了,房子里瞬间陷入恐慌。
然而来不及了,埃米的尸体炸开,喷出一群团团转的白色小虫,飞行寄生虫看到一整个房间的宿主,立刻朝裸体群众冲去,人群惨叫着一哄而散。埃米剩下的尸体也爆开,有一点血迹和骨头飞进这边的走廊。我听见叮叮当当的金属声,像硬币落地的声音。同时诺思用力摔上门,再重新打开,这次门外只露出不具名小镇的夜空和倾盆而下的大雪。
我打算站起来,然而诺思转过身,用枪对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而且你错了。”
他还想继续说,但这时约翰从他身后冒出来,捶了他后腰一拳。诺思弓起腰,我突然看到先前发出声音的金属物体掉到地上,那是一块微弯的闪亮铁片,沾上了一点红色,像外科医生用来支撑受损脊椎的铁块。
我捡起小铁片,戳进诺思握枪的手腕。我感觉到铁片陷进他体内,刺穿肌肤,卡进前臂的两块骨头中间。诺思厉声尖叫,手枪哐啷一声掉到地上。
我拿起手枪,对准诺思的心脏,眼睁睁地看着他融化。我说真的,他化成一摊黏液,接着从中冒出和水母一模一样的生物。
严格来说是僧帽水母……
就像几天前那样,我们看着水母飘在半空中,我扣下扳机,对着它开了一枪又一枪。木头碎屑从墙上炸开。水母好像毫无感觉,静静地飘下楼。莫莉叫着追了过去。
我们再也没看到它。
地上留下一摊大理石色的黏液,看来好像在冒烟分解。是诺思的残骸。
我往前踏了一步,跟诺思一样用力拉开门,一阵冷风和几片雪花吹了进来。沙利文家的院子就在门下三米处,我惊讶地发现室外还看得到一点日光。这整趟冒险大概只花了几个小时。我坐在硬木地板上,脸上一点一点黏黏的血滴逐渐干掉,雪花在我膝盖上融化,我实在想不出理由再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