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上,外婆还是没有拿去变现,收在米缸里了。
那天中午,外婆正在“工作”,电车突然停了下来。
周围开始骚动。询问情况后,消息灵通的同伴立即把缘由告知了外婆。得知情况的外婆屏住了呼吸。
听说是有个女人卧轨了,是个年纪尚轻、家世清白的女孩。因为丢了未婚夫家送的戒指,为了维护两家的颜面便想以死谢罪,这才卧轨了。同伴苦笑着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但是外婆却完全笑不出来。听说都闹得家里人赶过来下跪道歉了。卧轨的大小姐虽保住了一命但身受重伤。
听到这个消息外婆赶紧回家,想要把戒指还回去。但在进家门之前就被警察追上逮捕了。那天偷到的东西还在兜里,有了物证,也没得辩解。
套在外婆手上的不是戒指,而是手铐。她被判在监狱服刑五年。扒手获罪五年有期徒刑,这样长的时间非比寻常。大概是因为外婆“赚”的钱财数目之多,已经无法用家里有孩子或因为是女人这样的理由来获得宽大处理了。也可能是想杀鸡儆猴吧。
从女子监狱出狱的时候,外婆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女儿裕美上小学,绰号是“坏蛋”。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为什么她的母亲不在家,因为照顾裕美的就是外婆从前的同伴们。
裕美是这个世界上最恨自己母亲的人。
从前的同伴们为了庆祝外婆出狱送给她一个礼物。她打开油纸一看,里面是一枚嵌着粉色宝石的戒指。据说只有这个没有被警察发现,留了下来。
不知道外婆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收下戒指的啊。
之后裕美毕业,成了一名护士,然后结婚了。家也从东京搬到了埼玉。这是裕美梦寐以求的,分居、改姓,说不定她对婚姻的奢求只有这些。但她的第一任丈夫、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家暴混蛋,在生下孩子后立马就离婚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固执地不肯回老家,一直以来只是往家里寄生活费。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她与我的继父中田叔叔结婚了。继父在挖掘机械公司上班,在印度尼西亚从事了十年油田开发工作。这次的家搬到了町田,位于东京和神奈川的交界处。
裕美还是一如既往与外婆分居两地。
发生改变是在我上初二的时候。公寓的房东给裕美打电话,说是外婆情况不对劲。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认知障碍的初期。有时深更半夜到处游荡,有时在大半夜准备饭菜,有时大声自言自语。
在东京市内的综合医院工作的裕美先是收集东京的看护设施的信息,结果到最后也只是收集了信息,最终还是在夏天把外婆接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了。但没过多久,可能因为环境发生了变化,到了秋末,外婆的病情突然恶劣,开始无休止地哭号,拿脑袋撞墙。裕美把外婆转到了自己工作的医院,一边工作,一边照顾。
我上高一那年的夏天,外婆在医院去世了。葬礼办得很低调,出席的只有我们和对我们给予关照的几位邻居。外婆以前的同伴想参加葬礼,但裕美说什么也没答应。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神偷初”的孙子考上了东京的大学。怀揣着有朝一日成为国家公务员好减轻母亲的负担这一梦想,在电视台做兼职,因为神奇的缘分,遇见了蓝色瞳孔的宝石商人。
“之所以没有拿到店里鉴别,是因为害怕出了什么问题人家联系到我母亲。而且一个大男人拿着戒指跑到店里说不定会被怀疑,万一这些事暴露了不知道会被怎样看待。”
“您母亲不知道这枚戒指的存在吗?”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早就送到红十字或者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了吧……戒指藏在柜子里面,外婆只偷偷给我一人看过。离开家的时候我拿出来了,因为总比被扔了好。”
理查德像在喝加冰威士忌一样,慢悠悠喝着矿泉水。我杯里的欧蕾咖啡还剩下最后一点点,总算是在见底之前说完了。我还是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这件事。
“刚刚这些,是直接从您外婆那里听来的吗?”
“是的。”
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周都有空手道的练习课,直到要高考的时候才退出。虽然老师很严格但是练习很有趣,最棒的是有练习的那天,即使回家晚了裕美也不会骂我。练习结束后我会换乘电车去外婆家玩。
我很喜欢外婆。不知道为何盂兰盆节和新年的时候裕美总是很不情愿去外婆家,就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她很明显在回避自己的母亲,但是外婆对我特别好。她虽然个子不高但力气很大,生起气来很可怕,跟朋友家里的“外婆”感觉不太一样,但只要我去,她总是很高兴地迎接我。
她的口头禅是“不能做坏事”“会遭报应”。
她的眼神里总是透露着寂寞。
扒手的事是从外婆以前的同伴那里听说的。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我从外婆家出来碰到一位不认识的老爷爷,他说我外婆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曾经有很多人替外婆照顾过我母亲。还有那些人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以及他们“工作”的事情。
“那之后,以前的事都是外婆一点一点讲给我的。因为我缠着要她讲。后来才知道戒指的事,这件事,可能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吧……”
对于当时不知道外婆患了认知障碍的我来说,能与外婆一起生活简直像做梦一样。那个时候外婆对我来说就是英雄,而母亲则是总不在家还摆架子的讨厌鬼。
初二的秋天,我说不想上高中想直接工作,结果挨了母亲一顿批。她说她一直在努力想着绝对要供我上大学,但我却说出了这种话。结果我一时激动,竟说出我会像外婆一样坚强地生活下去不用你操心这种话。
发了飙的裕美和我争执不下,外婆劝了之后才停。之后裕美冲出了家门。外婆泪流满面。
“外婆生气了,真的生气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外婆那天的表情和声音。她说:‘我是个坏榜样,你绝对不能学我。’就是在那天我听说了戒指的事情。外婆是边哭边跟我说的。像被下了不说完就得不到原谅的诅咒一般,拼了命跟我说……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不能做坏事。
会遭报应。
那天晚上裕美一直没回家,第二天一早直接去上班了。再见到她是第二天的傍晚。我道了歉,裕美的表情好像在说已经全都忘了,还给我做了一大份咖喱饭。结果我一直上到了大学。
我还记得举行葬礼的那天,我一边看着火葬场的烟一边在想,为什么外婆没有处理掉这枚戒指呢?
柜子最底层深处的暗格后面不仅放着戒指盒,还有写着监狱名称和犯人编号的牌子。牌子就留在柜子里了。
如果服刑能把心中的罪恶感一并消除,那该多好啊。
“既然您查到了这很可能是失窃物品,那就说明这枚戒指的交易记录还留着吧。我翻遍了旧报纸,调查了卧轨自杀未遂的事件,但都没有结果。本来我没指望会查到这个份上。”
“我只是个宝石商人,并不希望被卷进这种奇妙的事件里。臻品的记录即使久远也会留存。”
“……果然是好东西啊。拜托了,能帮我找到这枚戒指原先的主人吗?无论如何我也想还回去,虽然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回到该回的地方。不论是对外婆还是对戒指来说,这一定是最好的结果。
上小学的时候,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帮助迷路的老爷爷被同班同学看到了,结果他们就起哄:不愧是正义的伙伴,真是好孩子。简直羞得要死。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帮助人的。
那天刚好是练习空手道的日子,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婆。我不明白为什么帮助了别人还要被同学起哄嘲笑。外婆看着我,目光如炬。我端正身子,以为要挨骂了,但是外婆却静静地笑了,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外婆为你感到骄傲。”
那句话对我来说无疑是救赎,想要成为谁的力量这种想法并没有错。但现在我觉得里面还掺杂了别的感情,外婆的悔恨、痛苦以及无法挽回的过去。
“拜托了,我想替外婆了结这件事。”
理查德放下水杯,眼睑稍稍用力,表情严峻起来。
“接下来,我将把你当作熟人而不是客户。可以吗?”
“当然。”
“那么,正义……”
理查德蓝色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我。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力量,挺直了后背。
“刚刚听你说在做兼职,什么时候能休息?不会每天都要值夜班吧。实在不行的话找个合适的理由请一天假。”
“……那个,怎么回事?”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在神户。”
“神户……就是那个神户?”
“兵库县的神户。”
怎么这么突然,我对神户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神户牛和北野异人馆。那里也没有熟人,初中、高中和修学旅行都是在京都奈良。
理查德一直盯着我。
难道已经……
“……已经知道了吗?关于这枚戒指的事情。关于原来的主人。”
“腾出时间之后请告诉我,尽快。我会再联系你,令堂一起过来也没关系。”
我看了一眼理查德的蓝色瞳孔,又看了一眼粉色蓝宝石。
我能感觉到,停滞在半个世纪前的东京的时间齿轮再一次转了起来。
我留了三通语音之后,电话终于打回来了。
“怎么了,打那么多次电话?感冒了?难不成是电话诈骗?”
“不是骗子,是本人。我好着呢,裕美你呢?”
“不准直呼妈妈的名字,我也好得很。”
“那就好。”
度过黑暗的叛逆期,我和裕美一起努力熬过磕磕绊绊的高中三年,现在我们就像战友一样相处着。相比其他大学生和他们的母亲,我觉得我们联系得更频繁,我也经常回去看她,但并不是什么事都要管。只要好好的就行。之所以经常回去,是因为公寓里只住了一个经常不在家的女人,还是有个年轻的大男人定期回去一下比较不会被贼惦记。不过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即使是家里日子过得紧的时候,裕美也不忘每个月向红十字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赠。家里过得很节俭。
“话说我明天准备去你那儿呢。”
“啊,对了对了,我同事请了丧假,所以我要替她值班。回来倒是可以,不过我不在。”
"……"
理查德说了希望我尽快联系他。
这种事情要怎么开口啊,提外婆的过去对裕美来说简直就是踩雷,说不定以后都没法好好说话了。但现在不说以后怕是更没机会了。
“那个……关于外婆的事。”
“怎么提到这个话题了?”
“没有,那个……”
关于外婆以及她的过去是裕美最讨厌的话题。
老家供了一个小佛龛,也摆着供膳。但是没有遗照。
“关于外婆,你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当然是亲生母亲了。”
“那个我当然知道。”
“跟你没关系吧。干吗说这个?我可是很累啊。”
没关系。
我觉得心里拔凉。
确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心里一定有绝对无法原谅的人。可能这样的人还不少,裕美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之一。而对她而言,“无法原谅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必要的时候一起吃饭,必要的时候照顾她,必要的时候说话,只是在必要的时候。
一起生活和打心底觉得是一家人是不一样的,我从裕美的身上知道了这一点。
但对我来说,外婆是除裕美以外唯一的血亲。她比我父亲陪伴我的时间还要长,更何况她是我的亲外婆。
即使是这样还说与我无关吗?
“明天还是不回去了。”
“好的。还有吗?没别的事我想睡觉了。”
“嗯,晚安。”
裕美先挂断了电话。
我用按下通话键的手指给理查德发了短信。“下个月的排班还没确定,所以下个月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最近的话明天倒是有空。”最后一句话可能多余了。
好久没喝绿茶了,这么想着回信就来了,意外地快。
“明天,上午十点,东京站八重洲检票口见。一定记得带上戒指。”
信息最后还有片假名的署名—“理查德”。重点不该是这个。明天?真的吗?可以吗?话说要去神户的哪儿?
之前理查德说过客户模式已经结束了,现在开始应该不能让他把我当顾客了吧。
我久违的用水壶烧了水,泡了茶。桌上还放着戒指盒。我把盒子打开,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合十。之后给理查德回了信息:“好的。”然后一口气喝下了热茶。
我迟到了三分钟,在八重洲检票口等着的理查德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了句“太慢了”。他今天穿了灰色西装三件套。这次没有拉行李箱而是拿了个手提包。穿着开襟衬衫和牛仔裤的我没有丝毫慌张和在意。“走吧!”我握了握手里的浅蓝色车票和便当。座位是指定席,开往博多。便当的菜是牛肉佃煮和炒蛋,就连米饭也特别好吃。
我一脸茫然。宝石商人坐在我旁边的靠窗位置,西装挂了起来。他上一秒还在大口吃着草莓、蜜瓜和黄桃夹心的水果三明治,下一秒就睡着了。“好帅啊!”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尖叫声后我回过头,然后就看到苦笑的表情,好像在说“没说你”。太让人火大了,干脆装作不小心碰到,把理查德吵醒算了,但这样做太小孩子气了,于是我放弃了。一定是因为今天的事昨晚熬到很晚吧。
到达新干线的新神户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睡醒了的理查德看起来神清气爽,他习惯性地叫了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
“到达目的地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现在问可能有点晚了,我们是要去见谁啊?”
“你见了就知道了。”
果然还是应该把他叫起来。
出租车出发了。过了十分钟,来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地方。全是带庭院的豪宅,每一座都像是旧式的西洋建筑。这就是所谓的公馆街、外国人街吧。
在开满鲜花的庭院前,车停了。
是这里吗?真的是这里吗?理查德并没有回答我的小声提问,他付了车费后下车,按下了门口的对讲机。头顶上的监控摄像头动了一下,自动门开了。理查德回头对我说“这边”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庭院就像画家的调色板一样,充满了绿色的气息。混栽着三色堇的花盆,缠绕在拱门上的淡粉色藤蔓蔷薇,看起来比房子还有年头的樱树,其他还有我叫不上名的蓝色花、圆形花瓣的红色花、重瓣的白色花。通往纯西洋风两层宅邸的石子路蜿蜒地穿梭在植物中间。到达宅邸的玄关,门立刻就开了。
“来了。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