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吧?我家女儿说的笠场大学的男生。”
“嗯?‘女儿’是……?”
“我是置田步美的母亲。”
我震惊不已。置田同学的母亲苦笑着说女儿总是和一些有趣的男人交往,然后被甩,真是头疼。看来也不是一两次了。那种男人能不能称得上“有趣”很难说,不过我也算松了口气。置田同学的姐姐似乎是个很可靠的人,但置田同学完全相反,是我行我素的类型。
“步美那孩子哭闹一场就能重新振作起来,我倒不怎么担心。今天就是来给我那粗心大意的女儿挑礼物的。您尽情推荐吧。”
置田同学的母亲笑了。多亏了她,今天的宝石店迎来了开店以来少有的生意兴隆。
她离开时,我一直送到了店外。其实在听到她自我介绍时,我就有问题想问她,于是便借此机会开口了。
“那、那个……我想考公务员。”
“哎呀,是吗?是综合岗位,还是地方公务员?”
“目前打算考综合岗位,但我没钱上辅导班。然后,我想问的是……”
“嗯嗯,你说。”
“考前复习,什么时候开始不算晚?”
问完我才意识到,对方是几十年前考上的,当时的考试形式和现在明显不一样,问她或许不合适。但置田同学的母亲大声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没关系的!你现在才大二吧?辅导班上与不上都没什么差别,无所谓的。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也有很多像我朋友那样的幸运儿,最后突击一个月就考上了。没其他的事我先走了,再见。”
她说完便离开了。从置田同学的母亲身上,我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所谓的赠予之物,并不仅限于物品,只是一句意外的激励也足以让我感到轻松许多。
如果说这世界有通过“赠予”发挥效果的石头,那应该也是人的好意带来的结果。就像心爱之人对自己说的深爱之语。
正因如此,我才更加觉得理查德的那句“被诅咒了”或许也是“赠予之物”。或许这句话本身才是真正的诅咒吧。
理查德用了“因果报应”这个词。诈骗男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但理查德还用了另外一个词,当时他还问我后半句是什么,其实他肯定是知道的。
—害人终害己。
处心积虑想加害别人,最终还是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一瞬间我打心底觉得,如人偶一般美丽、爱吃甜食的宝石商人,有些危险。不过这种感觉在下一秒就烟消云散了。
[1] 古驰,意大利时尚品牌。—译者注
[2] 土耳其石(英文名Turquoise),又称“绿松石”。—译者注
[3] 日本消防厅所属部队,主要负责火灾和事故现场的人员营救。—译者注
[4] 流经东京都东部,长约25千米。—译者注


第三章 传承的翡翠
宝石店“étranger”上午十一点开始营业。作为兼职员工,我必须十点半之前到店,打扫完之后,准备客人喝的皇家奶茶。店长理查德比我来得早,所以我每次到店都是他从里面给我开门。店内除了他就没别人了。
这是一般情况。
周六,天气晴朗。今天从里面给我开门的是一位不到四十岁、高高瘦瘦的男人。以前没见过他。他有些书生相,有点像小图书馆的管理员,系着一条波洛领带,穿着马甲,有些复古的韵味。他来自哪里、做什么的呢?看起来不像是客人,来得也太早了。理查德端坐在红沙发上,玻璃桌上摊着一本大大的图鉴。那是什么?我没印象,所以应该不是店里的东西。
“……请问,您是哪位?”
“弊姓伊藤。您就是兼职的员工吧?不好意思,今天这么早就来打扰。”
“正义,你先去附近逛逛,过十五分钟再回来。”
“好的。”
碰上这种情况,就算我追问缘由肯定也没什么好事,但要说一点也不生气,也是假的。平日里的理查德会更顾虑我一些。
我自然地、慢慢地合上带电子锁的门,不经意间听到一句很让人在意的话:
“十分抱歉,我们店这次最多只能拿出三千万。”
最多拿出三千万?
他们在说什么呢?瞬间,门关上了。
我穿过中央大街,在连锁咖啡厅点了一杯橙汁,边喝边皱着眉头思考。基本都是胡思乱想。我们店这次最多只能拿出三千万?伊藤先生应该在经营什么店吧,三千万应该是指金额。为什么会对理查德说这话呢?而且按照“étranger”宝石店的来客法则,一大早就赶过来的神秘客人,十有八九带了什么麻烦。
这次是金钱上的麻烦吗?
过了整整二十分钟,我才回到店里。理查德对我点点头,又是道歉又是“欢迎回来”的,显得有些生分。
“正义,你下周五的下午有空吗?如果下午四点前能空出来最好了。”
声调和平常一样,只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中午十二点半之后都有空。是帮你拿行李吗?”
“差不多吧。”
“和刚才的客人有关?”
“啊,他不是店里的客人,算是同行。”理查德说。
同行?那也就是宝石商人吧,总觉得形象不太符合。暂且不说理查德,在日本,普通宝石店的店员基本都是穿着西装的。似乎是看到了我脸上疑惑的表情,理查德叹息着笑了。
“关于他的事,我以后会向你解释的。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应该问我‘去哪儿、做什么’呢?”
“那我问了,下周五,去哪儿、做什么?”
"Auction[1]."
第一个音节的发音是日语里没有的,介于a和o之间。
我一脸迷茫。理查德对我露出微笑,似乎有些疲惫。
“说来话长。”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收藏家,邮票收藏家、锦旗收藏家、光盘收藏家、玩偶收藏家、动漫手办收藏家,以及古董收藏家。
今年八月,在镰仓拥有一座山头的某企业原董事长吾妻总一郎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听说是寿终正寝。他生前在文化风物方面造诣颇深,同时也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宝石和古董收藏家,藏品无数。
关于宝石和古董的价值,在我这个兼职员工看来是个很棘手的东西。出于什么理由、定什么样的价格这一点,没有超市的蔬菜和杂货店的文具那样来得简单明了,根本无法以数字界定自然产物和历史本身的价值。人类只是为了将其商品化才给予其数字价值,而没有参考制作成本。再说,宝石和古董这种东西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出来的。
听理查德说,在吾妻总一郎的遗产分配问题上出了些“小插曲”。这也不难理解。按照法律规定,遗产可按照亲等[2]公平分配。只是,现金和股份尚且好分配,但价值完全不同的古董要像切蛋糕一样平等分配根本不可能。
因此,吾妻先生的长女—有“北之方[3]”之称,备受敬畏、精明强干的公司经营者吾妻良美女士,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拍卖,她计划把父亲的收藏全部变现。吾妻家族是资本家,族内关系很好,生活自由。吾妻良美女士作为新一任家主,应该是想避免无谓的风波,才想到了这个办法。这比分配不知道价格的古董比起来,更不容易引起纠纷。如果考虑到继承税,自然是留着古董比较省钱,但她明知如此还是选择变现,看来比起高昂的税额,她更希望避免家庭不和。我觉得这个选择很合理。
从活跃在日本的拍卖公司中,她选择了最能卖出高价的一家。那是一家英国投资公司,有着百年的历史,店铺坐落于银座,在国内展出的物品大多在那里竞拍。
“话说回来,正义,你知道‘文化外流’这个词吗?”
“啊啊……上课的时候听过。是那个吧……比如世界上浮世绘藏品最多的不是日本的美术馆,而是美国的美术馆,这类的。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这……”
因为我觉得将日本的宝藏保存得最好的地方不一定是日本,而且东京的美术馆里也有法国和英国的名画。不必特意出国,也能接触到这些国外的画,这不是双赢吗?再说,美术馆也是合法花钱购入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理查德。他点点头说:“的确如此。”
今天我们没有开车,是走着去的。那家拍卖公司就在银座的中心,没有必要开车过去,但没想到回头率如此高。理查德就是个行走的西装广告,走个路也能被搭讪。在这样的人身边走,刚开始我还觉得挺愉快,但渐渐就开始难受起来。当然,我习惯了。
“的确,如果是由国外的美术馆来管理,几乎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并非如此的情况也有很多。”
“并非如此的情况,比如……”
“比如藏品流入到了没有对外交流的收藏家之手。要是管理得当,完全没问题,但若是为了转卖或洗钱而购入的,可能藏品就从此杳无音讯了。当然,拍卖公司禁止这种类型的投标。但至于个人怎样处理自己的所有物,他们也没有约束力。”
“……那伊藤先生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才来找你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
之前来理查德店里的那位和善的男人名叫伊藤兼敏。他不是宝石商人,是一位古董商人,在银座经营着一家日本屈指可数的老古董店“伊藤翡翠堂”,他是第四代店长。店名念起来挺像“橱窗”的[4]。要是我这么说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训。吾妻先生是翡翠堂为数不多的老顾客之一,买了很多东西,是常年光顾的贵客。到这里的内容我还能理解,但之后理查德说的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伊藤先生希望理查德能帮忙拿下某件特定的藏品。
我上次看到的那本图鉴是拍卖会的商品名录。书有五厘米厚,内页全是彩印,宝物将近一千种。目标藏品就是登载在名录后半册的宝石,英文Jadeite下面写着“翡翠”。
看起来不像是能戴在身上的饰品,而是工艺精湛的摆饰。的确更像是古董,而非宝石。上面写着翡翠的全长有十五厘米,还挺大的。这块深绿色翡翠的形状就像是一只手,真是奇妙。
拍卖会又不是会员制,他自己去拍卖中标不就好了吗?后来我才知道,伊藤先生与吾妻先生的家人大吵了一架。据说伊藤先生当初表示自己愿出巨资买下这块翡翠,但这样一来就违反了与拍卖公司签订的“统一处理”协议。这项协议可以在鉴定费与手续费上给一定的折扣。吾妻家的当家说办葬礼就已经很累了,不想再添乱,于是就希望伊藤先生不要露面。吾妻家的人一定会出现在拍卖会上,他们如果发现伊藤先生在,恐怕对今后两家的交易往来有影响。伊藤先生被禁止露面,今后却还想与他们有生意往来……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熊熊燃烧的商人之魂。鉴于以上种种,伊藤先生最终将此事委托给了理查德。
伊藤先生提供资金,希望理查德能代他拍下。预算是三千万日元。
这就是他委托的全部内容。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伊藤先生为什么会对那块翡翠如此执着呢?难道有客人非常想要吗?”
“或许有这个原因吧,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块翡翠的由来。正义,你知道伊藤先生的店名中的‘shoubin’汉字怎么写吗?”
"shoubin……shoubin……"
我说像“show window”,理查德表示稍微能理解。我想不出来,放弃了。
“正确答案是‘翡翠’。据说‘翡翠’二字也能读作‘shoubin’,我也是听他说了才知道的。”
“那伊藤先生的店名的由来就是……”
“是的。这块翡翠是他的祖辈,也就是店铺的创立者从正当途径得来的真品。连店名都用商品的名字来取了,想必对他来说一定十分珍贵。”
嗯,预算有三千万,而且有买主了。可为什么买主要经过翡翠堂来买呢?这场拍卖会是可以自由参加的,亲自来买不是更划算吗?我说出了我的疑问后,理查德如是说道:
“顺序反了,那位买主想必一开始没打算买这块翡翠。我想是伊藤先生说服他买下的,可以认为是赞助商吧。”
我更搞不懂了。或许对第四代店长来说,自己不知道与店名渊源颇深的商品落在谁的手上,是件脸面上挂不住的事。又或许这样的商品经售多次,能给客人留下好印象。总之,一定是有缘由的。但为什么他会找理查德当代理人呢?这一点我不明白。别人应该也可以呀。
听了我的疑问,理查德显得有些无奈。意思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或许是伊藤先生想尽可能选择与自己的店无关联的人,最后选中了理查德?这次也算是破例,理查德或许能拿到一些“辛苦费”,但总觉得有点像关西地区说的“跑腿”。
“……说实话,对于这次的工作,你觉得不情愿吗?”
“没有。毕竟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在银座吗?”
“不只,在哪里都是。”
还没等我问是什么意思,我们就到达目的地了。
我们步行来到银座的正中央,夹在办公楼和购物中心的是一座银色的六层建筑,看起来很坚固。仔细一看,入口处挂着金色字体的门牌,公司名底下还贴着写了“展示会场”四个大字的横幅。就是这儿了。看来不是租借场地,整个大楼都是拍卖公司的。今天的预展也好,正式竞拍也好,全都在这里举行。的确,考虑到商品的安全问题,这样做是最好的。
前台有警卫人员站岗。我从包里掏出商品名录作为入场证,理查德在文件上签了字。因为写的是英语,有些难认,估计就是姓名、电话、住址这类的信息吧。
理查德迅速把文件交回去了。前台的姐姐对理查德说了句“Thank you”,然后指了指电梯。我们乘电梯到达会场楼层,这里有警卫人员,还有很多穿西装的人,好像是拍卖公司的,他们正在给来客发入场证。我也拿到了一个,顺手挂在脖子上。
会场里有点像异世界。
这里整体格局和办公楼很像,只是没有桌椅。里面放了几列美术馆里的那种玻璃展示柜,像商场里的宝石专柜似的,只不过店员换成了警卫员。展示柜里只有钟表和首饰,其他展品只有挂在墙上的绘画。那本厚厚的名录上的雕塑、摆饰、簪子和挂轴等,大概都在别的楼层吧。我在宝石展示区里从头开始找。宝石的摆放与克拉数和质量无关,红宝石与红宝石摆在一起,钻石饰品与钻石饰品摆在一起,很机械,确实有竞拍的感觉。但我在翡翠区域里并没有找到我们的目标商品。
“正义。”
听到理查德叫我,我抬起头。看来理查德已经找到了。除了集体展示区以外,在稍远处还有个展区。每个小展台上只放了一件商品,供人从各个角度欣赏,每个展品都有一定的间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