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理查德’是真名吧?”
下一秒我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但理查德似乎并没有很惊讶,他点点头。
“还有其他问题吗?”
为什么我觉得胃里有些绞痛呢?
"……"
其他问题……我感觉所有的底牌都已经亮出来了,还剩最关键的一张,但问出来需要极大的勇气。换作是我,或许不想被问到。
"……"
那个男人说的“放弃了与同乡人在一起的幸福”是怎么回事呢?
理查德在等。他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但还是在等我开口。
“……没关系,不想问了。问的够多了,我需要时间消化消化,不问了。谢谢。”
我刚笑着说完,理查德就夸张地哼了一下。怎么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我还记得第一次是在今年初春,我刚开始兼职的时候。理查德一脸不开心,甩下一句“毫无意义”。那是红宝石事件的时候,话题好像是关于—恋人的选择。
“谢谢你的体谅。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像是接吻前会把脸缩回去的男人。”
“哈?”
接吻前把脸缩回去?这是什么比喻?该发火的明明是我才对吧!现在不知道为何,理查德一脸要发怒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气了。
“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在生气吧。不是因为你对我隐瞒了你真正的身份,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关于家人的事你绝口不提,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吧?但是,我不是觉得无所谓。绝对!没有!我觉得,如果你不想说,那不说也行。”
“这是博爱精神,还是胆小?对我来说很难理解呢。”
“那种事无所谓!我可不是接吻前会把脸缩回去的男人,我只是很讨厌明明不情愿还和对方接吻的那种自暴自弃的人!”
店里的服务员姐姐端着理查德的芭菲,在离桌子还有两步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脚,表情有些惊讶。芭菲最上面的草莓不幸掉落到了托盘上。她慌忙转身回到后厨,似乎有些受惊,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克制了,看来还是应该再低调一些。
“也就是说,我……不想强迫你坦白,偏偏还是因为那个奇怪的男人。我不是对你没兴趣,不是觉得无所谓,不是不想知道。我喜欢你,而且你对我有恩……”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意看到我们之间勉强维持住的某样东西被弄得乱七八糟。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将视线从别桌转移到理查德身上,惊讶的是他居然直勾勾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我并没有感受到压迫感。他是被我吓到了吗?那双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别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啊。”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喜欢我。”
“……都这么久了,难道我不说,你还察觉不到吗?我有点受打击呀……”
“谢谢你。如你所说,我应该对你坦白的。”
“理查德。”
“有一点我不希望你误会。我可没有自暴自弃,只是觉得时机成熟了。”
之后理查德讲述的故事,有点像吾妻家发生的事。
故事的开端,源于理查德的曾祖父,不知道是第几代克莱蒙特伯爵。他的曾祖父有祖先的遗产,再加上靠自己的实力积累下的资产,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大富豪。但也因如此,他的遗产分配问题仍未解决。这些听着像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其中,属于理查德的那份还未分配,因为理查德说继承之后会有许多麻烦。他现在生活上也算富余,所以对遗产根本没兴趣,但身在其中,对这件事也不能完全不闻不问。
因为遗产纠纷,理查德被卷入很多麻烦之中。与家人闹翻、被朋友背叛、与恋人分手……
他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我。仅此而已。
"……"
我不明白,遗产继承为什么会和恋爱扯到一起呢?难道是因为关系到配偶的遗产分配?要是我多听听民法的课,此时此刻兴许就能明白了。不,不可能,理查德一定没有和我说最关键的地方。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不过我也没指望他能对我全部坦白。
因为我觉得他一定是在为我着想。
真是个烂好人。
“……你,真的就在日本做宝石商人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做什么呢?”
家里待不下去,想一个人生活,这是无可厚非的。我也一样。其实我最在意的是,为什么一个英国的贵族末裔会在斯里兰卡做起宝石生意呢?但我感觉如果问出口,我们就要在这里再坐上三十分钟。太尴尬了,还是以后找机会问吧。
“明白了。总之……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就是因为这些事情,那位叫辛的男人才会说那些话吧。”
“因为这些?”
“……他不是提醒你,‘在我身边会有麻烦’吗?”
这话……是提醒?
“你认真的吗?饶了我吧,我可不觉得你是这种人。那种话不就是单纯地找碴儿吗?你是甜食没吃够,脑袋里还缺点多巴胺吧。”
“我还想问你究竟是怎么想我的呢?”
“不就是皇家奶茶过激派、难以捉摸又时而可爱的甜食大王吗?”
服务员姐姐又在离我们两步半的距离转身了。她又把什么小料弄掉了吗?似乎不是。是怕打扰我们吗?我倒是想让理查德快点吃到甜食。
面前这位白皙美貌的男人眺望着窗外银座的夜景,指尖不停地敲着桌子,像在敲击隐形的液晶设备似的。真没规矩,怎么了?
“为什么你……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别人可爱呢?我可不觉得佩服。”
说完,理查德闹别扭似的背过脸。只有在这种时候,理查德看起来才格外的孩子气。
“没关系啦,你可是比我可靠千倍的宝石商人理查德,就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了。还是想想翡翠的事情吧,真的能拿得出三千万吗?”
理查德似乎还是有些在意,见我若无其事,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不再纠结了。真是的,干吗盯着我的脸看,真是没礼貌。
“……嗯,确实令人担心。但这是委托人的预算,担心也没办法。那个印度裔意大利男人专门进购东亚美术品,可以说是欧洲资本家和美术品卖家之间的中介吧。既然他出差到此,就表示欧洲那边也有人盯上了那块翡翠。这可能是一场苦战,因为古董美术品同时也是不易贬值的金融商品。”理查德低声道,“想必竞争会很激烈。”
我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那个男人了,看来还是会碰上。
“要是没中标,怎么办?”
“伊藤先生应该也考虑到这种情况了,想必这几天就会联系我沟通预算的问题。这不是你该担心的。”
服务员姐姐过来了。这次没有出意外,高颜值的甜品被端上了桌。草莓芭菲被装点得像宝石一般,怎么看都觉得美得迷人。真想看看谷本同学眯着眼睛吃这种甜品的样子。考虑到这里离学校的距离,还有我的经济状况,带她来这里有些勉强。不过还是找机会试着约她吧。
理查德对服务员姐姐笑笑,用手指了指芭菲。
“麻烦再上一份一样的。”
“好的。”
他还要吃吗?甜品好吃是好吃,但也不会说想再来第三份、第四份了。不愧是你。看到我的表情,理查德莞尔而笑。
“这是给你点的。”
“……我的?那还不如给我点三明治呢。”
“叫你吃就吃。”
“为什么……”
“吃。”
“好……”
快到点餐时间结束的时候,服务员端上了草莓芭菲。我心一横,吃了一口。我并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只是我身边的人吃得太香,光看着就饱了。不过说实话,芭菲味道确实不错,不禁让我从心里感谢理查德强迫我吃它。红宝石似的草莓上淋着甜甜的糖浆,白色的冰激凌是柔和的牛奶味。啊啊,谷本同学,想请谷本同学吃。
“你要是后悔了我可不负责。”
“嗯?后悔什么?”
“说‘喜欢我’。”
“……那个,这话很危险吗?你在英国的粉丝团会不会像足球流氓一样,跑到日本来打我?”
“无聊。怎么会有这种事。”
“很可能有哇,绝对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不知道理查德和家里因为遗产继承问题闹得有多僵,难道还会波及距离一万千米远的国家的人吗?我觉得理查德担心过头了。但想来,一定是发生过什么,让理查德不得不这么担心。那我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份关心。
“我不会后悔的。话说回来,这个真好吃啊。”
“仿佛自己在吃续命的食粮。”
“是吗……我倒没这种感觉。”
甜食盛宴结束后,我们走到新桥站然后分别了。拍卖会在下周正式开始,我也同去,负责给他拎包。开始前,理查德应该还会跟伊藤先生和委托人商议此事吧。现在的预算是三千万,已经相当高了,但要想确保万无一失,或许应该再多准备些。
那块佛手翡翠竟然要三千万日元……
如果问我,愿不愿意拿三千万日元换一个古董翡翠,那我的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我更想要现金,这样我和母亲裕美也能过得更幸福。吾妻家的那位“北之方”女士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我觉得我的思考方式更接近于她,而不是理查德的委托人。但毕竟在宝石店做兼职这么久了,我的想法正在一点一点发生改变。
那块翡翠不仅仅是有资产价值的美术品、古董,它还有一种柔和的魅力。不光是指它那圆润浓稠的色泽,那块翡翠真的非常漂亮。翡翠的硬度应该不如钻石高,但就连小小的树叶状的装饰物都完好无损。这样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竟然毫发无伤地保存了一百多年,这在外行人看来也很了不得。透过玻璃橱窗看到的时候,我心中涌起一阵奇妙的感动,而不是感慨这东西竟价值几千万日元。
这块翡翠,在我出生很久很久以前,就经过许多人之手,一直被爱护至今。
佛手形状的翡翠看起来就像是无数人慈悲的映照。
既然是要拍卖的商品,必定会交到出价最高的人之手。但我还是希望得到这块翡翠的人最好是懂得珍惜它的人。
第二周周日。étranger这周只有周六一天营业,理查德昨天不停地打电话对客人道歉。
不知为何,今天我要先和伊藤先生在新桥站碰头,然后一起去东京都内的酒店。拍卖会在银座举办,但在那之前要去接理查德,直接来跟我们会合不就好了吗?但听说理查德临时要和谁见面,所以打车去接他比较快。伊藤先生礼貌地跟我寒暄了一番,然后从出租车后座开口问道:
“您和理查德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就是普通的上司和兼职员工啊……”
“真的吗?我还以为是拉纳辛哈先生的亲戚呢。”
“啊,那是理查德的……”
“师父。他是这么称呼的吧。”
是之前提到的那位斯里兰卡人。伊藤先生是把我当成了斯里兰卡裔日本人了吗?这误会可真有意思。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被理查德尊称为师父的人,是个怎样的人呢?想必也是个十分讲究的人吧。
“我们翡翠堂和拉纳辛哈先生的店一直有来往,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所以这次才会拜托理查德先生帮忙,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宝石店和古董店也能一起做生意呀?”
“当然了,尤其是古董珠宝。古董与美术品、宝石饰品之间的关系本就难以分割,就像没有一个领域是只能由科学家或动物学家研究的道理是一样的。”
意思是见仁见智吧。确实,那块翡翠既可以说是古董,也可以说是宝石,很难分类。
说起来,预算的事怎么样了呢?
“抱歉,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失礼,但是三千万的预算……够吗?”
“不好说呀。这几天我们也商议过了,上限稍微增加了些。”
稍微,是多少呢?伊藤先生说着,竖起了一根手指。应该不是只加了十万吧?如果加价没有竞争力,那就毫无意义了。是三千一百万吗?再怎么说应该也没有四千万吧。我的胃隐隐作痛。伊藤先生轻声笑了一下。
“如果这样还中不了标,那就只能放弃了。毕竟是做生意,要讲究时运。”
“……希望一切顺利。”
“谢谢。我也希望如此。”
我们抵达的酒店和上次理查德带我去吃寿司的那家高级酒店不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务酒店,但前台几乎全是外国人。或许聘用说英语的员工更方便吧。不过我挺意外的,原本我以为理查德要在日本待这么久,至少会有个临时住处,但现在想来,他周一至周五或许真的不在日本。
我们在不起眼的观赏植物前等理查德。这时,他从电梯里出来了,简直像是异世界的居民。我知道他穿的那件衣服叫什么,是塔士多[8],男士在正式场合穿着的礼服。宝石化身一般的理查德穿上后,简直如虎添翼。我受到了美貌的暴击。伊藤先生轻笑了一下。我懂,这种时候也只能笑了。
理查德走到我面前,一脸淡然地歪了歪脑袋。
“难得见你沉默,我还挺期待听到捧杀高手的感想呢。”
“……你说我吗?”
理查德默默地点了点头。看来是在说我。掩饰的表情看起来格外孩子气,我差点笑出声来。
“人在看到过分美丽的东西时,可是说不出话的,所以我沉默了。你还是别穿成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吧,万一路上的司机看入迷了,可要出事故的。”
“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多亏了你呀。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超帅’,但这对你来说太平常了,所以那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满意了吧?”
“到此为止。好了,我们走吧。”
刚才的出租车一直在等我们。上车前,伊藤先生露出不可言状的表情,一直看着我。怎么了?我们俩坐在后面,司机师傅被自带光环的理查德所吸引。这时,伊藤先生悄悄问我:
“他……喜欢被你夸赞吗?”
“我觉得没有。”
理查德大概是在顾虑我,或者他已经知道如何对付我了。我在被感动时,就容易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放任我,我估计会不停地夸他美、帅、厉害、英俊之类的,然后又会惹他不快。所以理查德才会主导话语权,让我适当说两句,省得我说什么奇怪的话。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理查德,今天的拍卖会要求穿正装吗?你怎么没告诉我,我就穿了平时穿的休闲裤和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