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阵不耐烦涌上心头,主要是因为约翰也知道她的故事鬼话连篇。然后我突然想通了:没错,约翰早就知道了,所以他打电话给我,是想撮合我和这个女孩。她可爱得要命,男友又刚死,刚好可以让我英雄救美。一如往常,我不知道该感谢约翰,还是揍他一拳。
我脑中同时浮现出十六个反对的理由,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理由都互相抵消了。如果浮现的理由数目一开始就是奇数的话……
我们开着我的福特越野车离开。我们告诉谢莉她可能有脑震荡,叫她不要开车,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不管她的故事是真是假,我们都还清楚地记得坎波先生和他装满蜘蛛的怪车。弗兰克得经过惨痛的亲身经验,才会发现藏匿于夜晚的黑暗阴影并不是只在老房子或废弃的船上出没,而是直接在你脑袋里作祟。
谢莉坐在副驾驶座上,蜷起身子,茫然地看着窗外。她说:“所以,你们两个经常做这种事吗?”
“断断续续,”约翰说,“做了有几年了。”
“你们是怎么开始做这一行的?”
“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说,“应该说是好几件事。后来死了一个人,又死了一个人,还扯上一些毒品,说来话长。现在我们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些东西,比如我身边就有一只死猫走来走去,老在想我为什么不喂它。哦,我还吃过一个汉堡,一咬它就哞哞叫。”他瞥了我一眼。“你还记得吗?”
我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那个汉堡才没有哞哞叫,约翰,它根本是在尖叫。
谢莉看起来根本没有在听。
“我把我们的能力称作但丁综合征。”约翰说,我从没听过他说这个名称,“也就是说,我认为我和阿卫获得了看见地狱的能力,只是我们发现地狱就在这里,就在我们四周,穿过我们,在我们体内,就像游过你肺部、肠子和血管的微生物。嘿,快看!猫头鹰!”
我们全都抬起头,果然是只猫头鹰没错。
“总而言之,”我插嘴道,“我们一开始只是帮了几个人的忙,后来话就传开了。”
我觉得背景介绍这样就够了。我想阻止约翰,免得他继续讲下去就会讲到他把那个尖叫的汉堡吃到一口不剩。
我在我家停靠,没有熄火就下车去拿装备。我穿过主屋,走向后院受风雨摧残的工具间,打开挂着大锁的门,用手电筒扫过阴暗的柜子:
眼睛周围有血迹干掉的小熊维尼玩偶;
塞好棉花的獾蟒(獾和蟒蛇的混种)填充玩具;
装满混浊甲醛的玻璃瓶,里面浮动着一群蟑螂,大约排列成十五厘米长的人类手掌形状。
我抓起约翰从主题餐厅墙上偷来的中世纪造型火把,捡起一个装满绿色浓稠液体的透明塑料挤瓶,可我的手刚一摸,液体马上变得血红。我重新思考了一下,把瓶子放回架子上,改拿我的古董——一九八七手提音箱。
我走进屋里叫莫莉,同时打开厨房柜子里的小塑料袋,里面装满橡皮擦般的弹性粉色小块,我抓了一把放进口袋,然后冲出门外,大狗紧跟在我脚后。
谢莉家是一栋普通的双层农舍,白色外墙搭配黑色百叶窗,坐落在一大片草地上,周围环绕着收割后的平坦玉米田。我们走过母牛造型的信箱,看到大门上钉着手绘门牌:莫里森宅,一九六二年建。约翰和我站在门口,为了到底需不需要那个“宅”字辩论了很久。
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有脑子,这时候就该马上走人。
约翰走上前,推开大门,然后躲到一旁。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色小块,这是牛排造型的狗零食,上面甚至画了细细的棕色烤盘痕迹。这时我突然想到,狗根本没见过烤盘的痕迹,这些细线只是画来给我看的。
“莫莉!”
我拿着零食在它眼前晃晃,然后把粉色小块丢进门里,大狗跟着跑了进去。
我们站在门外,等待譬如狗肉飞溅到墙上的声音,然而只听到莫莉的脚掌踩着地板跑动,最后它跑回门口,愚蠢地咧开嘴笑。于是我们判断室内安全,可以进去了。
谢莉张开嘴,好像要反对,但显然又决定算了。我们踏进黑暗的客厅,谢莉走过去要开灯,但我伸手示意她等等。
约翰举起火把,把打火机凑过去,火把头蹿起三十厘米高的火焰,我们就着闪烁的火光,蹑手蹑脚地慢慢穿过屋子内部。我发现约翰用热水瓶带了咖啡,显然这个“小忙”已经需要我们熬夜了。我必须承认,喝了他的咖啡后,肚子里恐怖的灼烧感确实能让人清醒。
我问道:“通常你都在哪里看到他?”
谢莉的手指又开始拧裙摆。“地下室,还有一次在厕所。他的手,呃,从马桶里伸出来,那时候我正在——”
“我知道了。告诉我们地下室的门在哪儿。”
“厨房里,可是我——那个,我不想下去。”
“没关系,”约翰说,“你跟狗狗待在这里,我们下去就好。”
我瞄了约翰一眼,心想身为她英俊的新白马王子,这句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我们重重踩着台阶下楼,火把的光线流泻至楼梯下方,谢莉留在我们后面,蹲在莫莉身旁轻拍它的背。
楼下是一间舒适简约的地下室。
有洗衣机和烘衣机。
热水器发出轻柔的滴答声。
一台高度及腰的大冰柜。
约翰说:“他不在这儿。”
“真没想到啊。”
约翰用火把点燃一根烟。
“感觉她人很好吧?”约翰轻声说,声音好像奉承般,他又眨了眨眼,“你知道吗?她让我想到珍妮弗的朋友安伯,我开门看到她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就是安伯。对了,阿卫,谢谢你来当我的助手,不是说我要乘虚而入什么的,但是……”
我早就没在听约翰说话了。当下我马上知道事情不大对劲,存疑的感觉在脑海深处徘徊不去,就像教室最后一排一直举着手的小孩。约翰现在扮起侦探,靠在大水槽旁,水槽边挂了几条白布。
“哦,这才对嘛。”约翰说着,拎起一段白布,“你看看这个鬼东西。整块布是白的,还接着绑带,像一条围裙。好吧,这块布以前是白的,现在中间沾满了粉红色的褪色血迹,像幼儿园小孩画的日本国旗。”
我转向巨大的冰柜,又感到那股吓死人的恐惧,又冷、又硬、又重。我大步走上前,打开冰柜的盖子。
“哦,天哪。”
我先看到一根又软又紫的舌头,不太像人的,比较长,像动物的舌头。这根舌头卷起来放在保鲜袋里,外面覆盖了一层霜。冰柜里不只这根舌头,还装满大块大块的肉,有些放在透明塑料袋里,几块比较大的则包在沾了粉色污渍的白纸中。
屠夫用纸。白色的围裙。
“这太明显了,”约翰说,“不是听说有不明飞行物在外面乱杀母牛吗?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们找到答案了。”
我叹了口气。
“蠢蛋,这是一头鹿,她爸显然会打猎,他们把猎到的肉都留下来了。”
我翻了一下冰柜,找到一只冰冻的火鸡和几串香肠。我关上盖子,觉得自己很蠢,尽管这理由其实不太对。现在太晚了,我又睡得太少。
约翰开始乱翻房间内的柜子。我环视四周,寻找手提音箱,然后才发现我们没有把音箱带下来。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安?音箱不是在楼上谢莉那边吗?
“嘿,阿卫,你记不记得有个家伙的地下室淹水,他打电话给我们,坚称有一只四点五米长的鲨鱼在地下室游泳?”
我确实记得,却没有回答,以免错失脑中闪过的一丝想法。这个想法就飘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外,像风大的日子里乱飘的气球。况且等我们到了那个人的家,地下室根本没有大白鲨,只有一只两米多的普通虎鲨,我们要他等地下室干了再叫我们。等水退了之后,鲨鱼也消失了,仿佛凭空蒸发,或从水泥墙的小缝隙里渗出去了。
快想!该死的短暂注意力。有件事不对劲。
我试着把离题的思绪拉回来,继续想手提音箱的事。约翰在跳蚤市场找到这台音箱。《圣经·旧约》里有个故事,年轻的大卫用竖琴弹奏美妙的音乐,赶跑了恶魔——
等一下。
“约翰,你刚刚说你觉得她长得像安伯?”
“对啊。”
“约翰,安伯几乎跟我一样高,一头金发,长得有点头重脚轻,对吧?”
“对啊,超级可爱。我是说——”
“然后你还觉得谢莉长得像她?楼上那个女生?”
“对啊。”约翰转过来看着我。他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
“约翰,谢莉很矮,栗色头发,蓝眼睛。”
——它们会直接在你脑袋里作祟——
约翰叹了口气,熄了烟,把烟蒂丢到地上。“可恶。”
我们转向楼梯,才踏上一阶就僵在原地。谢莉坐在楼梯中央,一手环着莫莉的脖子,眼神无辜,小心翼翼,继续扮演她的角色。
我慢慢踏上第三阶楼梯,然后说:“请问一下……呃,小姐,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姓——”
“叫我谢莉就好。”
“我知道,不过还是告诉我吧,我讨厌忘东忘西。”
“莫里斯。”
我又朝她靠近一步。
“我想也是。”
再踏一步,我听见约翰跟着走上来。
“那么,”我说,“这栋房子是谁家的?”
“什么?”
“大门口的门牌写着莫里森宅,莫里森,不是莫里斯。现在可以麻烦你形容一下你的外表吗?”
“我不——”
“因为约翰和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两个看到的你完全不一样。当然,约翰天天打手枪,所以眼神不好,但我不认为——”
她爆成了一堆蛇。
没错,她的身体似乎从内往外喷,落在地上变成一摊扭动的黑色物体。我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群缠在一起的黑色长蛇,互相挤压着滚下楼梯。它们滑过脚边时,我们抬脚用力地踹,约翰用火把把它们赶开。
我看见几条蛇的鳞片上有颜色,类似肌肤或谢莉裙子上的花纹。我还瞄到有条蛇的侧面嵌着一颗蠕动的人类眼珠,虹膜是浅蓝色的。
莫莉往后一跳,叫了起来——我觉得有点晚了——并假装咬向一条滑下楼梯的蛇;接着它跳上楼梯顶端,消失在门口。我们踢开滑动的蛇,跟着大狗用力爬上楼梯,这时楼梯口的门却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我伸手抓住门把手,就在这一刻,门把手开始融化变形,颜色愈来愈粉红,最终变成一根软趴趴的阴茎,轻轻拍打着门板,仿佛有人从另一侧把老二塞过门把手的洞里。
我转身对约翰说:“门打不开。”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约翰一口气跳过最后五阶,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蛇群避开火光,消失在柜子底下和硬纸盒之间。
这时候地下室开始涌入大便。
咖啡色软泥从地上的排水孔挤出来,带来毫无疑问的恶臭。我四处张望,寻找可以爬出去的窗户,却发现一扇也没有。污水从地板中央冲出来,绕着我的鞋底打转。
约翰大喊:“那边!”
我猛然转过头去,看到他抓起架子上的一个小塑料盒,放到地上。他爬到盒子上,然后就站在那儿,任由粪便愈涨愈高。他终于抬头看着我。“你在干什么?赶快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
脏东西已经淹到我的脚踝,暖得有点恼人,我艰难地四处走动,抬头往上看,终于找到一根从火炉通往一楼的巨大方形管子——回风管。我走到墙上的工具柜前,抓起一根十五厘米的螺丝起子,戳进铁管和地板间的空隙。
随着钉子被拔出的尖锐声,我把铁管扳开了。
我终于抓住铁管的边缘,感到管子硬压着我的手指。我把铁管拉下来,露出上方阴暗的客厅,中间隔着一道铁网。我往上一跳,用双手把网子撞开,接着再跳一次,双手抓住一楼的地板,手指摸到了地毯。经过一阵疯狂别扭的动作之后,我终于成功地把身子抬上去,躺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我从方形的洞口往下瞧,看见一抹火光出现,紧接着是火把跟约翰的手。几秒钟后,我们一起站在客厅里,四处张望,大口喘着气。
什么都没有。
我们头上的空气传来低沉的震动,是一阵笑声,听起来像毫无幽默感的干咳,仿佛房子在用木头和灰泥做成的大肺挤出空气。
约翰说:“浑蛋。”
“约翰,我明天就要去改手机号码,而且我不会把新号码告诉你。我们赶快收工吧。”
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想办法把怪物引出来。约翰把他的打火机交给我。
“你去点一些蜡烛,我要脱了衣服去浴室站着。”
我走回放手提音箱和其他用具的地方,莫莉跟着我。我在房子各处点了几根蜡烛——只是为了让气氛毛骨悚然一点。约翰跑去洗澡,我找到另一间浴室,洗掉鞋子和脚上的污泥。
“哦,不!”隔着水声,我听见约翰大喊,“我在洗澡,这里面好暗!只有我一个人!我又没穿衣服,好可怕!”
我已经无事可做,就在房子里再绕了一下,最后找到一间卧室。我瞄了手表一眼,叹了口气,躺在棉被上。
这时已经快凌晨四点了。
这个步骤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或好几天。时间,它们只有时间最多。我听见莫莉在床边的地上趴下,我伸手拍拍它,它跟一般的狗一样舔舔我的手。我心想狗为什么要舔人的手,常常想下次要是有人的手指靠近我的嘴巴时,我也要试试看,比方说去看牙医的时候。
二十分钟后,约翰洗好澡回来,围着八成是他找得到的最短的毛巾。他低声说:“我刚刚好像看到通往阁楼的板门,我去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有房间,可以让怪物爬来爬去。搞不好怪物会从很恐怖的军用大行李箱里跳出来。”
我点点头。约翰夸张地提高音量说:“不,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了,我去找人帮忙。”
“好啊,”我大声回答,“或许我们该分头行动。”
约翰离开了房间。我试着放松,甚至希望能小睡一会儿,鬼怪最喜欢在你睡觉的时候偷袭了。我抓抓莫莉的头,然后——
梦乡。有东西在舔我,另一个房间传来轻柔的泼水声。我梦见一个影子自己从墙上爬下,朝我飘来,我的大部分梦都像这样,总是以真实事件为蓝本。
我猛然睁开眼睛,右手臂还垂在床垫边缘,一根粗糙的舌头继续舔着我的无名指。我睡了多久?三十秒,还是两个钟头?
我坐起身,努力适应黑暗。最近的蜡烛在浴室里,散发的微光照亮了走廊。
我静静地从床尾下床,穿过房间来到走廊,沿着走廊走向声音和光线的来源。我的手一路划过墙上灰泥的纹路,直到我来到传出轻柔泼水声的浴室。不是泼水声,而是喝水声。我探头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