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
眼前就是目录上的翡翠,全长十五厘米,有着奇妙的手的形状。
最先吸引我的是这块翡翠的颜色。不,该说是透明度吧。
“……理查德,这个,真的是翡翠吗?”
“你觉得像什么?”
“像祖母绿。翡翠一般不会有这么高的透明度吧?”
我回头望向翡翠展示柜。里面放着的石头有粉色、紫色,但不论哪个透明度都很低。不知为何,一说到“勾玉[5]”,我就马上联想到翡翠,就像玛瑙和土耳其石那样“带颜色的石头”。但眼前这块翡翠真的很透明,像祖母绿似的,透过前面能看到后面。
“Good for you,看来你的眼力也有了长进。你知道吗?翡翠中尤为上等的被称作琅玕,指翠绿色,而仅有很少一部分翡翠有着如此透明的绿色。这块是极品中的极品。”
“不是绿色的水晶吧……”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这是常见的假琅玕,即带颜色的石英,你用零花钱也买得起。而这块从明治时代[6]就经由许多专业人士之手,可以说,这是赝品的可能性极小。你仔细看看,这样的名贵之物,即使是在博物馆也很难见到。”
翠绿色。的确是很清新的绿色。展示柜一角的白色标牌上写着“佛手柑”,我不太懂第三个字的意思,意思是佛祖的手吗?石头的“手腕”处收得很紧,附近有一片树叶形状的东西。这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出来的吧,工匠的技艺之高令人赞叹。想必雕刻它的人也非常紧张吧。展示柜侧面的说明书的年号处写着“清”,是中国的朝代。
年号下方写着日元、美元、人民币这三种货币对应的金额。
日元处写着三千万。
我顿感头晕目眩。这个长得像手套一样的翡翠,竟值一个工薪族十年的收入。理查德常说决定宝石价值的不是价格,但这价格之高让人直冒冷汗。
“三千万日元……是起拍价吗?”
既然是拍卖会,那就意味着价格会被抬高。伊藤先生说过只准备了三千万,够吗?
“起拍价应该要比这个低一些。这里写的数额是成交估价,中标价大概是这个价格,或比这再高一点。”
“……那就稍微放心了,但我感觉头好晕,我真的可以出现在这儿吗?相关人员以外都不能进来的吧?”
“你以为那玻璃展柜是做什么的?不过,如果和工作人员说一下,应该可以直接触碰吧。”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我还是忍不住屡屡往后看。身后,两个身穿西装的工作人员正在为客人展示油画,那幅画大概有双臂张开那么长,画的作者连我也认识,在美术课本上见过。马和人飞翔在空中……我想想,名字有点像动作明星的……是什么来着?对了!
“……那个,是塞加尔的画吧?”
我回过头,站在我身后的不是理查德,是一位身穿粉色麻制衬衫、皮肤黝黑的小哥,他正吃惊地看着我。他的头发仿佛也晒过日光浴,发梢透着褐色。这个人难道很喜欢南方的海吗?不,这个无所谓。对着第一次见的人突然来一句“塞加尔”,太尴尬了。
他的表情有些疑惑,随后牵强地对我笑笑:
“我觉得,那应该是……夏加尔[7]吧。”
“夏加尔!对,就是他!”
“那就好。再见。”
“再见。”
我们有些尴尬地互相打了个招呼后,他从我身边穿过,走近翡翠展柜。他围着展柜边走边看,突然停下了。从我的位置刚好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站在那个神秘的树叶形状的翡翠前,表情有些扭曲。怎么了?
他看起来好像遇到了老友一般,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这才猛然回过神,老盯着别人看多没礼貌,于是我开始找理查德。会场并不大,很快就找到了。我在出入口附近看到了理查德的背影。
他在和别人说话。
对方似乎不是日本人,比理查德稍矮一些,巧克力色的皮肤透着光泽,一头黑色的头发,看起来有五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不起眼的灰色西装。他应该不是理查德店里的客人。
理查德的表情冷若冰霜。
“见到您很荣幸,克莱蒙特阁下。”
“您认错人了。”
“您不是理查德・克莱蒙特阁下吗?我在拉纳辛哈先生那里见过您。”
理查德一言不发地瞪着矮个子男人。男人嬉皮笑脸地行了一礼,从我身边走过,朝翡翠的展示柜走去。克莱蒙特阁下?什么呀?
是熟人吗?我没敢问。现在的理查德像个刺猬似的盯着男人的背影。不好,必须投喂些甜食才行。不对,这种情况下,甜食有用吗?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理查德。
“那、那个,理查德?”
“正义?你去哪里了?”
一直在这里呀。我没说出口,故意甩了甩胳膊。
“这栋楼里不知道有没有休息区。我有些累了。”
“真是散漫。一楼倒是有咖啡厅,不过这层楼里好像也有休息室。”
理查德没看我,说完便匆匆走出展厅。
我追在理查德身后,反复思考着。理查德的名片上写的名字是“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暂且不论那个男人口中的“拉纳辛哈先生”是谁,他认错人的可能性很低。把理查德错认成别人,简直就像把月亮错当成星星,根本不可能。理查德的脸只要见过一次便会终生难忘,存在感太强了。
说不定理查德的名字比我想的还要长。比如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克莱蒙特之类的。这也太长了,所以才没写在名片上吧。这是有可能的。
或者说,这家伙的姓名,除了名字以外全是假的?就像爱德华・巴克斯查一样?不会吧。
“……只有饼干,你吃吗?”
来到休息室,我向理查德递出一袋饼干。店长似乎有些疲惫,他坐在黑皮沙发上,默默地吃着肉桂白糖饼干。这是之前一位客人给的。这里有个对外开放的小茶水间,但饮料只有电水壶里的绿茶。要是有皇家奶茶就完美了。甜食大王果然没喝绿茶,开始喝自己带来的矿泉水。
“……你,真是除了皇家奶茶和矿泉水,什么都不喝呀?”
“喝。在客人家里,不喝他们端上来的饮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这样啊。”
“嗯。”
我激动得快哭了。即便是这种琐碎的细节,对我来说也是新的情报,我感觉自己正在理查德的防线外原地打转。他还是不打算主动说,就像发出了待机命令。但等待是有限度的,这一点,理查德也很清楚吧。
因为那个神秘男人受到的惊吓差不多也该消散了吧。刚这么想,那个矮个子男人又来了,他装作刚知道这里有个休息室的样子走进来。
“哎呀,真是巧,又见到您了。”
男人往纸杯里倒入绿茶,站着喝了一口。他的视线一直停在理查德身上,不过理查德一眼也没看他。
“果然,您的目标也是那块翡翠佛手吗?委托人是法国的,还是英格兰的?难道是您自己想要吗?”
理查德的表情有些可怕。男人高兴地笑了。这家伙怎么回事?我站起身来,理查德小声叫了我的名字,想阻止我,但我没听。
“你好,我叫中田正义。您要是有事找我家店长,可以先跟我讲。”
“……‘我家店长’?这么说来,你在他手下干活?”
“是的。”
他的反应远超我的想象。他在大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肯定是有人让他觉得好笑。说实话,我很不舒服。他把纸杯扔到垃圾箱,虚情假意地道了个歉,从怀里掏出名片递给我。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辛・加纳帕蒂・贝鲁奇,是印度裔意大利人。我在中日韩三国之间来往做生意已经有八年了,正在学习日语。请多指教。”
“正义,你不需要接他的名片。”
“妨碍别人营业是你的拿手好戏呀,克莱蒙特阁下。哎呀,真有意思。您放弃了与同乡人在一起的幸福生活,这次选了个外国人?”
理查德的反应很激烈,他站起身,粗暴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房间深处,然后挡在自称是印度裔意大利人的辛先生面前。见自己的调侃奏效了,辛先生笑着准备离开,离开房间前,他看向我,叫了我的名字。
“就职的时候一定要慎重啊,要是长时间待在他身边,你也会吃苦头的。我先告辞了,克莱蒙特阁下,替我向您的师父问好。”
男人像风一般离开了。理查德一直往房间外面看。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就算看不到,我也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
我沉默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四周。理查德的名字、身份、隐情,还有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感觉脚下瞬间变成了雷区。
理查德做了一次深呼吸,默默地把矿泉水瓶塞进包里,走了。我赶忙跟上。我从头到尾都一头雾水,但有一点十分清楚,就算现在把店里的点心柜子和一壶皇家奶茶摆在理查德面前,情况也不会好转。
看完预展,理查德带我去了资生堂Parlour,因为之前他说要请我吃饭。走在柏油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气氛就像地狱般难熬。直到走进红色的资生堂大楼里,气氛才稍微有些缓和。里面的装饰很有季节性,就像是异世界。我觉得不论心情再如何沉重,在这里只会发生美妙的事。
我点了咖喱饭,理查德先是点了个奶油水果布丁,然后又点了蛋糕套餐,套餐里有两个蛋糕。但他还觉得不过瘾,又追加了一份草莓芭菲。理查德把先上的两个蛋糕吃进肚子,又接着吃刚上的奶油水果布丁。
“……你不吃米饭和面包,不会觉得饿吗?”
理查德无视了我的问题。无所谓。只吃芭菲吃到饱,也算是一顿饭吧。像“营养不均衡”“糖分太多”“会吃坏肚子”这种话,还是留着让更亲密的人跟他说吧,用不着我操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自己现在很烦躁。不,与其说是烦躁,说得更直白一点是在生气,甚至马上就要发火了。为什么?是在意那个奇怪的男人说的话吗?不应该呀。被刚见面的人恶语相向,不过就像是运气不好被石头绊了一跤一样,连这都要生气,那岂不是每次下雨都要大骂神明了。所以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我到底因为什么生气呢?因为什么……
“你很在意吗?”
“欸?”
“关于我。”
啊啊,我终于知道了,我生气是因为他不让我关心他。
“……那不是废话吗!你把我当什么呀?!”
“日本大学生。”
我怒不可遏。“安静。”理查德把食指抵在唇上。他把我当小孩子看,这让我很生气,我和这家伙也没差几岁吧。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说不定这家伙其实是活了一千两百年的吸血鬼,我不知道的惊喜还多着呢。
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气氛,我也没心情听。理查德眼看要把奶油水果布丁吃完了。我等不了了。
“……你,如果我今后再也不做布丁和牛奶寒天,总是把皇家奶茶的砂糖量弄错,你会开除我吗?”
我极力遏制自己,用威胁的语气说完,理查德呵呵笑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可爱的威胁。”
“你饶了我吧。我可是在拼命遏制着心里的怒火呢。”
“等我吃完这个可以吗?”
“欸?”
说完,理查德拿着勺子,露出明艳的笑容:
“向你坦白。”
“该从何说起呢?要解释的太多了,还是你适当提问,我来回答吧。可以吗?”
先不说可不可以,我还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草莓芭菲快端上来了吧,在那之前必须说点什么,不然就要错过绝佳时机了。我焦急如焚,该从哪里问起呢?
“……那个印度裔的大叔是谁呀?和你有仇吗?”
“他是我上上个工作的竞争对手。因为被我抢了好几位贵客,他怀恨在心吧。但这种事是家常便饭,我也不可能每一件都记得。”
“家常便饭?怎么会变成那样……”
“按他的话说就是‘只要是你卖,即便是石头渣子,客人也会买。因为他们完全被你的脸迷住了,根本不在乎手上的是什么。’还有吗?”
这种事的确很有可能发生。我听着倒觉得不舒服了,不过理查德的回答很干脆,所以我也没犹豫,立马想到了别的问题。
“你说的‘上上个工作’,是拉纳辛哈先生的店吗?你就是在那儿遇到那人的?”
“是的,那是我师父的店。总店在斯里兰卡,第二家店在香港,第三家在东京,就是étranger。”
“原来是连锁店!”
“我把它们定位为系列店,也差不多吧。”
理查德的名字里就有“拉纳辛哈”,难道他和他的师父是亲戚?听到我的疑问,理查德摇摇头。
“不是,师父是我在斯里兰卡认识的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个中缘由,我现在借用他的名字。”
“……也就是说是假名?”
“是的。”
说得也太轻描淡写了。我问他原因,他没回答。看来这是不能问的问题,或许以后他会回答我。算了,下一个问题。
“‘克莱蒙特阁下’是什么?”
“你记得真清楚。‘克莱蒙特’是我护照上的名字,‘阁下’是英国的称呼。我的家族很古老,作为继承人的男性会被如此称呼。英国还残存着徒有形式的贵族。”
贵族末裔?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我反倒没觉得很有冲击力。像理查德这样美貌的人,比起走在银座的街上,更应该出现在外国的历史剧里。我觉得这样的身份很适合他。
但理查德的口气很随便,恨不得让我五秒后就忘掉这件事。大概这个身份让他觉得不好受吧。
“……你也不容易呀。嗯?那为什么……”
“特意强调自己是‘英国人’?”
对。据我所知,理查德有两次被问到是不是法国人,他的法语也很流利,如果真的很讨厌英国的姓氏,那干脆直接回答“是”不就好了。还是说他虽然用了假名,但不喜欢在国籍上作假?我虽没说出口,但理查德也猜了个大概。他笑了笑,看起来有些疲倦,但依然很美。所以我才拿他没办法。
“一样东西不好用,不代表另一样就好用。”
“……你是说‘德维尔皮安’也不行吗?”
“那是我母亲那边的姓氏。他们是很麻烦的人,或许我应该连姓带名全用假名,不过那样也有相应的烦恼。对别人说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只会给自己增添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