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话之前就做好了被理查德批评的准备,但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说什么。
“理查德?”
我回头一看,理查德正无精打采地站在红沙发旁边,似乎没注意到我刚才说了什么。
“……怎么了?”
“你,没事吧?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哪。”
“是吗?”
是夏日倦怠症吗?现在正是夏末,秋天就快到了,早就过了最热的时候,不过……
“我懂了,是缺点心了吧?吃点儿喜欢的东西吧。你想吃什么?有冰好的布丁。”
“在你看来,我是摄取甜食的机器吗?”
“怎么会。只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理查德这个人吃完甜食后就会恢复原状,这是常识,仅此而已。你等一下呀。”
“那不叫‘常识’……”
“好了,你先坐下。”
我往热腾腾的皇家奶茶中加入冰块,和冰箱里的布丁一起端到桌上。理查德默默喝了口茶,又乖乖地吃了布丁,就像等点心等了许久的小孩一样。
“……你们谈得很辛苦吗?”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累了。”
这句话我还是第一次从理查德嘴里听到。当然,理查德也是人,肯定有累和饿的时候,但以前他从未对我露出过这种表情,也不曾说过这种话。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去附近的医院看一下吧。”见我紧张起来,理查德脸一绷,似乎在说不用。看来不是那种“累”,那就是精神上的了。啊啊—
“……那个,我说些奇怪的话行吗?”
“视奇怪的程度而定。”
听理查德的声音,很明显是因为工作心情不好,所以肯定不会说“可以”。我姑且就当他是允许我说吧。
“……你也有觉得心累的时候吧?”
“什么?”
“就是看到特别幸福的人,会有那种‘哦—’的感觉。”
“你说的‘哦—’这种表现,是来自哪种语言体系呢?”
“我是让你体会那种感觉!”
我说不清楚。小时候,我和外婆一起乘电车时,遇到一个小学生把装有游戏机的商店袋子丢给看着像是父母和祖父母的人,嘴里说着还想要什么东西,然后就一脸烦闷地埋头玩手机游戏。我当时就觉得五脏六腑“咕—”的一下。我家两代都是单亲家庭,我母亲因为一些缘由和她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外婆关系不和。“咕—”就是“咕—”,“哦—”就是“哦—”,其他的我也说不上来,虽然我不觉得这种感觉谁都能懂。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能懂。
理查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无力地笑了。
“幸福与否,外人无法判断,就像你刚才说的‘感觉’。幸福还是不幸,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判断。”
"……"
我知道,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
“话说回来,你知道托帕石这个词的由来吗?”
“噢,熟悉的场景来了。我觉得要么是拉丁语,要么就是希腊语吧。”
“看来你已经习惯了。回答正确。不过,这也只是诸多说法中的一个罢了。”
理查德说,托帕石这一名字来源于希腊语“Topazios”,意思是“寻求”,据说这种石头最初是在红海沿岸发现的,能采掘到托帕石的岛被大雾包围,难以靠近,于是国王就取了这个名字。只不过当时被认为是托帕石的石头其实是橄榄石。真是个复杂又意外的故事。
“寻求,那个……人们是不是从以前就喜欢宝石啊?”
“美丽的石头本身就赏心悦目,作为献给权势者的礼物也备受珍重。寻求美丽石头的人,应该都在描绘各自的‘寻求之物’吧。赞赏,褒奖,或者其他。”
寻求之物……帝一先生所寻求的是什么呢?是荻乃女士的幸福吗?那荻乃女士呢?她看起来似乎满足于现在的生活,那她所寻求的是这样的幸福生活能够继续吗?
“‘寻求’呀。就像青鸟的故事[13]一样。”
“是的。对于岛上的人来说,托帕石就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但对于想从外面接近的人来说,却远到可怕。这样的寻求之物在当今世上也有,我想你应该知道。”
啊啊—
跟我想的一样,果然他懂我。原来是这样啊,把我说的“哦—”转变成语言,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谢谢,你果然很厉害呀。”
“不懂你在说什么。续茶。”
“好嘞。”
在等待下一位客人来店前的休息时间里,理查德消灭了冰箱里很多的甜食。人都是一样的,肚子饿了效率就会降低,反过来应该也说得通。感到累的时候即使肚子不饿,只要吃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立马就满血复活了。
我喝着杯里的冰皇家奶茶,荻乃女士说这里用的红茶不是乌瓦茶,而是汀布拉茶。我想起了田村夫妇。既然是结婚三十周年,那也就是说他们在我出生以前就结婚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仅靠自己的眼光就确定关系的人在一起,该是怎样的冒险哪。
“荻乃女士给我加油打气了,说是希望我能和喜欢的女孩子顺利走下去。但不管怎么说,凡事都需要时机。”
我笑了笑。理查德久违地说了一句“Good for you”。发音很地道,意思是“你做得很好”。听他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怎么了?
“据我所知,你刚刚说的‘时机’已经错失半年了。即便如此你还是归咎于时世,我对你的这份执念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我有什么办法啊!人在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时是会变得胆小的。”
“放走的大鱼再后悔也追不回来了。”
“随你怎么说。我可……我可是尝尽了恋爱之苦。”
“是吗?”
好险,我差点就说成“我可跟你不一样,对我这种长相平凡的人来说恋爱很难的。”关系再怎么亲密,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话。一直以来,我与别人的交往都是大大咧咧的,但自从与理查德交流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来这里兼职时签的合同上,有一条规定是不能因国籍、人种、宗教、性别以及其他理由歧视别人。这是为人最基本的条件。那时理查德还说因为想尽量避免与女性员工独处,所以才雇用了我这个男生。
这个容貌秀丽的男人不想往自己身边招惹麻烦。道理我懂,但我觉得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不过这种话题还是不说为妙。理查德于我而言,至少有两次大恩。有恩必报,这或许有些老套,但如果不这样做我会难受。说不定不经意间,我又要欠他人情了。嗯,想些别的话题吧。
“对,我想起来了。荻乃女士说你的红茶不是乌瓦茶,是汀布拉茶,这都是什么呀?”
话题转变有些突兀,但理查德并没有感到困惑,反而像是等我开口一样,很自然地浅笑了一下。
“产地。”
乌瓦和汀布拉都是斯里兰卡的地名,这个地方出产好多种红茶。在店里我只觉得斯里兰卡是出产宝石的地方,居然也是红茶的名产地。有宝石和红茶的岛—感觉会有很多像理查德这样优雅的人。
我这么说了,理查德难得出声笑了起来。
“那你以后去一次斯里兰卡吧。那里有一些殖民地时期留下来的茶室,但更多的是可以穿凉拖和麻质衬衫散步的地方。当地人也说英语,只不过有些口音。”
“那是观光胜地吗?”
“当然。难不成你觉得自己没听过的地方全都是未开化之地吗?”
“我没这么想。”
说起来,今年暑假我没出远门,倒是和研讨会的人去了一趟海边,但因为没有女生,气氛就像是初中课外活动的集训一样闷,顶多多了些啤酒。
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出国看看呢?或许是斯里兰卡,或许是别的没听过的国家。
说不定能带着喜欢石头的女朋友一起。
我的表情逐渐放松,理查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大声清了清嗓。真不好意思。下一位客人该来了吧,我得收拾一下。
理查德已经没事了吗?我看了看他,甜食大王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绝世美男子,看来是没事了。反正只要客人一到,他又会口若悬河了。
但我总觉得,理查德那美丽的脸上划过一丝阴霾,又立马消失了。虽然说不上来是什么,不过他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心里暗暗决定明天也带布丁过来。美貌的宝石商人可谓是吃遍了全日本的甜品,但对我做的这款细腻的甜品情有独钟。难道我还有隐藏技能吗?天才厨师?不,我母亲肯定不这么想。难不成是做布丁的天才?现在这世道也不景气,万一我考公务员失败了,或许可以认真考虑一下饮食行业。不,不行,不可能。说不定这家伙喜欢吃我做的布丁只是因为平时吃惯了高级点心而已。
理查德站起身,对着窗户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把餐具和点心的碎屑放到托盘里后,他转过头来,看起来比刚才精神多了。
“我已经恢复了,你不用再担心了。”
“知道了。不过你也别逞强啊。”
他没有回复。在进里屋前,理查德稍微回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道:“谢谢。”
感谢?对什么?
是因为从今年春天开始至今,我都没有深入追问他的事情吗?那我得好好感谢自己的愚钝。可我依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拉近,尽管这样的情况不算坏,尽管我知道这不能勉强,但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托帕石是“寻求之石”,就是于我而言的谷本同学吧。那对理查德来说,他所“寻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收拾停当,给植物浇了水,又把冰箱整理了一下。在下一位客人来之前,理查德一直没有从里屋出来。
[1] 托帕石(Topaz),也称黄玉。而帝王托帕石,也称帝王黄玉,是色泽最美的宝石级托帕石。—译者注
[2] 美国银行家,金融巨头,亦是一位艺术收藏家。曾对世界经济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力。—译者注
[3] 结婚四十五周年。—译者注
[4] 结婚四十周年。—译者注
[5] 消费者厅为日本内阁行政机构,主要负责保护消费者权益。—译者注
[6] 三越百货是一家日本百货公司集团,总部设于东京。—译者注
[7] 在自家车库前出售家中不用的旧货。—译者注
[8] 日本谚语,“阎王不在,小鬼翻天”。—译者注
[9] 1868—1912年。—译者注
[10] 专指日本在1947年—1949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是日本二战后出现的第一次婴儿潮人口。在日本,“团块世代”被看作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推动经济腾飞的主力,是日本经济的脊梁。—译者注
[11] 法国男演员,曾被众多影迷追捧为“最有魅力的男演员”。—译者注
[12] 英国男演员。—译者注
[13] 幸福与希望的象征。—译者注
第二章 危险的土耳其石
什么时候开始复习公务员的考试呢?
有学长说大三暑假开始就来得及,也有学长说公务员的竞争比考大学还要激烈,必须得从大一就开始上辅导班。不管问谁,他们总会加一句“即便如此还是有考不上的”或者“即便如此还是有考上的”。我的理解是,按自己的节奏来,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愿如此。那我就从大三开始准备吧。
话虽如此,大二这年的秋天我还是感到很不安。我在经济学院的休息区扫了一眼辅导班的宣传册,就预算而言没有我能去的,但在时间管理方面总能做个参考。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哟,正义,现在有空儿吗?”
“……有倒是有,有事吗?”
“其实我有事想特地找你商量。拜托啦!”
笑嘻嘻合掌的这位是跟我一起上国际法这门课的高桥。我们一起去过几次聚会,我大概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并没有再进一步交流过。他有什么事要特地找我商量呢?
仔细一看,还有一位穿着保守的女生站在高桥身后,朝我这边看。一头卷发堪称完美。是我们专业的学生吗?笠场大学有政治、经济等专业,学校里如果有这种耀眼的女生,我应该会注意到。也有可能是文学院的学生。
她怯生生地走过来,“这位是置田步美,”高桥介绍道,“是隔壁千住院女子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果然,这气氛不像是在炫耀自己可爱的女朋友。
置田同学神情凝重,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听说你在专卖珍稀石头的店里做兼职吧?”
“欸?啊—!”
我记起来了,那是在五月份的一次聚会上的事。之前一起在电视台值夜班的研讨会的朋友问我最近怎么样,如果把在理查德的店里兼职一事的原委说出来也挺麻烦的,要是说在宝石店兼职又会被问东问西,就随便糊弄了一下。但没想到最后我竟然变成了“周末做高收入神秘兼职的贫困学生”。如果这种奇怪的误解散播出去可不行,于是放暑假前我解释道“其实是在宝石店”。想必高桥是听了传言吧。
“嗯,不过我们店里卖的可不是标本和能量石,就是普通的宝石,怎么了?”
置田同学的神情缓和下来,她握住我的手,就像修女向教会的神父祈求救赎。
“求你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不见了!请帮我找找!”
她看起来要哭了似的。我被她的样子吓到,盯着高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还是第一次打电话跟理查德“预约”。平常与他联系都是问买几瓶牛奶,什么时候再买打扫用的一次性抹布这些琐碎的事,没想到我居然会介绍客人到店里。周六一开店,我便带置田同学来到étranger。今天预约的最早的一位客人要在十一点半过来,所以我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欢迎光临,您请坐。我是本店的负责人理查德。”
“哇……!”
置田同学看到店长的脸,在门口愣了一阵,然后不知为何用英语说了句“Thank you”,坐在了红沙发上。这种反应常有。这个男人的美貌超脱凡人,我倒是已经看习惯了,但还是觉得自己跟他不是同一种生物。这么说他又要生气了吧?抛开身高、体重、人种不说,从基因上来看我们同属于“智人”这种生物,真是难以置信。
“听我们这里的兼职员工说,您有关于宝石的事想找我商量。”
“是、是的。我想请您看一下这个!”
置田同学从Gucci[1]包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耳饰,是一个鲜明的淡蓝色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