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也知道,这是土耳其石[2]。
“我男朋友……把这个给我之后,突然消失不见了……”置田同学非常激动,快要哭了,“故事说来话长。”
她说自己大约两个月前,与一位叫佐佐木义男的人开始交往。他们是在暑假期间认识的,这名男性住在东京都内,从事IT行业,对置田同学特别好。两人经常一起去海边,参加活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但就在她开始考虑毕业后两人的未来时,她的男朋友却人间蒸发了。
置田同学拿出两人的合照。这位名叫佐佐木义男的男人仪表堂堂,眼角下垂,皮肤晒得有些黑,黝黑的头发上打着发蜡,显得威风凛凛。说得难听一点,这个人有些可疑,看着像花花公子。
估计高桥也意识到了。我试着委婉地对置田同学说:“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如果这个男人很真诚,怎么会一言不发地就消失不见了呢?”但她只是固执地摇头。我的话只是耳边风。
“因为,如果他真的是那种人,是不会留下这种东西的。”
“……这个土耳其石耳饰吗?”
“他说这是真品。”
真品。
对现在的置田同学而言,最重要的是男朋友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管这话是否可信,但确实说过。我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店长。
“我认为如果不重视对方,是不会把宝石当作礼物送出去的!所以我觉得肯定是有什么隐情。”
"……"
理查德一言不发,还在倾听。
有些考虑理财的客人也会来理查德的店里,要是把理查德店里的东西和恋人间赠送的小礼物作比较,无异于让足球运动员与田径队员一争高下。我记得土耳其石并非很昂贵的石头,虽然不像水晶那般容易买到,但还是比不上石榴石和托帕石。
“那个……如果您知道哪家店有卖这种耳饰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我男朋友应该是在店里买的,或许能成为线索。”
“没有店里的盒子吗?”
“这是他亲手给我戴上的……盒子从一开始就没有。”
嗯?
我是自认和公认的爱多管闲事,总能一头撞上麻烦事,骨子里流着棘手的自我满足的血液,但眼前的情况却让我摸不着头脑。因为就算如她所愿,把她男朋友找出来,一定也……不行,不能乱猜。
我瞥了一眼理查德,企图征求同意,但美貌的店长眼神忧郁,频频点头,与置田同学的表情同步了。他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待客之态。
“佐佐木先生将这个留给您,然后就不见了,对吗?”
“……是的。”
“那么,”理查德静静地、缓缓地说道,“我认为此事保持现状是最好的。”
置田同学被理查德的气势镇住了。
“土耳其石有‘希望所赠之人幸福’的意思。如果他是真心为您的幸福着想而离开的话,不如成全他,就此放手,这也是爱的一种美好的表达方式。”
置田同学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便开始啜泣。这种时候就该上茶和点心了。她吃过甜食,恢复了平静,然后把膝盖上堆成山的纸巾丢到垃圾桶,低头道了歉。
“……刚才听您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我有一个朋友想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当时我比现在还焦急,别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但她确实说了很多……”
“朋友?”
“我一开始是跟大学的朋友商量的,但大家都说‘还是放弃那个男人吧’。明明不了解他,居然还说这种话,不是很奇怪吗?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大家应该是想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也该考虑到对方的情况。”
我试着问置田同学找朋友商量的内容。据她所说,内容自然是围绕消失不见的年长的男朋友,但也说了一些很琐碎的事,比如两人约会时AA制、吃饭多是置田同学付钱,等等。她的朋友听完就变了态度,这让她很难过。
“反正我也在做兼职,不缺钱,如果这么做他能幸福的话,我觉得无所谓。”
这位大小姐可真敢说。这样的男人的确还是放弃的好,就算这个男人能幸福,我也不觉得她能幸福。
理查德听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然后非常自然地抛出一句:
“还有其他他送您的且能成为线索的东西吗?”
“……没有了,对不起。”
“是吗?那我可能很难帮到您了。”
理查德低下头。真是个一举一动都让人赏心悦目的男人。置田同学似乎被理查德如此优雅的举止吸引了。我把她送出店,脑子里想的不是恋爱的悲喜,而是理查德点到为止的果断。“那种男人还是放弃吧”,能提出这种建议的应该是她的“朋友”,而不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只告诉她这里没有她想要的信息,才是善意和礼貌的做法吧。
不,在为人处世上我肯定比不过理查德。同作为男人,我觉得如果置田同学的男朋友真的是那种一直让交往对象花钱,最后还玩消失的男人,那就该有相应的报应。话虽如此……
我对着置田同学,模仿理查德的职业性微笑。
“辛苦了。你知道怎么去车站吧?穿过这条街直走就是中央大街了。”
“嗯,谢谢。话说……中田同学你在这里兼职吧?”
“是啊。”
“还缺人吗?”
她的心思很明显。我告诉她,现在只有我一人在这里兼职,没有招人的打算。置田同学听后似乎有些失望,但马上振奋精神问道:
“你对联谊有兴趣吗?我朋友想给我加油打气,说下次找些人一起办个聚会。”
“咦?你和高桥是什么关系?”
“高桥同学?我们偶尔一起参加学校间的同好会,仅此而已。”
哎,高桥啊,世事难料。置田同学两眼放光。
“如果可以的话,能邀请理查德先生一起过来吗?”
我非常郑重地说:“他这人很商务,和我也只有最低限度的交流而已,不会因为我在这里兼职就给我面子。”置田同学听后有些失望,“这样啊。”说完这句话,便消失在银座的街上。我知道自己说了谎。
回到店里,我吓了一跳。理查德的表情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很严肃。在怪我把店介绍给置田同学—好像不是,是更为激荡的愤懑。怎么了?难道是我不小心拔掉了冰箱的插头,里面的点心全阵亡了?看这表情,难道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怎、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呀。我会赔你食物的。”
“嗯?”
看来我猜错了。我沉默着摇摇头,催他赶紧说。
理查德犹豫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进到了里屋。吊了我这么久的胃口,不带这样的吧。刚想吐槽,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塑料盒。那是什么?
“还是直接给你看吧。”
说着,理查德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土耳其石耳饰,跟置田同学的一样。
“……欸?她那消失不见的男朋友,是你的熟人吗?”
“胡说什么。这些都是假的土耳其石。”
"……"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么说不厚道。我之所以有这种怀疑是因为置田同学的男朋友的人品,至于石头本身如何我真的不知道。曾经有一位爱好用天然石做手镯的客人让我拿过她戴的土耳其石手镯。从远处只能看出是湖蓝色的石头,看不出真假,但拿在手上后发现异常轻。那种立马就能知道是假的。不过置田同学耳饰上的石头是有一定重量的,虽然上面没有土耳其石特有的裂痕,但我耳濡目染也知道土耳其石不一定都有裂痕。
先不说这个。既然理查德不认识置田同学的男朋友,那他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
理查德坐回红沙发上,跷起腿,把盒子放到桌上。
“这是向东京的同行借来的。据他所说,目前有个诈骗集团装作宝石饰品公司,专骗年轻人。”
“什么?”
诈骗集团?是说他们在卖假的土耳其石耳饰吗?置田同学的男朋友也是同伙?不不不,虽说听起来他真的很可疑,但也有可能是上了无良商家的当,买下耳饰,自以为是真品。
“……那诈骗集团怎么样了?专骗年轻人……是像骗置田同学那样蹭吃蹭喝?”
“你知道约会营销这种诈骗手段吗?”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举例说就是被美人带到奇怪的店,店里全是可怕的大叔,被骗的人会被逼着成箱买下一瓶就要上千日元的水。只不过约会营销派出的“美人”不一定是女性,也有可能是男性,甚至老人。我曾经差点被这样的人拽到营业点,但我发火之后逃了出来。这样的情况在老家遇到过一次,独自生活后遇到两次。这种做法太卑鄙了!看到对方流露出一副需要帮助的样子,即便不多说什么,我也会不自觉地跟着走。但置田同学没说她遇到过这种事,她的事和约会营销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怎么了?”
“我从借我耳饰的同行那里还听到一件趣事。被派去骗人上钩的男人将卖剩的假货散出去,赚些小钱。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实物了。”
我体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我感到很生气,随即冷静了下来。
我没看错,理查德不太对劲。
他在生气。发生什么了?
理查德清了清嗓,缓和了一下气氛,但表情还是很僵硬。
“刚才那名女性没说自己被骗。也正因如此,她才把那段经历当作美好的回忆,对消失不见的那位名叫佐佐木义男的男人念念不忘吧。”
“……你,难不成想到了什么线索吗?”
“如果有的话我就不这么说了。”
据理查德的熟人说,诈骗集团辗转在商业街,被附近的居民抗议,被赶出去之后还不长记性,继续做着类似的买卖,倒挺顽强的。现在这世道,除了繁华的街道,就连东京也有空着的店。绕到主街道外,会发现有很多不知何时开,也不知何时关的店。我还听说只要给钱就做租赁担保人的这种诈骗行为。
“话说回来,正义,你刚刚辨出了石头的真伪吗?”
“没有。拿在手上有一定重量,实在不像是假的。”
“你不觉得色泽有些奇怪吗?有没有觉得看起来像是后来涂上去的?”
"……"
说起来,颜色上的确没有浓淡变化。但这是后知后觉,如果不是亲眼看出来的,就没有意义了。
理查德把口袋里的手帕和耳饰递给我,似乎是想让我擦一下。
我用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石头,来回擦了几次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淡淡的象牙色手帕沾上了蓝色。不会吧?
“掉了!颜色掉了!”
“应该是用签字笔涂的吧。”
“……说得好像小孩子涂鸦似的。”
“这种手法很常见。如果你一个人走在国外的街道上,有小孩子让你买土耳其石,你就该想到是用画笔在白纹石上涂了颜色。”
“白纹石?是什么?”
“一种廉价的白色石头,但光泽感与土耳其石类似。”
“这在土耳其很常见吗?”
“土耳其?啊,请不要误会,土耳其石并不产自土耳其,因为其经由土耳其流通到欧洲,所以才被称为土耳其石。它的英文名‘Turquoise’是形容词,表示‘Turkish’,也就是‘土耳其的’,后来成为石头和颜色的名字。它只是被称为土耳其石而已,现在市场上流通的基本都产自美国。除此之外在墨西哥、伊朗和中国等地也能采掘到。”
据理查德所说,给白纹石上色后做成的“绿松石”—比起土耳其石,理查德似乎更习惯用绿松石这个叫法—被称作白纹石绿松石,是绿松石的赝品,流通率较高。“当然也不全是劣质的东西”,理查德补充道。看来这算是做得比较好的。
“还有很多关于绿松石赝品的种类和历史,很复杂的。”
“那也就是说,有很多假的土耳其石了?”
“当然,这种石头的造假历史在石头中算最久远的。你应该也知道,这并不全是坏事。”
我懂理查德的意思。作为钻石替代品的立方氧化锆就被大量应用在时尚界,问题在于卖方不说这是真的钻石。
我最讨厌这种交易。我无法原谅心存恶意,不计后果玩弄人心的人。眼下之急是……
“……理查德,你现在在想什么?”
一瞬间,理查德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愣了一下,叹息着笑道:
“在想什么,是指……直到前一秒不还在说石头的话题吗?我的表情很奇怪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以往理查德总能对所有事物划清界限,我觉得那是利落、成熟的生意人的态度。但现在出现了破绽,我能看出来他有些着急。这不该是我的性格吗?
犹豫了几秒后,我装作若无其事,故意开朗地嘟囔道:
“哎呀,管它呢!这种诈骗到处都能见到嘛。”
此时理查德的表情可真有意思。仿佛听见我说现在要去便利店偷东西似的,那双凝视我的蓝色眼睛里燃起愤怒和不屑的火苗。他的反应超乎了我的预想。美貌的宝石商人似乎察觉到自己上了圈套,一瞬间,他露出不甘又无奈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和我一样的,同为人类才会做出的表情。
“……嗯,确实。虽然是无所谓的事,但也该有度。好了,在客人来之前把桌子收拾了吧。”
“我能帮上忙吗?”
理查德无言地看着我,表情没有变化,严峻又具有着至高无上的美。我的确很在意诈骗集团的事,但我更关心理查德突然“变身”的理由。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逼到了这种地步。
我也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等待他开口,但理查德没有任何回复。真是没办法。
“不知道那伙诈骗集团现在在哪儿啊?但愿他们已经夹着尾巴逃了,从此不再做这种无良生意。”
“说的是。嗯……我姑且在查。”理查德嘟囔着,走到里屋去了。
奇怪,我听到的是“在查”,而不是“去查”。我从未见过他的日语出错。作为日语母语者,我反倒希望他偶尔能出点错,不然太没面子了。为什么他用了现在进行时呢?
我的脑袋就像是出了故障的机械,浮现出奇怪的画面。
金属绿色的捷豹车奔驰在街道上,刹车仿佛坏了似的,车速快得惊人。
理查德正要关门,我从背后喊道:
“……理查德,你吃过布丁了吗?今天的味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