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听到我的声音,荻乃女士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您刚才说的……是不是告诉帝一先生比较好呢?因为谁都会在意最重要的人对自己的看法呀。”
“欸?你的意思是让我对他说不需要这种体贴?”
“……不仅是这个,还有比如不喜欢他一讲到石头就很啰唆之类的,这些也……”
“是吗?他卖弄学识这一点确实让我有些倦,但不至于讨厌。”
欸?可她明明都撒谎说要去三越了。
“而且,对每天都见面的人说那种话,只会成为吵架的导火索。如果是我的话,不会说的。”
“是吗?总觉得这样做像是放弃了一般,对男人来说反而很痛苦。”
“正义。”
果然来了。店长的制止。“十分抱歉。”我向荻乃女士低头道歉,她只是笑笑。
“没关系,怪可爱的。嗯,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如果对方能为自己做出改变倒还好,但真的有人能做到吗?帝一他是那种不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给别人听就不自在的人。他喜欢说话。我刚才说的呀,是指我没有‘讨厌’到想强迫他改掉这个毛病的程度。”
“……是、是这样啊。”
“是的。”
这时,门铃响了。不知道荻乃女士的话有没有下文。是帝一先生回来了吗?那还挺快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他客人,但现在荻乃女士还在,所以得请对方改日再来了。
我看了一眼监控,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正是帝一先生。他满头大汗,脸红红的,看来是跑着回来的。
“欢迎回来。”
“……我担心坏了,看来没错过。”
“是啊。”
“正义,拿水来。还是说您想喝点别的饮料?”
“不用,刚才的茶还没喝完呢,喝这个就行。”
帝一先生有些惶恐地向我低下头。我突然注意到一个不自然的地方。仔细一看,帝一先生只有脸上流了汗,衬衫并没有湿,头发也没怎么乱,看着不像是急匆匆赶回来的。难道是大致找了一圈就赶紧折回来了?那他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
啊,说起来,店内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如果他提前回来,在门外打探里面的动静,会不会听到了我和荻乃女士的对话呢?
虽然啰唆,但因为是对方的爱好,所以并不讨厌。刚才说的话会不会已经传到帝一先生本人的耳朵里了?
“……你再早点儿联系我就好了。”
“是吗?”
“有你喜欢的石头吗?”
“嗯。”
“那太好了。”
帝一先生不知为何用起了敬语,而且他明明注意到了桌子上放着的蓝托帕石戒指,却没有任何表示。嗯,看来我猜对了。
真是一对可爱的夫妇。
怎么办?我看向理查德,他没出声,但嘴型说着“点心”。明白,之前我就想端出来了。这个点心柜子就像银座的甜品聚集地,是我们这家宝石店不为人知的骄傲。因为最近很热,冰箱已经塞满了,就从点心开始下手吧。
我拿出柚子味的软糯的和式小点心,盛到两个盘子上,再放上甜品签。荻乃女士开心地说“好可爱”,旁边的帝一先生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我低头道谢。
吃完点心,喝完两杯皇家奶茶,帝一先生还是不改自己的推荐。只不过他不再说“好石头”了,而是转而说服荻乃女士。
“我还是希望你能戴上这颗石头。托帕石有很多种颜色,但这样大颗的雪莉酒色的石头,如果错过了以后可能就买不到了。它就是这么珍贵。我们家也有几颗托帕石,其中最好的……不,质量最上乘的石头就跟这颗差不多。戒指是为了庆祝我们重要的纪念日而打造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戴上它,即便它不是你心中‘最喜欢’的那颗……哪怕是客观形式上的,我也还是想送你最有‘价值’的东西呀。”
我差点儿激动地攥紧拳头。对,就是这样。如果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种套路,她一定不会生气吧。
荻乃女士还是面无表情。她沉默着,像是在仔细品味着帝一先生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都行。”
“三十年前,你是经过客观的考虑,觉得我‘能成为最好的妻子’,所以才选择了我吗?”
这个问题太直白,让人心中不禁悚然一惊。帝一先生会怎么回答呢?
“当、当然了!”
荻乃女士笑了起来。不是高兴,是觉得有趣。这种问题,答案基本就一个吧。
“我对你可没这种期待。三十年前的你也不像现在这样有自信,那时还很年轻,完全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
之后,荻乃女士开始缓缓讲述他们三十年间的平凡生活。两人结婚之后,生了三个孩子,供他们上学,工作到退休,之后在家安静地生活。时而吵架,时而生病,时而装修老化的房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我感觉他们的人生挺顺风顺水、挺稳定的,算不上是“平凡”。不过,作为团块世代[10]的下一代人,这应该就是标准生活了吧。
至少从荻乃女士的语气中,我能感到那样的生活很珍贵。
“是吧?我和你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和随处可见的普通石头一样。”
“你是说没有价值吗?”
“怎么会?我们不还是顺利地走到现在了吗?我又没想过要和阿兰・德龙[11]、肖恩·康纳利[12]那样的人结婚,反正肯定比不上和你一起来得顺利。自己心中‘最好的’,说到底不就是这样吗?”
“……但这颗帝王托帕石的价值是很明确的。”
“谁知道呢?如果今后发现‘更好的’矿山,采掘到‘更好的’宝石,会怎样呢?”
荻乃女士补充道。帝一先生无可反驳,已经分出胜负了。荻乃女士是想说,价值这东西是会变的,而非绝对。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装饰品,还是要戴的人满意才行。
我这么想着,荻乃女士却笑了。
“不过,我也不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说别人。”
欸?
说完,荻乃女士拿起帝一先生推荐的那颗雪莉酒色的帝王托帕石,仔细看过后,递给理查德。
“请把这个做成戒指,一定要做成最好的。”
“荻、荻乃……!”
“别这样,你的表情好奇怪呀。没关系,我这可不是在妥协。”
帝一先生完败于荻乃女士。终于圆满了,可喜可贺。就在我这么想时—
“不、不行!你刚才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应该选荻乃最喜欢的石头做戒指,不需要用这颗。”
“你在说什么呀?我说要这颗就可以,这样不好吗?”
“不好!真是的,你以前就是个难懂的人!”
“是你太过单纯了吧。”
啊啊,又变麻烦了。
今天店里的预约难得比平时要满。下一位预约的客人说是在来之前会先给理查德打电话,不过这位是从国外过来的,也不好让人家等。现在店里的气氛就跟田村家的饭桌一样,夫妇二人边看石头边争执不下。理查德只是静观。这家伙今天格外沉默,不知是照顾荻乃女士的心情,还是在衬托口若悬河的帝一先生,总之静得出奇。这种时候不正需要宝石商人理查德出场吗?话是这么说,但我也想不出究竟要怎么做—
不,有办法了。
“那个,不如做成双生子的设计吧?”
“欸?”
“那是什么?”
正在拌嘴的夫妇二人看向我。我赶忙从观赏植物旁边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戒指加工册子,凭记忆翻页。大概翻到三十来页,终于看到了。
“请看,就是这个。只不过书上的样品是石榴石。”
一枚戒指上同时镶了两颗一样的宝石。两颗宝石并非笔直排列,而是稍微倾斜,更显得有设计感。据我所知,除了碎钻以外,大部分戒指都只镶一颗石头,但并没有规定不能镶两颗。再说这本来就是定制。
“这种设计,是叫双生子吗?”
“啊,不是,我自己乱起的。以前我就觉得这个设计很别致,不知道叫什么……”
“这是镶嵌技法的一种,给人以朝气、休闲的感觉。”
理查德终于上线了,这救场可够慢的。我幽怨地看向他,但理查德没有看我。
田村夫妇二人一直盯着册子,荻乃女士笑了。
“……看起来不错呢。”
“真的吗?好,理查德先生,我们单独谈谈吧。”
“好的,您这边请。”
帝一先生站起身,似乎下定决心了。理查德请他去里屋。这样的商谈也是常有的。曾经有位阿拉伯的客人,带着女儿和四个保镖一起过来,但钱方面的问题是和理查德单独谈的。而我在那期间只是为语言不通的客人端茶。
荻乃女士瞥了我一眼,不禁莞尔。
“我们倒是闲着没事干了。”
“是、是啊。”
“不用紧张。难道你觉得我是个可怕的阿姨吗?我不会吃了你的。”
我没这么想,真的。只是不习惯。
在我心中能称得上是“亲近的年长女性”的,也就只有我母亲裕美了,但她和荻乃女士不一样。从刚才荻乃女士说的话中可以明显看出她是个女强人,但与我母亲的“强大”有所不同。我母亲在离婚后,一直比任何人都坚强地生活着,也因此才有了现在的我。对她而言,夫妻二人相亲相爱来买戒指的生活绝不能说是“平凡”。她知道,这样的生活仅限于一小部分幸运的人才能拥有。作为她的儿子,我自然也知道。
我只能说,她们都属于很“强”的人。我母亲裕美那种直言不讳的类型倒还好,但像荻乃女士这种喜欢拐弯抹角的类型,我有些应付不了。不,应该说是根本不知道如何相处。
我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看家的时候突然来了客人,不知如何是好。荻乃女士笑了一下,站起身。欸?不会又要去三越吧?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能给我看看刚才的皇家奶茶是怎么做的吗?我喜欢喝茶,可以的话也想看看茶叶。”
“当、当然可以了。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厨房呢。”
“哎呀,一般的宝石店也没有厨房吧?”
“这里原先是一家咖啡店,还有好多点心呢。”
我战战兢兢地带她去看厨房,她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宽敞,而是因为厨房里没有别人。
荻乃女士问道:“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吗?”我慌忙点点头。她愣住了,频频眨眼。
“……要是我的儿子们能有一个像你这样就好了。我有三个儿子,但没有一个会帮我做家务,他们以后肯定要吃苦头的。”
“是吗?”
我取出荻乃女士想看的茶叶罐子,她向我道谢。看到后,她似乎很吃惊。
“怎么了?”
“果然,这不是乌瓦茶。做皇家奶茶用的红茶一般都是乌瓦茶吧。”
“不、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
“这样啊。”
荻乃女士一边转茶罐,一边看上面写的英文和不知道哪里的文字,嘴里念念有词:会不会是汀布拉呢?
那是什么……
“这不像是从代理商那里买的,应该是当地品牌的茶吧,在日本大概买不到……真是讲究。店长很喜欢吗?比起皇家奶茶他是不是更经常喝加了香料的印度奶茶呢?”
“印度奶茶……”
“你可以问问你们那位漂亮的店长。”
真是个意外的发现。我每周煮皇家奶茶用的茶叶居然是很特别的茶叶,难怪那位宝石商人特意装到黑色的大行李箱里带过来。因为他总是一下拿出好几盒放在店里,我还以为是能在专卖店里买到的那种茶叶呢。
荻乃女士想知道煮茶的步骤,于是我演示了一番。先煮沸一杯分量的水,然后放入三勺茶叶、满满三勺白糖和三杯分量的牛奶,继续煮,待泡沫溢到锅边的时候就可以关火了。
“做法还挺基础的……要是加入肉桂和豆蔻,就会做出让人胃里暖暖的茶呢,就是印度奶茶。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个味道,要端给客人喝的话,还是皇家奶茶更保险。”
“嗯,我下次试试。”
只不过要挑店长不在的时候,我心想。理查德的生活里必不能少了茶叶和杯勺。我刚开始在这兼职的时候,但凡弄错了他教的黄金比例,或者把茶叶煮糊了,他就会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甩我一个冰冷的眼神。最近没有这种情况了,还挺让人怀念的。
“不过话说回来,以后和你结婚的女孩子可有福气了,你看着就像是会帮忙做家务的人。”
“是、是吗……”
“是啊。”
老是被客人调侃也挺不舒服的,或许我的“待客之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即便如此,我认为这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往。
“要我说,帝一先生才更幸福呢。”
荻乃女士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玩笑似的笑了起来,然后看着我问为什么。真是难为情。
“因为……从刚才的话来看,您应该了解帝一先生所有的缺点吧。”
“因为我们是夫妻嘛。”
“我觉得……这非常难得。因为一般来说,在知道对方的缺点之后,很容易就分开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双方都需要付出努力。我觉得……身边能有这样的人陪伴自己三十年,真的非常幸福,我很佩服。”
说完,我低头行了个礼。荻乃女士捧腹大笑道:“为什么要行礼呢?”
我感觉她在帝一先生面前要更加严肃,这也算是撒娇的一种方式吧。我觉得很有可能。没有人能一直保持笑容。
或许对她来说,在帝一先生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希望你以后也能遇上这样的女孩。”
“……我、我会努力的。”
“哎呀,你太可爱了。”
往热腾腾的皇家奶茶里加入冰块后立即饮用,这就是我和理查德私底下喜欢的“简单粗暴冰皇家奶茶”。我请荻乃女士尝尝味道,这时,帝一先生和理查德回来了。帝一先生高兴地竖起双手的大拇指。理查德给优惠了吗?
“有技术很好的工匠给我们做双生子戒指!真期待呀!”
“他肯定又强人所难了吧,不好意思。那就拜托您了。”
“您客气了。制作需要花费些时间,不过我会尽力早日完成,让它成为与二位美好的纪念日相配的礼物。”
理查德郑重地行了礼,把客人送走了。田村夫妇二人接下来准备去一趟三越再回家。真是一对和睦的夫妻,这两人就算拌嘴,也肯定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