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桌上摆满了中华料理,裕美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这种时候裕美的反应比我还要小孩子气。
“太棒了吧,怎么买了这么多。生活费够吗?”
“够的,而且我还在做兼职。”
“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做兼职才供你上大学的哦,好好学习。”
我估摸着裕美快下夜班的时候,热了这一大堆肉包和茶点。粽子、烧卖、小笼包、青椒肉丝,再加上包子。因为缺少蔬菜,我就久违的去了一趟批发超市买了打折的小松菜。只要加耗油炒一下基本就可以吃了,这是我高一的时候在这个家里学到的。
“那个……裕美。”
“不要直呼老妈的名字,怎么了?”
“你知道这个吗?”
我把戒指盒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了盖子。因为中华料理而兴奋的裕美一下子沉下脸来。
我以前一直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件事真的能瞒四十多年吗?
自从离开家以后,今天我第一次打开了柜子最底层的暗格。写着犯人编号的牌子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着,裕美零零散散地吐出几句话。
“当然知道。你走的时候带上了,这我也知道。拿着就是了,反正我也不觉得可惜。”
“……大小姐的事情也知道?”
“算是吧,不过我没告诉你中田叔叔。”
“你知道但还是没丢呢。”
“有能丢的东西,也有丢不掉的东西啊。”
裕美把剩下的青椒肉丝全部盛到碗里,像牛肉盖浇饭店里的食客一样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以前外婆、我和裕美三人一起去过。那是初中三年级的冬天,仅有的一次,为了庆祝我考上高中。
“给我起名的是外婆?”
“为什么这么问?”
“就随便问问。”
我的名字—“正义”,这是女儿对于罪人母亲的最大讽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想法。
“也不是只有你外婆一个人啊,我当时也觉得挺好的。”
—果然。
我内心深深吐了口气。
裕美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跟那次大吵一架的第二天,给我做了咖喱饭的时候一样。让外婆给我起名?真的吗?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没有原谅外婆?”
裕美放下碗筷,喝了一大口茶。
“所谓家人,不是说原不原谅的问题。因为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有着血缘关系。如果那个人只孤身一人的话应该活得更轻松吧。”
“没有那回事,外婆也有家人。”
“我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
正因为外婆有家人,有女儿,所以才非常努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赚两个人的伙食费,然后入狱了,因为做了社会所不允许的事。但是—大概—外婆虽然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但从没想过要重来。
因为如果不是如此的话,我的母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我面前了吧。
应该没有人比裕美更清楚了。
外婆冬天住院,第二年夏天去世了。这半年时间里,裕美几乎每天都在医院里,也没想过丢下外婆一人不管她的死活。虽然曾经我觉得她平时对外婆那么冷淡,现在这样也于事无补,但那个时候裕美阴气沉沉的表情不像是所谓的焦急或者后悔。
似乎更像是使命感所驱。
就像想赶紧完成艰苦修行的僧人一样。
裕美看着摆满中华料理的餐桌,不停地眨眼,想尽量保持平常的表情。在听到她小声叹气之后,我下定决心问她:“裕美……老妈你真的恨外婆吗?”
“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
“你是说犯罪就是犯罪吗?”
“差不多吧,这么长时间也让你费心了。”
“差不多……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是……只有我绝对不能原谅她做的事,绝对。”
我生起气来,裕美紧闭双唇,看起来快哭了。
“听我说,全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偷窃就是犯罪。”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肯定会做啊!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了欺负谁都可以吗?你能对着在电车中被偷了钱包的人说,‘看在她是单亲妈妈,家里还有个年纪尚小的女儿要照顾的分上,请原谅她’吗?明明是性质恶劣的惯犯。教她做扒手的小混混居然还没羞没臊地跟她女儿说‘你妈妈是正义的伙伴’。”
裕美几乎是喊出来的。要说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她在掉眼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在掉眼泪的是裕美,不是别人。但是,在这个家,外婆也曾掉过眼泪。
跟我母亲的表情一模一样。
外婆不是“正确的榜样”,但她也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而活着的。如果不那么做可能就活不下去了。“那是完全错误的。”能这么说的也就只有外婆和她最珍视的女儿。
“如果我—如果靠那个人赚钱养活的我一旦笑盈盈地说出‘谢谢’这种话……那才真的会九泉之下也难瞑目了。”
"……"
“正义,给我抽点纸。”
我把电视上的抽纸盒递过去,裕美擤了一下鼻涕,粗暴地擦了擦眼睛,把废纸丢进垃圾桶,然后毫不在意地吃着烧卖,不走心地说着“真好吃”。裕美三十五岁时怀上了我,可能当时都没想到能怀上。即便如此她还是生下我、养育我。从我小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样的人,不论何时都充满活力,执着而且努力。
我一直觉得她在和什么东西抗争。
“中华料理,好吃吗?”
“嗯,超级好吃。在哪儿买的?”
“新神户。”
“啊,不知道那家店。不过这道炒菜肯定是你的大作吧。有蚝油的味道,绝对是。吃了好吃的东西,疲劳感也消失不见了呢。”
“下次回来的时候再多跟你聊聊。”
“你要不急的话就多聊聊吧,今天累了?”
“嗯。”
倒也不用把所有的菜一次性全部放桌上,因为对我来说,家人就是能够一起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中糊里糊涂相处的人。外婆还在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
在我们准备佛龛的供膳之前,我敲了一下铃,合掌。外婆曾告诉我合掌的时候稍微放松一点,手要作莲花的花骨朵形状。
结束了长长的回想,我睁开眼,发现母亲也在旁边合掌。
四月末,我来到银座的七丁目附近。通过中央区醒目的大道,穿过旧澡堂,往老式建筑街方向走去。还是这附近让我觉得平静。
我照着邮件里的地图走,最后来到一座七层的综合楼。我的目的地在二楼。上楼梯之后按下内线电话,咔嚓响了一下,门开了。好像是电子锁,屋里传来一声“请进”。
“您没有迷路吧?”
“没有,还挺好找的。”
金发碧眼的西装男正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是这个房间的话应该有十二叠左右吧。正对面最深处有带着门把手的门,右边最里面有通往洗手间或是什么的通道。左侧靠窗的位置有四张红色单人沙发,看起来挺舒服的。沙发之间围着一张玻璃矮脚桌,上面放着一个公文包。墙壁立着放有西洋文书的书架。荧光灯是办公室用的那种明亮的白色灯,整体感觉像是只有一个桌的咖啡厅。
我把带来的伴手礼放下。
“这是在我大学附近的一家蛋糕店买的,小有名气。虽说刚烤好的时候最好吃,不介意的话请尝尝。”
“谢谢,您费心了。收购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从神户探险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来自理查德的邮件,这是第二封。宝石的鉴别结果出来了,不过是纸质的,要交给我。因为是难得的极品,理查德说只要我愿意的话他可以收购。似乎价钱还不错。
“您应该知道答案了。我来这里是想支付鉴别的钱,还有想当面向您道谢。不过我不打算转卖那枚戒指。”
“原来如此,跟我预料的一样。”
跟预料的一样?
理查德环视了一周,又看向我的脸。
“我有个建议。我从以前就想在日本有个大本营一样的地方。不仅仅是用来陈列宝石,还能跟客人聊天。打算每周末使用。”
“您是说在这里开店吗?”
“是的,我在招兼职,一位。工作内容是杂务,主要负责店内的清扫。一个月最多来十次吧。着装的话只要不是太随便就行,没有特别的规定。”
在宝石店做兼职。
我没客气,直接问了工资。然后理查德给了我一个比在电视台上夜班要高很多的金额。
“如何?”
理查德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让我现在决定吗?确实,条件很不错。
但还是得看我的意愿。
“我真的可以吗?”
“难道你从来没有打扫过房间吗?”
“不,打扫过……但这里是宝石店啊,我可完全没经验。”
“做销售的是我,与客人聊天的也是我。估计偶尔会让你帮忙跑个腿,去一下文具店或者寄邮件之类的吧。如果要追求工作意义的话可能不太适合。”
“在日本的话,这样的店还是女店员比较多。”
“我知道。但因为私人理由,我尽量不与女性独处。”
哦哦,原来如此。我做出奇怪的表情点点头,理查德稍微蹙了下眉。
“怎么了?”
“就是觉得您可能有我不理解的辛苦吧……您不是颜值特别高嘛。什么帅哥美男、俊男美人,虽然有很多形容词,但总觉得都配不上您。该怎么说呢?您只要在那儿就行了—类似于这种感觉……”
“什么?”
感觉话到嗓子眼说不出。我知道这种感觉。像什么,这位名叫理查德的男人像什么。不是像某个人。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对了。
“宝石!活生生的宝石!”
我举起手,对自己的形容表示很满意,感觉良好—但是只维持了两三秒。在意识到自己出口不慎后,我赶紧慌忙地放下了手。
我低头道歉,理查德说不必在意。
“那个……总之我没那么能干,您不必在意我。一定有更合适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
秒回。我睁开眼睛,发现理查德莞尔笑了,那笑容简直就像沐浴了光亮的宝石在发光一样。
“我想拜托你的工作,说实话是谁都能完成的内容,但正因为如此我只想托付给我选择的人。如果我需要的是宝石方面的专家也就不会招兼职了。宝石虽是可以捧在手上爱惜的物品,但美的概念却不是能规规矩矩测算出来的。美有千差万别,广域而丰富,能够注意到要靠才能。关于这一点,你已经有了欣赏美的能力。而且我也很认可你的诚实。明明身边就有这么合适而且有空闲的人才,还要费工夫招人的话,那就太愚蠢了。”
“……嗯?嗯?等会儿,也就是说我觉得你……”
觉得你美所以才被录用了吗。
理查德没说话,表情有些愕然。这样啊,是因为看中我很珍惜外婆的宝石这一点啊。这误会可太羞耻了,宝石商人吊起眉梢。
“你的回答是?Yes?”
“求之不得。果然还是称呼您‘理查德先生’比较好吧?”
“为何?”
“会对自己的上司直呼其名的职场很少吧。”
“论多少的话,还是不叫同事名字的职场相对少吧。”
“啊,世界范围的问题啊。”
“是的,而且这个房间也是广阔世界的一小部分。”
“请多关照。”理查德伸手,在轻轻握手之后,理查德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张文件夹。
其中一张是戒指的鉴别结果。零点三八二克拉,粉色调橙色。毫无疑问是真品。另外一张是兼职的合同。
“请一定要认真阅读条款,里面也有保险相关的内容。过两天再盖章,签字也可以。你今天还有时间吗?我想给你做个简单的研修。”
我点点头。“那就开始吧。”理查德脱掉外套站起来。研修—我感到些许紧张,店长翻了翻公文包,里面有橙色的盒子。盒子里是不是也放了很多宝石呢。我跟着进了通道,里面居然还有个小厨房。一个大水槽,两个煤气灶,头顶挂着一个红色的单柄锅,还有个很大的冰箱。感觉可以开个小型餐饮店了。
理查德取下锅,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五百毫升,非调制,盒子上画着宁静祥和的牛的图案。
“先来学怎么煮皇家奶茶吧,很简单。”
橙色盒子的里面装的不是宝石,而是一整盒茶叶。这种东西还要随身携带吗?
往煮沸的水中加入满满一大勺茶叶,开大火煮,煮出红茶的颜色后放牛奶,锅中起泡,快要溢到锅边的时候就可以关火了。若不是看到他咔嚓咔嚓地转着煤气灶的旋钮,我还真没意识到其实这个活生生的宝石也是人类啊。
煤气灶旁边的橱柜里放着一个塑料圆托盘和四个没有图案的白色茶杯。全都一样而且带茶托,再往里看还放着几个无脚玻璃杯。
理查德在圆托盘上放了两个茶杯,盖上茶滤,从锅中注入奶茶。然后从冰箱中取出细砂糖的袋子,向杯里各放了一勺砂糖然后搅拌。最后从冰箱中取出冰块,轻轻加入杯子里,回到了客厅。我小心翼翼把公文包从矮脚桌移到沙发上,理查德用眼神示意。
“尝一下吧。”
“谢谢……”
我神情紧张,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说道:“好喝!这是什么神仙饮料?太好喝了!”
“这是正宗的皇家奶茶。其他的,都不是正宗的。”
都不是正宗的。
理查德的说话方式太奇怪了,我小声扑哧笑了一下。理查德皱了下眉。
“难不成那天在派出所没喝茶是因为‘不是正宗的’?”
“我不想喝充满亵渎味道的东西,茶在被装进塑料瓶的瞬间就已经死了。”
“死了……”
“那不是,人能喝的。”
知道吗正义,我的新上司叫了我的名字。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日语相当流利的英国人。祖母生于斯里兰卡。绝世的美男。皇家奶茶过激派。
这种奇妙的生物,真的是和我一个世界的吗?
减少电视台的排班时,研讨会的朋友跟我搭话了。笑着问我怎么了。
“因为你的表情好像摆脱了什么负担一样。”
他说我变了很多。
我摆脱的“负担”是什么呢?是外婆的留恋,还是我对母亲的芥蒂?
我时不时会把戒指从彩色盒子里拿出来,放在光下。惹人怜爱的颜色有着不可思议的深度,感觉看着看着就会深陷其中。虽然我还没想好今后自己要怎样活下去,但是只要看到这明亮的光芒就会不可思议地感到轻松。不管今后将要面对如何波澜万丈的苦难人生,只要想起外婆和宫下女士应该就能克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