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边那位男士。”
理查德突然伸出右手指向里面的桌子。在那儿的正是佐佐木义纲，他一脸震惊地看着理查德，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卷进来。
“我从那位男士身上感受到了特别的气息。不知他是否向很多人赠送过不洁的石头，我能感到他体内充斥着怨念。如果用途得当，石头会给予人该有的祝福，而如果只是将其当作工具，那么必然遭到报应。人也是如此，我从坐在他对面的女士身上并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气息，或许是他们相识不久，又或许是两人并不打算进一步发展……从气息上很难判断。不过对于她来说，算是一件幸事。”
坐在佐佐木义纲对面的女性猛地站起身，离开了店。“美纪，等等。”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不粗也不细，笑起来应该会很好听。但从“美纪”的反应来看，或许从理查德的话中明白了什么。
理查德对着凶神恶煞的男人施以优雅的微笑。
“我从您身上并没有感觉到他那样强烈的气息，或许是程度的问题，但还是应该注意。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能重来。如果做了不当的事致使生命蒙上污点，那只能说这是无法挽回的愚蠢行为。”
“你再继续胡说八道，我可报警了！”
“尽管报警！最好报警。瘴气如此重的地方，或许需要营救队[3]来处理。”
“你—！”
“打住，打住。”
我推了推太阳镜，猛地起身，眼前的男人将视线从理查德转移到我身上。虽然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但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一旦出现危险我就挺身而出。这种时候就要用眼神交流。也许人类从公元前就开始这么做了。如果你敢动他，我会以牙还牙。看样子他已经领会我的想法了。如果我们真的打起来，附近店里的人可能就会报警。这家店做着不正当的买卖，一定不想惊动警察。果然，男人退后了一步。
有几名店员从男人的身后探出身来，不过也就三人，其中有两名是女接待员。在店里的人只有这几个吗？
“怎么办？巴克斯查老师。”
“那位、那位，还有那边那两位，当然，还有这位先生。”理查德指了指面前的男人和里面的三名员工，最后又指了指佐佐木，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真诚地劝你们立刻换工作，然后去该去的地方驱除污秽。尽管石头蕴含着力量，但若用在了错误的地方，只会招来不幸。这对石头来说也是不幸的。力量本是无色透明，不偏不倚的，为什么非要将它涂上并不美丽的颜色呢？”
男人的脸扭曲了。我觉得给石头上色的和销售石头的是两拨人，不过他似乎都参与了。人不多，这个组织的规模或许没有那么大。
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理查德微笑着继续说道：
“怎么了？”
“切。喂，戴墨镜的，这个奇怪的兄弟在说什么呀！脑子没问题吧？”
“怎么会！这可是拥有第六感的爱德华・巴克斯查老师。”
前台的女员工正在用手机查“爱德华・巴克斯查”，肯定一无所获吧。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势越来越逼人。该撤了。
还没等我发出信号，理查德嗖的一下站起身，夸张地点点头。
“各位，保重，希望石头的心声能传达给各位。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理查德如高贵的贵族一般，郑重地施了一礼，转身离去。我负责殿后。“把盐拿来。”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这里又不是餐饮店，会有盐这种东西吗？确认后面没有追兵，我们走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回到了车上。理查德从头到尾背都挺得笔直，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你真的没事吗？你的脸大概比想象中暴露得更多。”
“啊，你是说我吗？”
坐在驾驶席的理查德似乎才意识到。饶了我吧，眼前这个男人全身洁白，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跟北极熊说话，很难想象我们居然语言相通。
“上次那场祖母绿骚动的时候，你突然给莫名其妙的号码打电话，吓到我了。这次可比上次还危险。你怎么总是铤而走险呢？”
“连累你我很抱歉。你只当自己是被神秘的外国人雇用的、一无所知的大学生。若将来发生了什么，你只要坚持‘什么都不知道’，就没问题。”
“我不是被你牵连的，是自愿跟来的。就算我能撇得一干二净，那在银座开店做生意的你可怎么办哪。”
理查德一言不发地系上安全带，笑了。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笑容：眼睛睁大，嘴角上扬，看起来有些危险。
见我不说话了，理查德似乎有些慌，他优雅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宝石商人这份工作，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光鲜亮丽。”
理查德踩了一脚油门，这车启动时真的没有声音。店里的人似乎没有追过来，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吗？
“当听你说要深入虎穴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次一定要跟着你来。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正义的伙伴？”
“大错特错。因为这一次，你才是‘正义的伙伴’，而且比我强不知多少倍。”
理查德突然露出疲惫的表情。
上次的祖母绿事件虽然闹出了大动静，但理查德当时一直坚持自己只是宝石商人，不愿接下委托，直到真相快浮出水面，他才不得已采取行动，但这次从头到尾都是他主动出击的。我所认识的理查德不是这种人，尽管言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但所做之事却判若两人。对他来说，或许两次事件有所区别吧。
车驶入了靖国大道，开始直行。我对手握方向盘的理查德说：
“以前……发生过……什么吗？比如土耳其石或其他石头相关的……诈骗……”
在我看来，这家伙这次完全是进入了暴走状态。光鲜华丽的表面上浮现出了细微的裂痕，那里或许有我不知道的理查德的全部。
我没打算逼他交代清楚，只是这次真的很担心。
“没有。”理查德干脆利落地回了两个字，又继续说道，“只是，我对于利用石头来满足一己私欲的做法感到憎恶，更不必说那些利用他人善意的诈骗者。”
“……总觉得，这理由挺普通的。”
“你可真是不罢休。”
我把话咽回肚子里。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低下头。
理查德目视远方，说道：“做宝石生意的人，对顾客说‘这是真的’这句话的时候，是负有重大责任的。专业人士需要向非专业人士保证质量，这其实和恋人之间的甜言蜜语有些相似。”
“……你是说，这是相互信任的问题吗？”
“是的。真难得，你今天反应很敏锐。”
“你意思是我平时很迟钝吗？”
“真的很敏锐。”
当时置田同学坚称石头是真的，其实她想证明的不是石头的真假吧。在我看来，她甚至根本不在乎这种事。
她想证明的是自己被爱过。
“满嘴谎言的人终有一天会被谎言所骗，这就是因果报应。我只不过是助推了一下而已。”
“不过你在置田同学来之前，就已经开始调查黑店了吧。”
“那只不过是同行的善意提醒而已。”
“那也就是说，你一开始没打算出手？置田同学来了之后才……”
理查德没回答，看来我猜中了。为什么？我沉默了。理查德目视前方，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小声说道：“佐佐木某，容貌挺俊俏的。”
“欸？”
哪里好看了？我本打算这么问，但理查德无视我的话，继续说：
“与生俱来的也好，后天努力得来的也罢，美丽的东西总是伴有某种责任。对于那种利用美，卖假石头，还好意思笑的男人，我很反感。更何况哄骗女孩子的话居然是‘这是真的’，简直是笑话。如果他只是一个被黑店雇来的诈骗师，我或许不会做这种事。”
啊啊，这样啊。
虽说佐佐木的颜值根本不能与理查德相提并论，但却是一个靠脸卖石头的男人。似乎这一点让理查德感到很不爽。我原本以为他出手是想要揭穿诈骗师，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回银座之后要准备开店营业了。昨晚我收到并川先生的预约，说是今天下午四点会来店，要麻烦你打扫得快一些了。”
“……你不会打算穿这身衣服接待客人吧？”
听我这么问，理查德眉头一皱，好像觉得我在开无聊的玩笑。当时听到他说要潜入黑店的时候，估计我也是这个表情。
毫无疑问，我喜欢理查德这个人。只是我还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会在日本做宝石商人。难道只是单纯因为以前在香港做过生意，这次碰巧又来了日本吗？那他会不会以后还要去别的地方？所以他才觉得就算与当地人起了什么冲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就算我问他，他也不会把最关键的信息告诉我。但我还是想以后找个机会，问他为什么“憎恶那些为一己私欲而利用石头的人”。
上周那场闹剧就像做梦一样。今天店里很安静，第一位客人说是十二点以后过来，我正在慢悠悠地打扫。话说这棵石榴树越长越大了，现在的花盆还撑得住吗？
“理查德，这棵石榴树是不是该移植了呀？”
“还不到时候吧。我上网查看过园艺相关的网站，据说秋天再移植比较合适。”
门铃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有客人来了，我看了看显示屏，是一位男性客人。一大早就来人，真是稀奇。难不成刚想起来今天是女朋友的生日？
在理查德点头后，我把门打开。面前的男人身材匀称，看起来精疲力尽，脸色苍白。该不是通宵玩了试胆大会吧？
“不好意思……我听六本木的夜总会里的人说，这里可以问和宝石相关的事……”
“和宝石相关的事，是吗？可以的，您请进。”
“谢谢……总之就是，石头它……有很不祥的气息……”
很不祥的气息？
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店里，来到红沙发旁边，一屁股坐下。他并没有看到理查德行礼，只顾着从包里掏出塑料盒子，里面装着耳饰，是土耳其石。不对，是长得很像土耳其石的白石头。咦？这人头发梳着规规矩矩的三七分，穿着开领衬衫和休闲裤，打扮挺素淡的，害得我没认出来，这不是佐佐木义纲吗？
“哎……真的很吓人。我的工作很不稳定……公司突然跑路了，还没付我工资……我本来不相信这种灵异的事，但自从一个奇怪的男人来店里之后，所有员工都开始担惊受怕，最后连店长也夹着尾巴跑了……”
“这还真是不容易。”
哎，这可得归功于爱德华・巴克斯查老师。可怕的是，佐佐木义纲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只顾着看眼前的盒子，竟没有注意到随声附和的男人长什么样。
“那个奇怪的男人，说自己能看见灵气……我当时在场，他还指着我说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不好。说实话，我觉得那就是胡扯，但偏偏只有我遇上这种事……会不会真的是有什么……”
理查德点点头，大声说道：“是吗？毕竟石头是会映射人心的。”
“对，对！那个奇怪的人就说了这话……欸？”
“欢迎光临。”
理查德嫣然一笑。太可怕了，谁敢正视这样的脸哪，简直是美丽的怪物。佐佐木义纲像见了鬼一样僵住了，几秒过后，他大叫起来：
“啊—啊！啊—！你！你不是那个什么巴克斯查吗？！”
“我明白您的来意了。如果事关假土耳其石，比起我这个宝石商人，您还是去找消费者协会咨询更合适。”
“你、你给我等着！”
这话我只在电视节目和电影里听过。佐佐木义纲撂下这句话，抓起耳饰跑出了店。这么说来，那家黑店已经抛弃这个雇来的诈骗师跑路了。如果说拉客进店是他的“业务内容”，那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也算是个受害者了。这叫什么事啊。
“……没关系吗？那家伙搞不好会来报复呢。”
“难道要把他用草席卷起来扔进神田川[4]吗？到时候再说吧。而且金融业界的人也在找他，真到了那时候，我就把他所在的位置告诉找他的那些人。”
理查德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甚至觉得他在笑。真的没问题吗？上周我也这么想，看起来理查德经历过的修罗场比我想得还要多。我稍微查了一下宝石采购，网上写着做这行的少不了遇到一些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的诈骗之事。理查德所处的世界的确不简单。
这都无所谓，总之我现在非常担心理查德的安危。
“……要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你要联系我呀。”
“为什么？要真有个万一我会报警的。”
“话是这么说……”
我很担心你呀。本以为他能察觉到我的想法。我皱起眉头，这时理查德微微张开嘴，说道：
“当然，如果有必要，我会寻求你的帮助的。”
“……交给我吧！通过这件事我深深感受到，还是有人看着你比较安全。”
“真是多管闲事。上茶。”
“好嘞。”
那一整天，我都提高了警惕，不过那位叫佐佐木的诈骗师再也没出现过。
害人终害己。我觉得这句话说的是罪恶感。只要心中有愧，人总是不痛快。的确很可怕。
又不是万圣节，理查德不惜变装也要去击溃无法原谅的人。和这样的他相比，我几乎算不上“正义的伙伴”。
理查德曾说羡慕我。我最近一直在想那个时候的事，总算有些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了。与之前的理解有些不同。
理查德所说的羡慕我，或许可以解读为“假如真的要使出全力击溃谁，如果是我这种程度的力量，就不会闹出大事”。同样是撞墙，油门踩到底的小汽车和大卡车的冲击力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是第一次来店。她身穿蓝色套装，胸口别着一枚大大的土耳其石胸针。石头有些裂纹一般的细纹，与淡蓝色意外地相配，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看着这颗石头我深深体会到，天然石最大的魅力之一，就是能够欣赏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颗土耳其石真漂亮啊。”
“是吧！我遇到过好几次车祸，大女儿担心我，就送了我这个！你知道吗？据说在过去，有一位国王坠马，多亏把土耳其石带在身上才免于受重伤。真是不敢相信！”
她大笑起来。这位客人约莫五十岁，似乎是公职人员。她这样的人一定不会上当受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