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空无一人。一首歌播完,我们像白痴一样站在那儿,胸口喘得起伏不定,酷寒的冷风冰冻了我脸上的汗水。
约翰说:“或许他回电视台了。”
我耸耸肩。“或者去了肯家、克里斯家、医院,或那家二十四小时刺青店,或者他到机场正准备搭飞机去泰国。你知道我们应该先去哪里找吗?最近的无休面包店。”
我们拖着脚步绕过大楼,再次走过隔开访客车位和住户车位的低树丛。四周黑得不见五指,我抬起头,注意到停车场的路灯灭了——
——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且天上没有月亮,黑得跟地狱一样。风有点凉,带来潮湿秋夜的寒冷,但我知道身上的寒意有一部分来自体内。恐惧从肠子开始蔓延到全身。
老兄,快回家吧,回到温暖又光明的家。你已经尽力了。都结束了,你找不到他,只有蝙蝠和强暴犯才会待在这么黑的地方。你已经尽力了。
我继续往前走,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做错了,完全错了。我紧抓着车钥匙,像握着玫瑰念珠,每踏出一步都踩碎地上的落叶。
嘎吱……嘎吱……嘎吱……
我眨眨眼,试图适应黑暗,却没有成功。寒风吹得我流下了眼泪,我的膝盖因为刚才冲下楼梯而有点酸,脚踝附近的毛发一阵发痒,每根神经都绷得好紧,仿佛在静静待命。
我又眨眨眼,勉强看到一点东西。停车场上只有两辆车,我的现代牌小车就停在六米之外,在云朵遮掩的低空黑暗中,蓝色小车的颜色显得更深。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段记忆中的画面:我们开进停车场时,车灯短暂扫过整座停车场,头灯的圆圈照亮平整的柏油路。这段记忆不知为何纠结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想不透。我们继续走。
嘎吱……嘎吱……嘎吱……
有点不对劲。
回忆画面再次出现:车灯扫过停车场,照亮新铺好的停车位,深色马路上画着亮眼的黄线……
嘎吱……嘎——吱……
地上完全没有落叶。
嘎嘎嘎嘎吱……
我的脚踝又开始痒,我停下来低头看。
约翰在我身后大声尖叫。
地面开始波动。
不断震动,仿佛被暴雨击中。
地面开始扭动。
都是蟑螂。
我的脚上全是蟑螂,我惊叫一声,拼命想把裤管上的蟑螂拍掉,结果包和车钥匙都掉在地上。如果这是我们专属的幻想,那可真是模拟得无比真实。有一次在我半睡半醒之际,一只蟑螂爬过我的脖子后方,那种感觉非常独特,我绝对不会搞错。
眼前的状况非常真实,真到我全身又痒又痛,心脏跳得飞快,皮肤上感觉有触角爬过——搞不好真的有蟑螂爬过。当下我非常确定小虫不但在我的皮肤上,还爬到皮肤里,钻过肌肉组织,细长的腿踢过一丛丛神经。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你应该觉得现在我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但你错了。比方说,我低头看到掉到地上的车钥匙正离我而去,仿佛往下游漂走,我可是惊讶得不得了。
它们拿走了我的钥匙!小强偷走了我的车钥匙!
我小跑着奔向车子,全身有一百个地方在痒。这时我发现车身烤漆的颜色不是因为秋夜而显得变深,而是因为有十万多只小强粘在上头。
我脱掉外套,把这些臭虫从车门和窗户上赶走;我拉动门把手,顺手压扁一只夹在手指和门把手之间的小强。我把门拉开——
车里的小强比外面的还多。它们在地板上积成一堆,全都溢出来掉到马路上,就像恶魔的吃角子老虎机流出来的头奖金币。虫子落到地上,发出类似烤培根的声音。
驾驶座上有一团东西,在蠕动的“小强之海”下看不太清楚,不过那团东西愈长愈大,开始蠕动,我才发现那整团都是小强。每只蟑螂都抓着彼此,扭动的脚纠缠在一起,愈叠愈高。
恐怖片中,超异能怪物在主角面前现身时,我们常常看到蠢蛋主角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怪物,而不是转身拔腿就跑。现在我很想逃走,想做正确的选择,可是这是我的车啊,可恶。这是我唯一的车,如果要我每天走路上班,我还不如去死算了。
驾驶座上的小强团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六十厘米高凹凸不平的恶心圆柱。小虫如洪水般流过我的鞋子,爬上轮胎,越过挡泥板进到驾驶座;它们争相践踏,发出微弱的声响,好像有人在房间的另一头捣碎麦片。我还可以闻到它们的味道——像沾满肮脏食用油的老炸锅。
两条小圆柱从蟑螂堆底部伸了出来,像树根一样;圆柱悬吊在座椅前方,往地面愈伸愈长。这团东西现在有一双腿了。
我看懂了,这群蟑螂要组成一个人形。
嘿,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几秒钟后,手臂也出现了,最后则是头。一个完全用蟑螂做成的人类全身复制品安稳地坐在驾驶座上。
小强挤在一起组成的圆形头颅转向我,仿佛要对上我的眼睛。
它开口说话了。
“蟑螂没有灵魂,然而它们会动、吃东西、拉屎、交配和繁殖;它们没有灵魂,却过着充实的人生,跟你们一样。”
时间静止了,我和这只怪物一起困在这个瞬间。我开始说话,但我不觉得我的嘴巴在动。
我说,或想:“你是谁?”
“你又是谁?克洛克的肚子吞过许多伟大的人,就像鲸鱼吞下一大群磷虾,对它来说,你算什么?它吞过比你高高在上的人,他们的欲望和野心在克洛克体内永恒消化、发酵成为痛苦,远超过历代人类所经历的苦难总和。各个世界的居民在它的肠子里被搅和在一起,每次克洛克放屁,便排出七兆灵魂的疯狂喊叫和迫切渴望,而且它真的会放屁。所以我再问你一次:死小孩,你又是谁?”
“我谁都不是,”我听到自己说,“我只是个小人物,你放过我吧。我没什么东西能给你。”
“克洛克喜欢苦涩的食物,它决定要把你卷在舌头上吞下去。你要我放过你。没问题,你会独自死去,吓到失禁,这就是我的预言。”
我眨眨眼,发现时间静止并不是我的幻觉——我们还停在原本的那一刻。透过“酱油”好几个月前赋予我的沟通管道,我直接在脑中听到这段对话。
小强人举起手,秀出我的车钥匙,然后发动现代牌小车,另一只手上蟑螂组合而成的手指抓住敞开的车门,把门关上。
小强人切换到倒车挡,从停车位倒出来,开向停车场出口。它打了右转灯,开进夜色中。我低头一看,发现停车场没有任何一只虫了。
约翰丢掉香烟。“可恶,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颤抖着说:“现在怎么办?”
“你还好吗?”
“它……跟我说话了。”
“它说什么?”
“就是……我不知道。”
“老兄,你要怎么跟保险公司申请理赔啊?”
我们听到身后传来引擎声,一辆白色福特轿车滑进停车场。车窗被摇下来,露出案发现场沙发上的女孩克里斯可爱的脸庞。我靠过去——很好,她的头还接在身体上。
“嘿,碰到你们真好。你们看到刚才的新闻了吗?”
约翰拎着背包跑过来。“嗯。韦克斯勒跑了,我们需要你的车。”
“什么?为什么?”
约翰绕到副驾驶座车门旁,说:“我们要去追车。”
她微微一笑。“太酷了,上来吧。”
“等一下,”我说着,掏出那条经书薄荷糖,“拿去,吃一颗。”
“不好意思,你是?”她问道。
“我是这里唯一头脑正常的人。现在捕狗大队已经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了,因为有别的东西介入——黑暗的东西。我说的是你觉得不存在的邪恶事物,包括恶魔、巫术、小鬼和大脚怪。我不管你相不相信——”
“好啦好啦,闭嘴。我当然知道今天晚上我看到了什么。”她伸手探进运动衫,拉出挂在细链子上的金色十字架,“看到了吗?如果我是恶魔、吸血鬼或什么怪物,我还能戴十字架吗?你到底要不要上车?”
我尽可能仔细地端详她,当场评估,最后上了车。她开出停车场,轮胎摩擦着地面,车子转向小强人逃走的方向。
这时路上一片死寂,我们呼啸而过,限速一直维持在一百二十公里左右。
黑得要命,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我们在这儿——
“那里!”约翰说。前方出现一对尾灯,不仅小而且间距很近,是我的宝贝爱车没错。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没想过追上它之后该怎么办。克里斯显然也发现了,她问道:“现在怎么办?”
“开到它旁边,”约翰说,“把它的车撞出去。”
“我才不要!这样谁要付——”
她放声尖叫,打断自己的话。我们靠得够近,让她看见驾驶座上的东西的样子了。“那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想知道的,”约翰说,“不过不要怕,再靠过去一次,我想到好方法了。”
她一脸困惑,但还是转向前方,加速到一百二十八公里。我们开到蓝色小车旁边。“并排开。”约翰说着,一面摇下窗户。小强人也把窗户降下来,像卡车司机一样将小强手臂搁在车窗边,偶尔一只蟑螂会像蜡烛从手臂上滴下来,随风飘走。
约翰起身从窗口爬出去,脸旁的一圈头发被风吹得一团乱,我突发奇想,以为他要学影星布鲁斯·威利斯,飞扑到另一部车上。然而他只是往后靠着车身,用膝盖顶住车门内部,然后拉下裤子拉链。
小强人把小强头转向我们,刚好被风吹过去的尿喷得它满脸都是。怪物胡乱挥动双臂,扭曲颤抖,现代牌小车也在车道上左右摇摆。终于,小轮胎失去摩擦,整辆车从路边飞了出去,铲过野草,车头朝下翻过堤防,掉进一条阴沟里,溅起白花花的水花。
克里斯靠边停下,我们全都跳下车。
“你搞什么,啊?”我对约翰尖叫,“你他妈在搞什么?”
“嘿,我们拦住它了啊。”
“我们的目标是把车抢回来!我的车要完好无缺,而且没有被喷过尿!”
“你们看!哦,不会吧——”
黑色的东西。
从现代牌小车里浮出来。
一团黑色的羽状烟雾。
加上一双闪亮的眼睛。
我感觉到了,仿佛那个影子人向我伸出手,冰冷的手指穿过头骨,往下摸过脊髓。
接着它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溜进夜色里。我听到克里斯倒抽了口气,她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得老大。
约翰说:“它们在这儿,阿卫。它们在这儿,它们在这儿,它们在这儿,它们在这儿!该死!”
我嘶声说:“它们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马尔科尼的书里可能写过,但是我没看完,前两章之后剧情进展得好慢。”
我对克里斯说:“别担心,它大概离开了。你有看到吗?”
她摇摇头。“我感觉到它穿过我,非常沉重,就像——像这里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是一片虚无,不管到哪儿都一样。我们可以看到物体的分子之类的,但那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和黑暗……”
她安静了下来。
我对约翰说:“小强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提到了克洛克,跟莫莉一样。”
“那只怪物就是克洛克?”
“不是,这我很确定。”
克里斯完全没听我们说话,而是注意看着撞毁的现代牌小车,车身有三分之二泡在死水中,车尾像泰坦尼克号一般直直地伸向空中。
“可恶!那是什么?”
五厘米厚的蟑螂从车子附近漂出来,像一层光滑的油,东一块西一块,甚至还保有四肢的形状。车里漂出来六个老旧的快餐店塑料袋,像浮标一样漂在一边。
“小强,”我说,“你看得到吗?”
“是啊,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的车很脏。”我转向约翰,“影子人对这些虫子做的事,我觉得它之前也是这样控制的莫莉,直接占据了它的身体。”
约翰说:“我想韦克斯勒也是吧。所以影子人有这种能力。”
“这样很糟啊。接下来怎么办?”
克里斯问道:“它们是恶魔吗?”
“这个嘛,它们很坏,”约翰说,“你刚刚也看到它们偷车了。”
“莫莉!”
克里斯指向马路。
果然没错,一只狗站在大约二十米外,它要不是莫莉,就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约翰对我说:“它是鬼吗?”
“克里斯也看得到。”
“那就是僵尸了。好吧,至少它站在地上,这是好事吧。”
莫莉叫了一声,然后往远方跑了几步,又转过来叫了一声。
约翰对克里斯说:“它要我们跟它走。”他直接对她说,而没有问我,完全不让我参与决定。浑蛋。
我看了手表一眼。“有人想去丹尼斯家庭餐厅吗?搞不好这件事到时候就会自动解决了。”
他们俩都走向车,我开始列举这个计划的愚蠢之处。等我列完的时候,我们已经开车上路,铁锈色的狗在车灯前奔跑着。
这只狗虽然今晚稍早的时候才被炸成两半,现在看起来却非常健康。几分钟后,它转弯跑下马路,越过一大片杂草、碎石和残破的水泥块。
我们来到了死城大卖场。
我们都这么称呼未完工又荒废已久的不具名小镇购物中心。镇上本来有四千万美元可以用来减税或投资公共建设,结果却全砸进这项计划,五名投资人中有三名失踪(我总是想象他们三个人同时朝彼此开枪,就像电影《落水狗》里演的那样)。经过三年和三十场官司后,浣熊都在一百五十间空店铺中筑巢了,雨水也在走廊上积起水洼。
大卖场就这样坐落在黑暗中,不断地崩解腐烂,像慢慢被侵蚀的动物残骸。
莫莉蹿向卖场,被黑暗吞噬。
克里斯说:“我们要跟它进去吗?”
这时收音机突然被打开,曼陀林前奏响起,是REM乐队九十年代早期的歌《失去我的信仰》。约翰和我的反应都很激烈,克里斯却一派正常。才过了几秒钟,我就发现歌词跟主唱迈克尔·斯蒂普写得不一样。
“哦哦哦,刀子
加上黑人
等于你,犹太人死定了……”
“我知道镇上有些人,”约翰说,“可能比较喜欢这个版本。”
“你也听得到?”
“对啊。”
克里斯问:“听到什么?”
“没事。你看那边的垃圾桶,”约翰说,“韦克斯勒的车。”
5SPRTS。
“好吧,”我说,“我们也没别的方法,只能两手空空地进他妈的空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