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llent。很好吃。”
说完，他关上了门。
这位名叫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的男人真的很会夸赞人。如果做错了事，他会严厉地指正，同样，做得好也会立马夸赞，而且夸人的词特别丰富。这样的上司很有讨好的价值。理查德意外地喜欢家常的味道，我做的那款朴实无华的点心就深得他的欢心。称赞的词不可能只有一句“好吃”，至少还差两行。并非是我骄傲自大，这就是理查德这个男人的礼仪标准。
理查德之前说过羡慕我能朝自己想去的方向勇往直前。其实在我看来，一个外国人独自在异乡做宝石商人，这就已经是在朝自己想去的方向勇往直前了。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所说的并非人生阅历方面，而是指能诚实对待自己的感情。对讨厌的人说讨厌，遇见有困难的人可以直接说出想帮忙，如果他所羡慕的是这一点的话，那或许他一直很压抑。
我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横冲直撞，但理查德即便有这个想法也不会付诸实践，他有理性的刹车，如非必要不会涉足。正是因为会引起麻烦事，才更要管好自己。如果一不小心把脚从刹车上抬起来，那他可能跑得比我还快，去当“正义的伙伴”吧。
没说出口的两行称赞之词，大概就是控住理查德的刹车吧。
理查德对宝石倾注的热情非我能比。对于那些利用宝石进行诈骗的人，理查德恐怕有着我难以想象的愤怒。
我和店长不短不长刚好认识半年，作为兼职员工，我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准备甜甜的茶。置田同学这件事确实令人气愤，但现在就交给理查德吧。下这样的结论并非放弃，只是合理分工而已。
如果理查德真的在生气，一定比我要气上好几倍吧。
一周后的周六。听见理查德说查到了，我立马反应过来。店里的气氛跟置田同学来的那天一样，充满了紧迫感。
“‘幸福星’……那是什么？”
“就是上次说的店。”
利用约会营销招揽客人的店？这名字起的，也不知道是宝石店还是药店。听说他们每搬一次店就会换一次名字，现在的店就叫这个名字。还有一张粗糙的地图。
“……你托人查了吗？”
“怎么会。根据熟人提供的信息，马上就能推测出来。”
他是自己查的吗？从上周跟客人的谈话来看，他其实还挺忙的。
我在A4复印纸上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是网站上的商品介绍页，宝石底下写着一段话。
“……这是什么？‘召唤幸福’‘解开前世之谜’……”
“看样子要找借口有很多种方法。”
啊啊，也就是说用的是约会与神启结合的手法吧。我劝自己现在不能生气，要冷静下来。这时理查德又拿来一个文件夹。这次又是什么？
“那人本名不叫佐佐木义男，而是佐佐木义纲。”
就是这家伙。
文件夹里放着像是从远处拍摄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男人，手里捏着赛马的报纸，马票在脚边散落一地。还有一张侧脸照。虽然只有这些，但毫无疑问与置田同学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他是个职业诈骗师，受雇于各家，靠约会营销讹人，还有招揽顾客赚钱。还说什么在IT公司上班，资料的最后一行写着“有违法借款，靠女人包养生活，辗转各地逃窜。”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他可算是占尽了黑点。要是有个“绝对不能交往的男人”竞赛，这家伙肯定能摘得榜首。
“……这也是从‘熟人’那里得知的？”
“我有熟人从事这类工作。”
不能生气，现在还不能。我在脑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如果是平时，我稍微有些失控也还在容许范围之中，但唯独今天不行。因为理查德在生气。他的表情看起来比上周要冷淡，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其实相当激愤。如果我们俩都脱缰，事情会变成怎样就不得而知了。即便只是杞人忧天，但我还是担心。
“……今天预约的客人几点到来着？”
“十一点半。”
还有一个小时。在那之前我能恢复到作为兼职员工该有的姿态吗？
这里本来也不是侦探事务所，虽说遇到了很多与宝石有关的怪事，但理查德只是宝石商人，我也只是端茶倒水的兼职员工。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已经脱离这个范畴了。
正当我准备问他为什么做这些事的时候，理查德开口了。
“话说回来，正义，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明天分明是周日，却一个预约都没有，实属难得。”
“……有一个吧？米原女士。”
“昨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要取消。她的家人突然住院了。”
“啊，这样啊……”
我理解他想说什么，但总觉得不真实。如果真的要闯进诈骗团伙的店里，该怎么做呢？我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况且也没人委托我们这么做。
“……你认真的吗？”
“嗯。”
“你砸过场子吗？”
“砸场子？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向他解释这是比较暴力的电影中会出现的专用语，意思就是攻进敌人的阵营。理查德听完，带着冷漠的表情，勾了勾嘴角，笑了一下。啊啊，可怕。这个人美得可怕。果然我还是觉得这家伙时而跟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原来如此。我没有砸场子的经验，但我有戏剧表演的经验，毕竟我来自莎士比亚的国家。”
“戏剧表演？什么意思？”
听到我的反问，理查德不禁莞尔，表情依然冷峻。
“用正面进攻的手法惩治那些欺骗善良消费者的恶人，想来不会顺利。既然他们不讲道理、没有逻辑、专门欺骗善良的消费者，那他们就应该得到相应的报应。”
自从来到这家店，我学到了很多，但这次最为深刻。
这世上有一种人绝对不能惹，那就是几乎看不出何时会爆发的人。我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这感觉就像是走在不知名的街上，不知不觉闯入了地狱的一角一般，后脊发凉。我露出僵硬的笑容。
从西新宿站开车需要几分钟，这里的商店街有一种慵懒的气氛，真是不可思议。在距离拥挤的新宿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条街，街上能看到生了锈的手写招牌，还有售烟的商店。这条紧邻住宅区的商店街不像是在新宿，倒像是在我的老家町田。
在把捷豹停到远处的停车场之前，理查德暂时先停在了住宅后面，从这里能观察到我们要去的店。“幸福星”正在营业，店面没有手写招牌，乍一看根本不知道这是家做什么的店。我们已经确定佐佐木就在里面，因为五分钟前他和一名女孩进去了。
“……我想到了万圣节。”
“你也会到涩谷的十字路游街吗？”
“不会呀，我是在大学和社团的同学一起玩。只有在那一天，我们学校人人都会化装，有木乃伊男和吸血鬼。”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开玩笑。要是没有翻译会很辛苦吧？”
“那出发吧。”
我们下了车。我知道自己在陪他演一场闹剧。要是别人对我说这话，我估计会考虑一下，但这场闹剧的策划人是理查德，既然拦不住，就奉陪到底吧。
“欢迎光—”
那人还没说完。也就是所谓的目瞪口呆。我懂，今天早上我看到理查德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理查德今天穿的是白色西裤，配白皮带，带扣是金色的。上身穿了件奶油色的衬衫，外面搭了一件麻制白色夹克。将平常一头蓬松的卷发打了发蜡，全部整齐地撩到脑门后。那双蓝色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明艳。他今天的风格与平时的“能干”“温厚”有所不同，美貌的威力更胜一筹。至于我嘛，上身穿着手中最显眼的一件红色翻领衬衫，下身穿着开学时买的黑色西裤，腰上系着金色带扣的皮带，脸上戴的淡茶色平光太阳镜是在车上时理查德借我的。如果非要起个标题，就叫“知性混混与武斗混混的双人之旅”吧。现实中我可不想在路上遇到这种人。
店员明显看呆了。理查德神情严肃，流利地说着不知是哪里的语言。不是英语。发音不圆润，应该也不是法语。没有卷舌，那应该不是意大利语，也不是西班牙语。在理查德的店里兼职之后，我倒是练就了“分辨语言”的技能，真是不可思议，但我一句也不会说。
按照事前商量好的，我走在理查德身旁，用比平时低沉的语调说道：
“突然上门，十分抱歉。这位是爱德华・巴克斯查老师，他能感知石头的灵力，判断吉凶，拥有非常灵验的能力，只求众生幸福。顺便一提，我叫山田。”
“哦，哦。”
“我们路过贵店时，老师说他感受到一股非常强的灵力，所以我们才冒昧拜访。能否给我们看一下贵店的商品呢？就是石头，老师想看一下石头。”
“欸？啊……啊，欢迎来店。我知道了。是……电视节目或者什么活动吗？这个有点不方便……”
“就是单纯的拜访。老师，这边。”
我说完，理查德用迷之发音微笑着说了句“Thank you”。因为是英语，应该是说给我听的吧。谢我什么呢？因为他说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更容易驾驭，所以让我直到柜台前都装作翻译。是因为我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所以才谢我的吗？不过话说回来，爱德华・巴克斯查是谁啊？是他老家的朋友的名字吗？顺便说一下我的假名，当初不知选山田好还是田中好，最后让理查德决定了。
这家店，该怎么说呢，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店，只有桌子和椅子。所见之处并没有商品，这一点和理查德的店一样。但这家店应该从租来之后就没怎么装修布置过，若是在这些朴素的桌上放上托盘、薯条和饮料，看起来就会像快餐店；但若是身穿西装的人在这里演讲，看起来又会像是办公室。总之就是感觉他们随时都能跑路。
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有三张桌子，刚才被男人带进来的女性就坐在其中一张旁边。男人回过头看向我们。似乎在有客人的时候，他们是不让其他客人进的。
男人正是佐佐木义纲。
和他一起进来的女性应该和我一样大，或者比我大一点。看到如此装扮的我和理查德，他有些慌。哎呀，别这么警惕嘛，接下来就请你好好看一场戏。
走过来的一位女员工似乎不负责接待客人，并不打算将穿着奇怪的我们带到桌边。难道是因为已经有客人在，所以才不让我们过去的吗？理查德装作不懂日语，擅自坐到了离前台最近的椅子上，然后微笑着用英语说想看商品。
理查德露出明艳的笑容，没等我翻译，女店员就说“稍等”，然后进到里屋了。如果说这世上有人从正面看到理查德的笑容还不为所动的话，那就只有天使、专门雕刻美少年的雕刻家，或者理查德的母亲了吧。美是一种力量。
我们等了五分钟，店员拿过来几个放在黑垫子上的土耳其石。这些都是擦过之后就会掉色的赝品吧。上面没有贴价签。
“这是什么石头？”
“是土耳其石。”
“是真的吗？”
“是的。”
我问的这些，其实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决定到底要不要实行计划。我看了一下理查德的表情，蓝色的瞳孔冷若冰霜。确定了，实行计划。
“我们店里的石头都有着招来幸福的灵力，能够让未来更加耀眼。”
“老师，如何？”
理查德故意面带忧郁，摇了摇头，然后用迷之语言说了一串话，声音偏大。在确定佐佐木正在往这边看之后，理查德正视着店员的脸，说：
“被诅咒了。”
“欸？”
“每颗石头都被诅咒了。这种东西，光是看一眼就令人生厌。请把它拿远一点。”
听到这话，女店员呆住了。那是自然，因为本以为不会说日语的人突然用流利的日语说话了，而且还带有挑衅。我按事先商量好的行事，只是重复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们这位爱德华·巴克斯查老师能感知石头的灵气，判断吉凶，拥有非常灵验的能力，只求众生幸福。”
听了我的话，店员含糊地点点头，问理查德来这里有什么事。自称巴克斯查老师的理查德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道：
“你们店的店名叫作‘幸福星’，本以为这些是召唤幸福的石头，谁知竟是招来诅咒的石头。”
“老师，您没事吧？”
“我有些被影响到了。”
说着，理查德弱弱地歪了下头。虽然知道不可能，难不成理查德以前做过这种事情吗？如果是真的，也难怪他今天能胡诌八扯了。若只是即兴表演，那我今后还能信他什么呢……相信他是甜食大王？确实，这一点不会变，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在爱德华·巴克斯查老师的要求下，店员又把其他石头拿过来两次。到了第三次，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很不面善的人。是一个肤色偏黑的男人，长得很壮实，穿柔道服应该挺合适。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理查德不是客人，是来找碴儿的。虽然理查德说我不必奉陪到底，但我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坚持要奉陪到底，最起码能替他挡拳头。
“我不管你来自哪里，姓甚名谁，要是妨碍我们做正经生意，就赶紧给我滚出去。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山田先生，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说这世上还有比这家店更恐怖的地方吗？”理查德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趁男人发威之前，他接着说道，“比如这石头。您说这是土耳其石，其实这石头原本是能为受赠者带来幸福的非常吉利的石头。但这些石头散发出的气息就像是工厂量产的商品一样，完全感受不到诚意。要是赠送给重要之人，指不定会招来什么灾祸呢。”
“你再胡说—”
“当然，承受灾祸的不是受赠者，而是赠予者。”
男人把话吞了回去，用一双三白眼瞪着金发的外国人。理查德完全没有退缩，他站起身，看着男人，似乎在说我是真心替你担心。作为他的保镖山田，我其实不希望他离开我身边，但现在这节骨眼我也不好插话。
“土耳其石的传说中有这样一种说法，说它是防止坠马的护身符，原是父亲送给儿子的东西。想守护他人的心意化为了石头的灵力。如果有人利用它骗人谋取利益，会如何呢？它自然不能成为护身符，并一定不会原谅玷污它的人。山田先生，这种情况用日语怎么说来着？害人—”
“—终害己，老师。”
“是的。这里的每一颗石头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真是可悲。你们竟然没有察觉自己的罪孽在不断加重。”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