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
“大卖场,那个大卖场。”
他狠狠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大概在判断如果我抓狂想咬穿他的脖子,他有没有办法制服我。显然他觉得自己的体能比我好,因为他转动车钥匙,发动了引擎。
“从停车场那边出去右转。”
在大卖场洞穴般的走道上,跑动的脚步声愈来愈大。约翰将霰弹枪上膛,举在胸前。
夜巡者合唱团的歌《基督教姐妹》愈唱愈慢,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完全静止下来。手提音箱的最后一点电也用完了。
抓地的爪子。
飞快靠近。
两道灰色的影子。
我们眼前出现了两只公土狼,一身黯淡的毛皮配上红色的眼睛,它们一看到我们就立即停下,深吸一口气,喷出浓浓的火焰。
我们三个躲到木箱后头,约翰拿着霰弹枪趴在箱子上,开枪在第一只土狼的头上打出拳头大的洞。然而他朝第二只开枪时却打偏了。
他把枪上膛。
开枪。
又打偏了。
土狼朝我扑过来,像橄榄球后卫把我撞倒。它站在我身上,吐息闻起来像烧焦的电线。它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它喷出的火焰会把我头骨上的肉全部烧掉。
一只手伸过来。
直接打中土狼的腰。
克里斯按下电击枪的按钮。
蓝色火光迸了出来。
土狼的肚子装满了可燃气体,马上就跟兴登堡号飞艇一样爆炸开来,毛茸茸的肉块打中我的脸,一颗美丽的橘色火球朝玻璃屋顶直飞上去。
我挣扎着站起身,绷紧发烫的脸,伸手抹掉脸上黏答答的红色肉块,一边大声咒骂。我不确定裤子上沾的是土狼血,还是自己的尿。
某样沉重的东西掉在我的鞋子上,弹到了地上。约翰打开手电筒,照亮地上的一盒子弹。
盒子旁边有一把钥匙,上面刻着数字“1”。
“钥匙。”约翰说,重新替霰弹枪装起子弹,“很好。如果我没搞错——我想我应该没错,我们必须到处找这扇门。打开门之后,我们会碰到很多怪物,而且可能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怪物;我们要杀光怪物,拿到另一把钥匙,用来打开另一扇超大的门。在那之前,我们应该会拿到更好的枪,不过我们可能要走点回头路,大概会搞得很累又很烦。”
“哦,去死吧,”我说,“我哪儿都不去。”我坐在地上,打开子弹盒,试着把一颗子弹装进手枪。子弹大小完全吻合。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开始将子弹一颗颗装进弹匣里。“你自己去找那扇门吧。”
一声钢铁巨响响彻走道。
我们马上进入备战状态,子弹从我的大腿滚到地上,朝各个方向弹开。
前方一样巨大的东西从天花板降下来,挡住我们的视线,铿锵巨吼随着碰地声停止,我们全都吓得跳了起来。
我们举枪往前走,看到那是一扇巨大的铁卷门,大卖场关门时都会降下这种门封住入口。
“嗯,”克里斯说,“我猜就是这扇门了,下面门闩附近有个钥匙孔。”
“好吧,”约翰点头说,“好吧,大门,我没想到会这么早出现,不过没关系。这表示门后面就是大魔王,史上的无敌大坏蛋。”
他对克里斯说:“我希望你做好准备。我们不确定占据韦克斯勒的恶魔把他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可能会长触角,有一堆眼睛,或只有一只眼睛。我不确定门的另一边有什么,但我保证一定比我们碰到过的浑蛋还要可怕——”
“克里斯!”
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我们转过身,我不自觉扣下扳机。手枪发出咔的一声,原来我没有把枪上膛。
韦克斯勒踏着蹒跚的步伐从阴影中走出来,他脸色苍白,但外表很正常。我随意地摆出持枪的姿势,才不会马上被他发现我刚才差点开枪杀了他。
克里斯朝他走过去。
“不要过来,”他说,“离我远一点。它还会回来,随时都可能回来。”
他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咳嗽,血喷到地上。
“老兄,”约翰说,“我们送你去医院,我们会保护你——”
“不,听我说,我快不行了,我已经要四分五裂了,等它再回来,我就撑不住了。你们熟悉这个地方吗?”
“你是说整座小镇吗?”约翰说,“你不用多问了,我们是专家。”
“不,不,我指的是那些门,这个大卖场——”
他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地底下或某个地方的门,我不知道在哪儿,可能是藏在这个大卖场或其他屋子里。”
“这些可以等一下再说。”我说,“影子人在哪儿?就是那个附身在你身上的东西。现在它在哪儿?那扇门后面吗?”
“它还会回来,到时候不要阻止它,让它进到我体内,然后杀了我——”
克里斯尖叫:“不行!丹尼!”
“——杀了我,然后烧掉我的尸体,把整个大卖场也烧了,埋住我的尸体。如果还有其他的门,你们得统统找出来,把门也烧了。我看干脆不如把整座小镇烧了,以防万一。”
“门?我不懂——”
丹尼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又咳了几下,一直干咳到昏过去。
克里斯跑过去,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不过他还在呼吸,于是我们把他拖到墙边,让他靠墙坐着。
约翰和我拿枪对着他,静静等待着。
克里斯来回看着我们,然后说:“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约翰和我互看一眼。
“呃……这个嘛,”我温顺地说,“我们在等怪物回到他体内,我们才可以,呃……”
“我们不能杀他。”
在我看来,这家伙反正也快挂了,与其被躲在门后的不知名怪物吃掉,杀掉他真的比较合理。我们不是应该尊重他的遗愿吗?
然而我们无法说服克里斯,她拿起钥匙,开始试着打开大门的锁。
我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双手握着枪。约翰把她推开,蹲下来抓住铁门的门把手。
克里斯从口袋里拿出电击枪。
约翰抬头看着我们,说:“我们不能分开。要找出大魔王的弱点,比方说眼睛之类的。如果房间里有木箱,你们就掩护我,我去把盒子打开,看里面有没有火箭发射器。要是你们哪个人发现巨大的、绿色的斑点蘑菇,记得放到一旁,我们等一下可能会需要它。”
血流声再次撞击我的耳朵,我的脑袋里像贝壳内部那样嗡嗡作响。我用力眨眼,想抹去眼前搏动的黑点。
我知道我们的决定没错,但我身上的每根纤维都尖叫着要我们撤退,想等到我们有更多援军,而且我没有这么疲累、紧张或肥胖的时候,再来挑战。我挣扎着想要有东西可以依赖,就像散兵坑里的军人会想象他们的家人或国旗那样。
我的车——我疯狂地想到——这死家伙撞烂了我的爱车,他要为此以死谢罪。
我们只能将就了,我提醒自己呼吸。约翰拉起门,铁门顺着轨道往上滑,发出坦克车铁链的声音。
我们走进一间巨大的八角形房间,四周都是空荡的店面,这里原本应该是美食街的商店。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玻璃和落叶,上面的天窗有一块玻璃破了。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约翰指向我们的左方,说:“过去看看。”
我走过去,虽然没看到怪物,但还是停了下来,吐出长长一口气。“妈——的。”
我们左边的墙上画了一幅图,图案延伸到墙上、天花板上、地上、堆在墙边的木板上。我认得这种画法。
这幅画很抽象,却又莫名写实,图中画了一个立体的环与另一个环相交,看久一会儿两个环似乎开始动起来。这幅画跟我在罗伯特·马利卧室里看到的风景画一样,好像会把观众吸进去,愈看就愈觉得复杂。
这是一幅时间的画。
我硬是把视线转开,对约翰说:“我觉得你的牙买加朋友来过这里。”
“我觉得他根本就住在这里。”
他朝附近的小窝点点头。一个旧睡袋和大约六个空牛奶瓶组成卧铺,周围的地板乱成一团,好像空朗姆酒瓶和褪色的棒棒糖包装纸血战后的战场。
我想到韦克斯勒滔滔不绝地提起隐形的门,而我们现在又看到好几个月前“酱油”的“受害者一号”在这里扎营,我觉得自己似乎故意不想把这些事件连在一起。我想要去温暖明亮的地方思考,或者还是根本不要想更好。
我慢步走向房间中央,踩着玻璃碎片和落叶。约翰点燃香烟。“天哪,如果我们冬天时把水灌进来,让水结冰,这个地方超级适合打曲棍——”
我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克里斯厉声叫着我的名字。
霰弹枪的响声撕裂寂静的空气。
我转过身,透过自动手枪的瞄准器扫视房间。
约翰尖叫着我的名字,吼着我听不懂的指示。然后我看到了,黑色影子闪过空中,像飓风吹起的黑色垃圾袋。我看到它,又追丢了,又看到一次,然后——
它消失了。我转过身,却怎么都找不到它。约翰和克里斯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没事!我没事!它跑到哪儿去了?”
我仔细想想——我真的没事,甚至感觉棒呆了,肾上腺素显然开始生效,因为我的恐惧瞬间消失。
蒙住我脑中思绪的薄纱终于掀开了。
约翰和克里斯,地球上六十亿人当中的两人。听说一名美国人消耗的卡路里可以喂饱四十名非洲小孩。
约翰每次去买一包香烟,都要用掉半加仑的汽油;这个女孩替她的狗买特制沐浴液,然而索马里的小孩却在挨饿,她为了减轻愧疚,在胸前挂了那个金制符号——中世纪时,数百万人遭受拷打并被五马分尸前,最后看到的也是这两道交叉的棍子。我眼前站着两只蝗虫,抢夺了数不清的资源。
我真是他妈的笨蛋。
“呃……阿卫?”
约翰拖我过来只有一个原因——他需要新奇刺激的事件,需要一堆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直到他终于喝到醉死的那天为止。
至于这个女孩,我可以救她几十次,然而她要找人上床时,还是会挑眼睛漂亮、在电视台平步青云的男人。
她绝对不会让我污染她宝贵的基因。
什么时候我才要阻止世界继续压榨我?
“阿卫,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我什么也没说,直直地朝他们走去。我踢到一块铁片,低头看到一把生锈的美工刀,露出约三厘米的刀片。我将美工刀塞进口袋里,心想等一下可能会需要。
手枪垂在我身边,枪管毫无威胁地指着地面。我大步走向女孩,很满意她眼中浮现出崩溃的恐惧,像铁锤敲碎她如瓷娃娃般完美的脸庞。
小公主,你曾经真正害怕过吗?
我短暂打量克里斯脖子以下的身体:完美的大腿肌肉,柔软肌肤下柔软的线条,藏在运动衫下的完美小胸部。
我突然想到玩弄这个女孩的点子,可以让我的老二得诺贝尔奖。
我听到脚步声。
约翰跑向我。
我转过身。
举起枪。
朝他的头开枪。
他往前扑倒,血滴在空中划出弧线。他面朝下倒在地上。
我靠过去,准备在他头上补上第二、第三、第四枪。
然而我身后有了动静——
啪!啪吱吱吱啪啪啪!
一阵剧痛。
像爆米花的爆裂声。
我体内的每块肌肉先紧绷起来,然后完全放松;瓷砖地板浮起来,重重撞上我的脸。
我躺在地上,木板紧压着我的脸颊,我只能从昆虫的角度看世界,全身麻痹,脑袋一片混乱。
看来克里斯需要买新鞋了。嘿,快看!一根被踩扁的烟蒂!
我感到有人拿走了我手上的枪。我费尽力气转过头,勉强看见克里斯拿枪指着我,一面检查约翰的伤势。他扭动身体坐了起来。
他脱下法兰绒上衣,按住头皮上血淋淋的伤口。头发被血黏成一坨。
她扶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身边。克里斯拿着电击枪。
我努力想移动四肢,有些肌肉在我的命令下开始收缩,但我还无法完全控制。
约翰用染血的布按着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阿卫,如果你还是你,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你还在里面吗?”
我对上他的眼睛,试着讲话。我尝试说了几个字,让我的嘴唇动起来。
“约翰……约翰,我懂。对不起,我不知道刚才怎么搞的,真的。但是现在我的头脑很清楚了,我还是我。别让她开枪打我,好吗?”
他端详着我的脸,我心里愈来愈恐慌,只能抓住这个机会。
“约翰,”我露出哀求的眼神,“拜托。”
他只要转过身就好,我可以把美工刀藏在手里,快速果决地一挥,割断他的脖子,然后用他的身体当挡箭牌,抢走女孩手里的枪。只要拿到枪,她就什么都会听我的了。
然后,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约翰将克里斯拉到一边,两人在低声交谈。她依然用枪对着我,枪管在她纤弱的手里上下晃动。
我得保持冷静。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几乎都是女孩在讲话。那个臭女人想说服约翰听她的。他终于同意,走回来面对我。
“阿卫,我跟你说清楚吧。我认为韦克斯勒体内的怪物在你的身体里面。它可能还在,也可能跑走了。现在我们要做个实验。克里斯会把枪给我,我要用枪口抵着你——这没有恶意——还有,她把枪给我的时候,会拿那个放电的东西戳你。拜托你不要动,你知道我不会杀你,阿卫。但是如果你跳起来或伸手抓她,她就会电你,而我会射你的大腿,然后过去一直踹你的老二。”
我隐藏起所有情绪,只是点点头。
赶快叫手臂动起来,现在就动。抢走女孩手里的电击枪,然后电昏约翰。快行动快行动快行动……
我的右臂有了感觉。我可以让整只手臂的肌肉收缩。我很确定自己能控制右手了。
我集中精神,准备用右手迅速残暴地出击,一刀劈向她的喉咙,逼她丢掉电击枪。
克里斯把手枪交给约翰。她绕到我的另一边,用左手拿电击枪抵着我的肩膀。
她的右手伸向脖子,拿下金色项链,上面挂着十字架。
搞什么?
就在我举起拳头的那一刻,她将项链往我的头上套下去——
我的肚子赫然一缩,手僵在半空中。
有毒,他们在项链上涂了毒药,毒性可以像尼古丁贴片一样穿透我的肌肤、渗入血管,像强酸一样侵蚀我的肺和肝……
我挣扎着离开她,举起双手,然而我的身体比刚才遭到电击后还要不协调。我像小婴儿一样奋战,身体不断抽搐,内脏在我的体内乱窜,仿佛要从肚子里逃走。
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双手拂上我的手臂。
柔软的手。是那个女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