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镜子,不要看镜子——
……看向警察正对面双面镜的反射表面。
镜子一直都只照到你和摩根,阿卫,虽然白人警察后来往前站了一步。
镜子里只有我站着在讲电话。
一个人。
我转过身面对警察。
“怎么回事?”
“阿卫,他不是真的人,至少按照一般的观念来说,他不是真的。”
“他朝我走过来了!”
“阿卫,快走。接下来你时不时就会看到这种怪事,拜托,拜托,你千万不要抓狂。”
警察离我只剩一步,他的胡子一抖,仿佛准备咧嘴大笑。
“所以他……呃……不能动我吗?”
“哦,我跟你保证,他绝对可以。”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脸。警察的手指嵌进我的脸颊,用力挤压。他的手指硬得跟铁棍一样,我以为我的牙齿会裂成碎片。他抓着我的脸把我往后推,将我一把压在墙上。
我死命推着他的手臂,感觉却像要拔掉铜像的手臂一样难。我用手机朝他的鼻子一挥,他的胡子又扭了一下,好像觉得很有趣。
他的胡子不停扭动,接着有一端卷起来开始脱落,就像假胡子被强风吹掉那样。胡子终于完全脱离他的脸,留下一片粉色的新皮。胡子拍动两端,像蝙蝠的翅膀——不对,那就是一对翅膀——飞过来停在我的脸上。
警察的胡子咬了我的右眉毛上方,我举起左手一打,然后抬起我的脚,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膝盖撞向警察肋骨下方的肚子。
剧痛蹿过我的大腿,仿佛我刚撞倒了一堆煤渣块,不过我感到他的力道减弱,被我推得往后倒。胡子蝙蝠飞到我的耳朵旁,紧紧夹住我的耳朵,我感觉像一次被穿了五个耳洞。我又打了它一下,突然发现警察明明已经蹒跚后退,跪倒在地上,我应该早就挣脱了,可是他的手还抓着我的脸——
啊,你看看,他的手臂也脱落了。
那家伙的一边肩膀上现在出现十五厘米长的血淋淋的伤口。脱落的手臂自行绕过我的脖子,像蟒蛇一样缠上来,肉里面显然完全没有骨头了。手臂环绕我的脖子两圈,撕裂的断口挂在我的下巴下方,像条肉围巾。
我用力挣扎,想拨开手臂,但是这条手臂蛇都是肌肉,紧绷得跟铁丝一样,逐渐压迫到我的气管。我眼前浮现出彩色的小点,缺氧开始让我的大脑短路。我眨眨眼,看到地板比之前还要近,才发现我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胡子蝙蝠绕着我的头打转,不时在我脸颊和额头上轻咬一口。它攻击我的眼睛,拉扯我的眼皮,我却没办法举手把它赶走,因为手臂再也不听我使唤了。
手臂蛇缠得更紧了,整个房间变得愈来愈暗,而我瘫成一团,突然发现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我从眼角瞄到有东西在动,原来警察剩下的身体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该死!
我笨拙地往门口爬去,戈登剩下的一只手抓向我。我感到他的手指试图抓住我的上衣。我扑向门,脸直接撞上门板;我抬起手胡乱摸索门把手,用压扁的气管拼命吸着空气,感觉头快像气球一样爆炸了。
拜托门不要锁,拜托门不要锁,拜托门不要锁……
我转开门把手,用头撞开门,滑出房间——
——然后一切结束。
厚厚一圈的手臂蛇从我的脖子上消失,飞舞的胡子也不见了。我站起身,看见四个人抬着空的担架快速跑过走廊。我将手指塞进嘴里,抽出来后手上全是血。我仔细看着我的手机,发现上面有些裂痕,话筒也坏了,正是几秒钟前我用手机揍警察鼻子留下的痕迹。我暗骂自己一声,因为刚才我跟约翰之间怪异的手机联机显然已经断了。
许多人从我身边跑过,我想要推开他们,过去看看约翰怎么样了,却想起脱离肉体的约翰给我的指示。于是我趁乱慢慢穿过警察局,终于从大门离开。
我走上人行道,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现在该怎么办?
一名西装笔挺的胖子大步走过,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根本不用仔细观察就知道两个礼拜后,他会为了用扫把把他的猫从树上赶下来而死于心脏病发作。
一辆新款的庞蒂亚克火鸟跑车经过,我从驾驶者的姿态看出这部车是偷来的,而且原车主已经死了,再开四万三千三百四十二公里,车子的风扇皮带就会断掉。
老天,我得学会一次专注一件事,不然我的脑子一定会融化掉,像草莓果酱一样从耳朵里流出来。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现在怎么办?
我的车还在沃利出租店,离警察局三公里,就算镇上仅有的三辆出租车刚好有一辆经过,我也没有钱乘车。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我把破烂的手机靠到耳边,心想我真该感谢摩托罗拉的工程师。
“喂?”
“阿卫?是我。”
是约翰。
“阿卫,现在你在哪里?”
“我在警察局外面的人行道上走着。你在哪儿?天堂吗?”
“如果你弄清楚我在哪儿,记得告诉我。现在你继续走就对了,走去公园。不要抓狂。你快抓狂了吗?”
“我不知道。我真不敢相信这部手机还能用。”
“撑不了多久了。再过半条街应该会有个热狗摊,你看到了吗?”
我又走了十几步,还没看到热狗摊就先闻到了味道。热狗摊的推车贴满了右翼标语贴纸,车上撑着一把红橘相间的大伞。热狗摊的老板瘦得惨不忍睹,看起来像是有一百六十岁。这座小镇大概也只有这个地标了。
“看到了。”
“跟他买一份德国香肠堡。”
我连问约翰“为什么”都觉得浪费时间。
我交给老板三美元十五美分,他给了我一根夹着德式香肠的长面包,外面用蜡纸包好。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用芥末酱在香肠堡上画了两条整齐的粗线。当时我感觉这么做没错。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约翰又继续说话。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水底,愈来愈不清楚。
“把香肠堡放到你的头旁边。”
我低头看不断冒出的油渍与滴下的芥末酱开始混合凝固,不禁庆幸我没有加番茄酱或咖啡色的辣洋葱酱。
我四处看看,尽可能不起眼地将香肠堡举到我的耳朵旁。手机突然就断线了。
一滴油渍滴到我的耳朵中央,像虫子一样沿着脖子往下,流到衣领下方。一群身穿套装的男女走过,纷纷转弯绕过我;街对面一个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家伙疑惑地盯着我瞧。没错,情况应该不能再糟了吧。
我正打算掏出纸巾,趁香肠堡还热的时候吃掉,免得浪费钱。这时我终于听到了声音。
“阿卫,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约翰的声音清楚到不行,从调味过的肉条中传出来。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马上就懂了——手机屏幕一片漆黑,玻璃裂开,绿色的电路板从侧面一道歪曲的裂痕中凸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现在不是通过手机,而是靠某种通灵震动听到你的声音。我懂了,你早点儿跟我说就好了嘛。”
我放下香肠堡,改把手机贴到耳边。“好啦,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没有声音。
我听到德国香肠堡传来微弱的声响,又把它放回耳朵旁。
“阿卫,你还在吗?”
“嗯,现在用手机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现在开始你得用香肠堡了。”
“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揉揉眼睛,感觉头开始痛了。
“好吧。我们要怎么办?”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是因为你碰到了针筒,你体内也有一些‘酱油’,但是量不多,撑不了多久。”
“约翰,那到底是什么药?那个‘酱油’是活的……我发誓——”
“听我说,你得去罗伯特家,现在那边没警察,但等一下就会有一堆人过去,所以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搭出租车回沃利出租店开你的车,然后去莱斯洛大道上的小郡村,那里是一片拖车营区,就在小镇南边、糖果店过去一点的地方。顺利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我身上没钱了!我本来有五美元,可是刚刚花了三美元买香肠堡。”
“一个香肠堡要三美元?我的妈呀!好吧,等我一下。好了。你看看香肠和面包之间,应该会有一张折起来的一百元钞票。”
我心想这个黑魔法或许真的可以弄出好东西,马上到香肠下面翻了一下。
“约翰,没东西啊。”
“好吧,我想我做不到。你身上有银行卡吗?”


第四章 “酱油”
两个小时后,我开着现代牌小车进入小郡村。已经凉了的德国香肠堡放在仪表板上,没包好的蜡纸碰到挡风玻璃,留下了一抹芥末酱。我把香肠堡拿到耳边。
“约翰?”
我听到一阵噪声,不过约翰的声音接着就传了过来,但听起来比之前小。
“阿卫?”
“嗯。”
“这信号怎么搞的?你刚刚经过了桥底下吗?”
“没有,我终于到拖车营区了,哪一部是罗伯特的拖车?”
又是噪声,然后我听到:“药效快退了,你别说话,听我说。进去营区,然后——”
噪声。
“——只要记得千万别做这件事,你就没问题了。加油。”
“什么?约翰,我没听到你——”
连接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噪声,我手上拿的只是普通的香肠堡。我认命地想,希望看到罗伯特家以后,我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营区里只有两辆拖车的门廊和门上贴着警方的黄色胶带,不是罗伯特家的那一辆拖车看起来至少空了好几个月,显然以前是间制毒工厂。
我把车停在罗伯特的停车位对面,向他的住处走去。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或至少没有人开车来,不过我还是敲了门才走进去。
警方已经清除了血迹和尸体,其实并不意外,我早该知道他们不会把尸体放上十二个小时招惹苍蝇,不过我还是根据警察给我看过的照片认出,罗伯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被炸成了湿淋淋的糨糊。地毯跟原本的颜色仍然差了一点,墙壁则永远沾上一层淡淡的红褐色,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恶心的臭味,闻起来像霉菌、馊掉的牛奶和粪便。
墙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全家福照片、大卖场卖的裱框风景照或电影海报,是警察拿掉的吗?房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张沙发,还有一把满是捻烟痕迹的椅子。他是住在这里,还是霸占别人的空拖车不走?
我瞥向拖车尽头的小厨房,接着转身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拖车的另一端,推开一扇关起来的门,门后应该是卧室——
我停了下来。眼前突然出现一座白雪纷飞的草原,远方地平线是一座高山顶峰迎向无与伦比的紫色天空。
我觉得这不像照片,反而更像拖车这一端被锯开、露出室外的景象;然而果真是这样,我只会看到隔壁生锈的拖车,还有杂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一辆废弃老爷车。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往后退到走廊上,感到有点头晕,搞不清楚方向,甚至担心我会不小心被吸进卧室里。我几乎花了一分钟才看懂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幅画,从地板延伸到墙壁跟天花板的壁画。他画满了墙壁、窗框和该死的玻璃窗,也画在窗帘、地毯、床单和床上没叠好的皱棉被上,因此站在门口看的时候,效果比照片还要真实。床头柜上放了一杯半满的水,而墙上画的结霜杂草一路延伸到床头柜,还爬上了玻璃杯;杯上有一道小裂痕,他也将痕迹融入画中,变成结冰树叶上的一抹阳光。
画作的效果实在太惊人了,我的肚子感到非常沉重,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摩天大楼的感觉。就算毕加索有一辈子的时间作画,也画不出这样的作品。如果我走进房内,踩乱了地毯的纹路,或碰了棉被,就会毁掉这幅画。
哇哦,我只能说……哇哦。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仔细地看着画,震慑于每一处细节。
画里有一只鹿,雪地上还画了它的小脚印。一栋可爱的小屋,一家人站在院子里……
我愈是注意这些小细节,心中的赞叹也开始变调,凝聚成令人发毛的恐惧。
山脚小屋前面不是小树,而是简陋的十字架,有个双腿被砍断的人被钉在上面。一个女子站在十字架旁边……看着她手里的婴儿。婴儿头上长了一只弯曲的角,而且看起来还很饿。十字架上的老人很惨。远方结冰的湖面上突出来的也不是芦苇,而是人的手。至于那头鹿?它的老二超大,在身后的雪地上刨出了一条浅沟……
我关上门,决定再也不要把门打开。我转身从走廊走回客厅,途中经过厕所时突然停下来,倒退几步往里看。里面没什么奇怪之处。
但马桶是歪的。
“那又怎样?”我大声地说。
该死的好奇心。我走进厕所,看到马桶后面确实不在原本的位置上,离墙壁至少有三十厘米。马桶座被拴在一块方形地板上,而这块地板没有完整盖好下面的方形缺口。我将马桶座搬到厕所中央,从缺口往下看。这是地下室的入口吗?
蠢蛋,这是一辆拖车,下面大概只是藏毒品的地方。你应该担心他把马桶拔掉后,是不是还继续用这个马桶……
缺口往下六十厘米就是拖车下方的碎石泥土地,地面上挖了一个大洞,宽得可以让人跳下去。
古井吗?等一下……下面有光。这家伙是不是想拿铲子自己挖个拖车地下室?
洞口挂着一道绳梯。有人会在卧室窗户旁放这种绳梯,以备火灾时逃生用。
没错,你就爬下去吧,蠢蛋,又不是说这附近刚有人自动爆炸。你就下去给恶名昭彰的中西部隧道爆炸熊当晚餐吧!
可是约翰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叫我来这里。我知道约翰的理由可能很蠢,但我都来了,实在不应该放弃。我想起约翰,又想到以后他再也不在我身边了,下一秒我已经坐在油毡地板上,从缺口把腿垂下去。我试着从洞口往下看,果然没猜错,然而我只看得到下面有块被灯光照亮的空地。我抓住地板,将身子缓缓垂下洞口,脚踩住绳梯。
踏板沾满了泥巴,非常滑,周遭的泥土传来发霉般的臭味。我往下爬,另一股强烈的味道又蹿入我的鼻孔,甚至散发着热度;这味道闻起来很刺鼻,像腐烂的排泄物。
大洞大概有我身高的两倍深。我踩到最后一阶踏板,来到一间阴暗的泥土房内,这里的空间显然可以让人站在里面。臭味愈来愈重,当我跳下绳梯,立刻一脚踩进一摊罗伯特·马利黏糊糊的大便里。
我站直身体,踢掉脚上的粪便,头顶碰上意外平滑的屋顶。这个房间几乎是正圆形的,直径大概跟拖车的宽度一样。左手边弧形墙壁旁的地上放着一盏露营提灯,照亮了整个房间。我听到一阵奇怪、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同时从圆形房间的四面八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