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在看。
仔细又沉默,眼神非常认真。
她用理查德递过去的笔形手电筒照射宝石,还时不时地用手指触摸、感受。
我不由得联想到推理小说的侦探—委托人寻求的真正的宝石就藏在这几个赝品之中,名侦探必须把它找出来。这是一场真正的对决!我犯什么蠢呢……这里是宝石店,山本小姐也是普通的客人,更何况如果是理查德的话,肯定会说无论选哪颗石头都没有错。如果没有把握把石头卖给客人,这个男人是不会进货的。
单调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说实话,我还挺紧张的。
选结婚戒指的时候不应该开心点吗?不对,结婚戒指很可能一辈子只能选一次,认真一些也是自然。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漂浮不定,山本小姐抬起脸,“啊”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一集中注意力就会变得沉默……你别在意,想说什么就说吧。”
“不,我是店员。您才是,不要在意我。”
“我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了……石榴石好漂亮啊。”
我稍作思考,山本小姐既然说想看石榴石,应该不至于如此犹豫不决。只要有个人在背后推一把就行了。
“要我说呀,不论哪颗石榴石,都与您很相配!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我努力保持微笑,而山本小姐的神色却突然凝重起来。
为什么?我看向理查德,试图求救。他可真像个穿西装的西洋人偶啊。店长注意到了客人脸色不对劲儿,于是便问道:“怎么了?”山本小姐僵着脸,看向理查德。
我总觉得她的神色像是在这寻见了几百年的仇人似的,似乎有万千思绪。
“……那个,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心头一颤,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但理查德不为所动,温柔地笑了。
“您请说。”
“美人,很占便宜吧……?”
啥?
有那么一瞬间,我和理查德的表情同步了,用一个词总结就是“困惑”。山本小姐究竟在说什么呢?而在下一秒,理查德就已经切换回平时的状态了。
“这个问题……”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歪了下头,“您是在问我吗?如果您是在赞美我的容貌,那实属我的荣幸。不过如果您要问是否占便宜,我个人倒觉得未必,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好处。”
不会吧,我觉得不至于一点都没有。
看来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山本小姐的表情也很夸张,既不是惊愕也不是痛恨,而是不甘中透露着绝望。这是怎么了?
“那……我反过来问,一个长相普通的人,和一个非常漂亮的人,您觉得哪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会吃亏?”
“这个问题着实难倒我了。不论是职业技能还是沟通能力,本质上的东西与容貌无关。因为不论容貌、人种和性取向如何,每一个人都像一颗宝石一般,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人,是宝石……”
山本小姐还好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要再帮您续一杯茶吗?”我试图救场,“皇家奶茶有冰的也有热的。”
山本小姐看向我,眼神里透露着忧郁。
“……这茶,上次您也端给我了吧。感觉不像是现买的,是在这里做的吗?不会很费事吗?”
“啊,是的,是在这里的厨房做的。我们店长喜欢。”
“果然长得好看,在这种事情上也能行方便……”
我苦笑着说这是两码事,但山本小姐根本听不进去,我有些束手无策。理查德微微一笑,山本小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很好笑吗?!我的问题可是认真的!”
“非常抱歉。”
“这、这就是我蛮不讲理的撒气,您不必道歉!”
“劳您费心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作为非美人的代表例子,要我说,绝对是美人占便宜。”
理查德沉默着低下了头,我也闭嘴不语,现在只能等这场风波平息了。上次来店的时候,山本小姐给我的印象是一位有涵养、特别安静的大姐姐,现在却一脸悔恨。我完全想不到是什么原因。
“……我是知道的。在宝石店里陈列的石头只是一小部分,即便是同类,形色不佳的石头有的被用在工业生产上,有的被磨碎成为颜料,有很多成不了‘宝石’吧?硬要说的话,人不是‘宝石’,而是‘石头’才对吧。”
“您是说拣选的过程吗?您了解得真多。”
美貌的店长对山本小姐微笑道。山本小姐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掩着脸低下头,脸都红到耳朵根了。看来,她之所以没控制住自己是有原因的。但是为什么呢?我想起来了,山本小姐突然变脸是因为—
我夸赞了她。
又来了又来了,因为我言行上的疏忽,又把理查德卷进了麻烦。饶了我吧,我究竟对她说了什么?想不起来,但应该是我觉得不会出错的话,好像是说石榴石很适合她之类的。我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不对,但理查德被我连累惨了。
五官秀丽的店长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道:
“当然,石头是无机物,而人是有机物,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有些石头不能被称为宝石,这也是事实。但即便是被称为宝石的石头,也会从克拉、品质、净度等各种标准被比较、被鉴定、被定价。宝石的世界也充满了对比。只不过在我看来,每一颗宝石都是独一无二的,其陪伴在人的身边、度过温柔岁月的特性与人别无二致。不受既定标准所束缚,这是宝石与人之‘美’的共同点。我认为,通过与石头对话,寻找不受既成观念所束缚的美,这也是一种欣赏宝石的方式。从这一点来看,我与他一样,也觉得石榴石是非常适合您的石头。”
我想起来了,我对山本小姐说了“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我当时以为她很想要石榴石,只是需要有人再推她一把,好下定决心。
难道……并非如此吗?
山本小姐咬紧嘴唇,双拳颤动,神情笃定,再次开口道:
“感谢您的解释!我知道了,您真的是一位能说会道的宝石商人!宝石就像人一般,而石榴石跟我很相配是吗?那就请您猜一下我的身份。按照您的逻辑,既然您对宝石了如指掌,那应该对人也如此吧?”
我真的束手无策了,这也太难为人了吧。怎么办,把人形烧端上来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呢?可她又不是甜食大王理查德,应该没有效果。这该如何是好?我瞥向理查德。
拥有世间无双之美貌的宝石商人似乎饶有兴趣地微笑着。
“您的身份是指……”
“就是我来自哪里,做什么,喜欢什么。我没跟您提过这些吧。还是说,看起来不值钱的石头从一开始就没有鉴定的价值,入不了您的法眼呢?”
“绝对没有那种事。”
理查德说完,山本小姐又道:“那您是知道了?”
从理查德的语气来看,他是有胜算的。
“请容我想想。”店长顿了一下,“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就略猜一二,如有冒犯,还请见谅。您是否对植物,尤其是花十分了解呢?您手指灵巧,喜欢做手工,与父母住在一起,生活上没有不便之处。但最近发生了让您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的事,所以您易动怒—到此为止,您看可以吗?”
鸦雀无声—我觉得此刻的沉默用这个词来形容刚好。
这家伙冷不丁地说些什么呢?是撞坏脑袋了吗?
我哑口无言,坐我旁边沙发上的山本小姐作出了反应,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难道……猜对了吗?欸?!
“……非常抱歉……”
山本小姐把我晾在一边,埋头道歉。理查德只是一脸平静地望向窗外。
谎称自己在外企做内勤的山本小姐,实际上是在在来线[3]车站大楼的一家花店工作。她住在老家,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父母健在,家人都有工作。
“为什么要说自己做别的工作呢?”
“正义。非常抱歉,我们没有要窥探您隐私的想法。”
“不!您不用道歉,倒是我……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您应该……不是我们店的客人吧。”
“如果要解释的话,其一是通过香气。刚剪下的水嫩的鲜花所散发出的香气与香水是有区别的,应该说是生命本身的香气吧,而您身上总是有花的香气。其二,恕我失礼,是您的手。如果是冬天也就罢了,这个季节手上出现龟裂的人,多从事需要接触水的工作。”
的确,进到花店总是能闻到香味,那原来是花草的香味。
“您的兴趣是从您包上挂着的编织挂饰来判断的,而之所以说您手巧,是因为那看起来十分像是手工制作的。”理查德如是补充道。
说不定所有经过理查德眼皮底下的人,个人信息都暴露无遗了。
“……那么,猜我与父母住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呢?”
“全凭直觉和统计,现在日本像您这般年纪的女性与父母住在一起很常见。如有失言,还请您原谅。”
最后一点我也有同感。上次山本小姐来店时,她看到上一位客人放下的报纸,说自己家里也有。独居的人很少有订阅报纸的习惯,所以她有三成以上的概率与父母住在一起。
山本小姐被自己挑衅的对手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泪眼婆娑,一脸惭愧,不过倒是平静了几分。她转脸看向我。
“那个……这里难不成是侦探事务所吗?”
“怎么可能,这里是正儿八经的宝石店。当然,店长美得不可方物就是了。”
看来我又多嘴了,理查德的眼神里透着怒气。还没等他批评我,山本小姐就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美人啊……我的名字叫作‘山本ミト[4]’……汉字的写法很特殊。”
“欸!是怎么写的呢?我叫中田正义,‘正义’就是‘正义的伙伴’的‘正义’,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的名字汉字写作‘美人’。居然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美人’,你不觉得跟还没中奖就花了两亿日元买东西一样吗?真是可笑。”
山本小姐尖声喊道。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半。之后的事她说得很快。山本小姐是那种只要不管她,她就能不停说话的人。
听她说,她从短大[5]毕业后,就开始在花店工作了。之后与男友交往七年,然而在今年五月被甩了。她语气轻快,我完全插不上嘴。
“我真的很不甘心。那家伙跟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一起之后,甩下一句‘就是这样,所以分手吧’。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心动的感觉了,彼此就像空气一般的存在,所以我也没有多伤心,就是很不甘,像是被竞争对手抢先了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不是高中生了,这个年纪也不可能重来……”
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短大毕业后七年,那么山本小姐现在应该二十七岁左右吧。我母亲与中田先生再婚时早已过了三十岁,我觉得二十多岁还很年轻,但她似乎不这么想。
“所以我决定买石榴石。我的生日在一月份,而石榴石是一月的生辰石。我觉得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人送我嵌着宝石的戒指了,所以打算自己给自己买。”
理查德微微垂下眼眸,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极为优雅。
“无论过程如何,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行为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谢谢您。”
山本小姐低下头。他们俩就像老师和学生一样。
“但是,”理查德继续说了下去,“很多时候宝石比恋人陪伴的时间更长久。这里是我的宝石店,不论您需要什么,我都有信心为您推荐,但如果‘买’的冲动先于‘挑选’,那我建议您是不是再思考一段时间比较好呢?”
果然,理查德这家伙在面对那种“不论出多少钱都要买”的客人时,一般不会想卖,就像饲养员不会把宠物交给不懂珍惜的人一样。我曾问过为什么,他说石头不一定会给人带来幸福。拥有之人一旦走错了路,那宝石就会成为助纣为虐的存在。听起来怪瘆人的。
山本小姐的神情又回到了说“美人很占便宜”的时候,似乎心有不甘,之后又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眸。
“……抱歉,我知道我在做无谓的纠结,但还是觉得……正因为您是美人,才能做到如此从容吧……”
山本小姐的意思好像是理查德不懂她的心情。身经百战的宝石商人只是笑笑。这就是所谓的“从容”吗?但我觉得这不仅仅是生意上的习惯,有理查德这般的颜值,只要生活在这世上,就必然要习惯这样毫无道理的怨言吧。
理查德礼貌地点点头,试图转换话题。
“话说回来,刚才您说石榴石是一月的生辰石,看来您对石榴石相当了解。”
“因为是生辰石,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它的宝石语是‘努力’和‘忍耐’吧。”山本小姐虽然在笑,但语气似乎带些讽刺,“小时候看到邮筒里有宝石店的传单我就会很开心,把宝石的部分完整地剪下来作为收藏。它们真的很漂亮啊。我是在中学的时候知道自己的生辰石的,但那时并不开心。因为比起钻石和红宝石,石榴石的存在感真的很低,对吧?”
“我认为这要见仁见智了。虽然都是宝石,但种类还是很多的。”
“对,简直就是等级社会。到了会注意价格的年龄之后,我才知道石榴石其实并不是很贵的石头。”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是想买石榴石呢?”
的确,谎称自己有个不缺钱的未婚夫,和谎称自己是四月出生的所以想看钻石这两者之间,我不觉得有多大差别。但山本小姐苦笑着重复说“因为自己是一月出生的”。或许对她来说,这一点是无法说谎的。
“而且调查了之后,我更想看一看实物了。石榴石真的很有趣。它的别名是‘柘榴石’,我以为只有红色,没想到还有黄色,翠榴石还有绿色。但铁铝榴石[6]和镁铝榴石[7]都有着相似的红色,为什么会叫不同的名字呢?我有些搞不清了。”
“石头的结构有微妙的差异,故石榴石的名称也会随之改变[8]。这是矿物学的范畴了。有时候肉眼无法辨别,必须到专业机构检测,才能知道到底属于哪种石榴石。如果只是鉴赏把玩,我认为没有必要区分得如此仔细。不过,您对石榴石的了解真的比专家还在行。”
“谢谢。您真的不用顾虑我……”
理查德苦笑了一下,似乎想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山本小姐。看得出来,山本小姐不太习惯被人夸赞。就像石榴石与其他石头有“等级之差”一样,她似乎也总是拿自己去跟别人比较,而且有些忌惮理查德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