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懂了。您真的……很了解呢。”
“算是吧!”
帝一先生开心地扬起脸。他这种人作为上司应该很好相处,只要投其所好,加以称赞,他就会很开心。但他的夫人荻乃女士被晾在了一边,她正问理查德皇家奶茶是怎么做的。帝一先生似乎不乐意她这样。
“荻乃,你知道了吗?帝王这个词可是大有来头的。”
“嗯嗯,是啊。你什么都知道,就算我不懂也无所谓吧。”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我们是为什么才来这里的呀?”
“我刚才一直想问呢。”
荻乃女士美丽的脸庞瞬间扭曲了。啊,不好。
“为什么来这儿?不就是陪你买你最喜欢的宝石吗?我不知道什么巴西皇帝的石头,明明是你拜托我一起选嵌在戒指上的石头,我才来的。如果你想一个人选那就随你高兴好了,我去三越[6]喝茶。”
“欸……你真要去?”
“祝你选得开心。”荻乃女士挥挥手,站起来。店里的电子锁从里面是可以开的。荻乃女士就像从门缝中溜出去的猫一样,离开了宝石店。离这儿最近的咖啡店在花椿街,要去三越需要走十分钟左右。她真的去了吧。
帝一先生稍作反省,叹了口气,向理查德和我道歉。
“可能……她今天心情不太好吧。”
“我也要向您道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不,不是你的错。真是的,都在一起三十年了,我还是搞不懂女性。明明眼前摆着这么多好石头,真是奇怪。”
"……"
如果这是真心话,帝一先生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我觉得他们夫妇的关系或许不久后便会出现裂痕。我有些愤慨,刚想开口,却被理查德抢先半步。
“田村先生,”理查德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很决绝,“您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好石头’,您来此是为了买‘好石头’的吗?”
“欸?那是当然。”
“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十年嘛。”他笑了。荻乃女士不在,他就变得安静了。有夫人在身边,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过于放松了吧。
“反正都要买,那不如买个最好的。因为要送给重要的人。”
我懂他的心情,他说得没错。但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这份心,而是自己的心意能不能传达给对方吧。
我忍住说话的冲动,理查德再次微笑道:
“的确,宝石的价值与戒指的价值相挂钩,您想尽量送高价的礼物,这份心意我能理解。能被您慧眼相中的东西,价值之大想必毋庸置疑。”
“哎呀,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
“但是—”
理查德的话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在田村先生话音未落时果断出击,不给任何插嘴的机会。不过即便如此,理查德还是保持着动人的微笑,真是厉害。
“人究竟为什么会想送高价值的东西给别人呢?”
帝一先生沉默了,似乎知道理查德想说什么。
他有些尴尬,脸上泛起红光,低声说了几句便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有些担心,我去找找她。既然她特意说了去三越,说不定正板着脸等我呢。过二十分钟我再回来,十分抱歉。”
帝一先生向我们二人鞠躬后,也离开了。
啊—我低吟一声。理查德默默地端起自己的茶杯。刚才有客人在,一直没喝上。只见他以最快的速度安静地饮茶,又轻轻放了回去。以前欧洲上流社会的大人物在饿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么做呢,让人感到亲切又不失优雅。
“……糖减量了吧?”
“今天早上听你说要来的客人上了年纪,所以我就觉得还是做得稍微健康一点好。不好意思,我再加点儿吧?”
“不用,没关系。”
理查德说完,把剩下的全部喝光。
“虽然我不想对客人说三道四,但……我觉得荻乃夫人有些可怜。你的话术果然高明,听再多也不会让人感到厌烦。你也是为客人着想才说的吧。”
“当然。无听众的演说无异于对墙练习打网球,你在学校没学过吗?”
“这方面的技能对日本人来说太难掌握了。”
“我知道。就算不擅长,一直逃避也不会有进步。”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他想说的不只是演说的问题吧。就在我打算追问时,砰、砰,有人敲门。不是有门铃吗?这可不像是新的来客。
如果是新的来客,那只好跟人家说今天已约满,请改日再来了。我看了一眼门口的监控,咦?
“……荻乃女士回来了。”
“请她进来。”理查德平静地说道。开门进来的荻乃女士看起来很开心。
“你好,他出去了吗?”
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去三越了吗?
理查德倒是一副得意的样子,行了一礼,然后请荻乃女士落座。是刚刚帝一先生坐的、与店长相对的位置。
见我皱着眉头,荻乃女士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笑了。
“抱歉,吓到你了。我想一个人慢慢看。我也不讨厌石头,但要是他在这儿,总是他一个人的专场秀。”
话是这么说,不过理查德看到回来的荻乃女士,为什么没有丝毫惊讶的样子呢?
从这里去三越走花椿街是最快的,之后在中央大街左转,很快就能到时钟塔,中途没有岔路。一分钟前帝一先生追了出去,不管在哪儿一定会碰上的。还是说荻乃女士只是进了附近的咖啡厅,然后立马就出来了?
理查德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对荻乃女士微笑道:
“刚才您出去的时候,我并没有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这座大楼的回音比较大,在店里也能听到脚步声。冒昧问一句,您是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等着帝一先生出去的吗?”
“您真是位英俊的名侦探。说得没错。”
原来如此,调虎离山计呀。佩服佩服。
荻乃女士把帝一先生的茶杯推到一边,拿起自己的杯子,优雅地喝了一口,放回桌上。
“那个人哪……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但这次有些过分了。都怪店长,这里的东西肯定都是上等品吧。”
“我无言以对。”
“我是在夸您哪。虽然我不太懂,不过您肯定很有眼光,真不愧是做生意的。”
荻乃女士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一个宝石盒,是个小天鹅绒的戒指盒。她啪地一下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枚戒指。
荻乃女士笑了笑,把小盒子放到桌上。
“这个,您怎么看?”
我绕到理查德身后,探着脑袋看盒子里的戒指。那是一枚比较粗的金戒指,镶嵌着一颗蓝色的石头。该怎么说呢,算是比较闪亮的水蓝色,没什么透明感,微微不对称的切工也称不上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等理查德开口。美貌的宝石商人温柔地笑了。
“应该是三四十年前在日本很常见的款式。”
“啊,是吗?原来这样的款式很常见呢,哎呀哎呀。”
荻乃女士无奈地笑起来。我不太明白,这么说真的好吗?好歹是客人拿来的东西。
“依我看这颗是蓝托帕石,是您的订婚戒指吗?”
“是的,这是决定与帝一结婚时他买给我的。有些年头了,当时是在埼玉县乡下的一家卖场的特卖会上买的,现在卖场也倒闭了。价格我记得好像是五万五千日元吧。”荻乃女士开心地咯咯笑了。
三十年前的乡下卖场的特卖会?我有些想象不出。是类似车库售货[7]的感觉吗?这是帝一先生送给荻乃女士的戒指?这样的反差让我有些难以相信。
荻乃女士跟我们讲了他们夫妻俩以前的事。
结婚前,帝一先生所就职的公司并非现在的证券公司,而是一家不怎么有名的金融公司,并且是刚入职。青年时代的帝一先生没有自信,总是设法讨好周围的人,但失败占了七成。后来这个公司倒闭,他得以进入现在这家公司。荻乃女士说,人生真是充满意外。
当时荻乃女士的父母经营着一家小的进口杂货店,对宝石饰品有着独到的见解。看到女儿的未婚夫挑选的戒指,两人一个劲儿地贬损道“价格这么高石头却不好”“蓝色的石头与金戒指不搭”“明明一辈子就送这么一次,女儿太可怜了”之类的。话是这么说,后来他们关了店,靠帝一先生的接济生活,现在跟女婿之间相处得还算不错。
“我倒不怎么介意,但他应该是把我父母的话放心上了。他进入现在的公司就职,生活渐渐富裕之后,突然迷上了宝石收藏。大概是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吧,他去了很多矿物展,还有美国拉斯维加斯珠宝展等等,每次去都会买打磨好的宝石回来。”
“已经打磨好、还未做成首饰的石头被称为裸石,帝一先生也说过自己收藏裸石。其实这样的人有很多,还有痴迷于稀有石的收藏家呢。”
“要是适度,我也不会抱怨,毕竟我也不讨厌漂亮的石头。但是啊……”
“好石头,好石头……”荻乃女士模仿着帝一先生的口吻说道。“他一直这样吗?”听到我的问题,荻乃女士摇了摇头。
“倒不会每天都这样。不只是宝石,像狂热的棒球迷、歌手的铁粉这些人也一样吧。如果是其他的话题,我们还能像普通人一样聊,但一谈到自己痴迷的东西,他就顾不上别人,能接上话的也就是同样痴迷于石头的人了。要是偶尔接触也没什么,但我们是夫妻,每天都生活在一起,多少有些难受。”
“……能把这种程度称为‘多少’,我觉得也挺厉害的。”
“是吗?哎呀,你还没有女朋友吧?”
被戳中痛处的我无言以对,理查德则笑出了声。我知道荻乃女士没有恶意,不过言语中也有犀利的地方,帝一先生或许“偶尔”也有难受的时候吧。
“您很珍视这枚戒指呢。”
“嗯。不过我丈夫可能已经忘了,而且如果我拿给他看,他大概会说‘重新做一枚吧’之类的话,所以我一直藏着。”
“那您为什么今天带过来了呢?”
理查德会问这么直白的问题,还真不像他的作风。帝一先生是个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的人,荻乃女士虽与他不同,但也并非不善交际。她比较直来直去,所以理查德也选择了相同的交谈方式吧。果不其然,荻乃女士微微笑了笑。
“谁知道呢?我本来也不是喜欢戴珠宝首饰的人,而且我父母当初那样贬低这枚戒指,我也不好戴。甚至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我也没戴过它,有些可惜。今年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十个年头,或许是想回归初心了吧。不过我可从没想过拿帝王托帕石与这颗托帕石作对比。”
“您是希望重新切割吗?”
“您是指重新打磨得更漂亮吗?请容我拒绝。”
荻乃女士当即拒绝了。我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把戒指带过来。对她来说,这枚戒指早已成为“生物”,就像是宠物或家人一样的存在,已经陪伴自己三十年了。
“仅这样一枚戒指就心满意足,我不觉得这是不幸。同样,即便身边放着无数符合自己审美的宝石,我也不觉得这是正确的幸福之道。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吧”是什么意思呢?
我还没来得及提问,荻乃女士就兴奋地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阎王不在[8]。总之我先看看这些石头。”
“您请随意。”
“那个,我插一句嘴……是不是给帝一先生发个信息比较好……”
现在帝一先生应该在三越的咖啡厅四处寻找呢。如果只有一两家也就罢了,不过我记得上面的楼层全都是饮食店,全部转一遍也挺辛苦的。
荻乃女士不在意地说道:“过五分钟再联系他,让他稍微反省一下。”
于是荻乃女士开始看石头了。比起帝一先生选的雪莉酒色的石头,她似乎更中意像太阳一样的橙色石头,她开心地说就像是夏橙一样。反正要戴的是荻乃女士,不是帝一先生,我觉得选她喜欢的就好。
那他们不是更应该早点和好吗?
难道说这两人之间,有像我这种没有女朋友的人无法理解的相处之道吗?我绝不是在意,好歹我也有喜欢的人。像天使一般可爱的谷本同学很了解石头,但绝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别人身上,她是个温柔沉静的人。我的确不懂夫妇间独有的相处之道,但也不能因此推论出我没有女朋友哇,对吧?不过,这确实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荻乃女士用手电照着石头,一排石头闪闪发光。“每一颗石头的颜色都很高雅呢。”她对理查德说。的确,她的那颗蓝托帕石就像添加了过量着色剂的美国点心一样,与帝王托帕石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
“市场上流通的廉价的蓝托帕石,大多是将透明的托帕石经过放射线处理加工的,这颗估计也是如此。现在有很多并非那么闪亮的蓝色石头。而这里的帝王托帕石,除了这两颗,都是无加工的。”
“哎呀,加工后的石头也很美呀,看起来像是自然的黄色。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呢?”
“因为加工技术取得了惊人的进步。”
还有匠人技术的差别吧。我想起了以前理查德说过的“处理”的话题。处理宝石没有像菜谱那样固定的做法,匠人凭借自己的直觉决定加热几十秒或几分钟、放射线加到什么程度、浸入多少油。可以说是艺术的领域了。所以在加工这一步进展不顺利的宝石数不胜数,也有些石头因此而报废。
理查德说起帝一先生提到的,位于纽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那里陈列着非常漂亮的蓝托帕石。采掘托帕石时经常能采到比较大颗的石头,其中摩根收藏的托帕石更是大得惊人,而且据说是产自日本。以前日本也能采到托帕石,虽然产地有限。明治时期[9]似乎还有人靠托帕石发家致富。理查德真是一如既往的博学多识。
荻乃女士选了三颗喜欢的石头,对比着它们的不同,把理查德的话当背景音乐。
“……他要是能成为宝石商人,说不定也挺好。差不多过五分钟了吧。”
荻乃女士缓缓从包里取出翻盖手机,迅速发完信息,啪地一下盖上,又放回包里。不知道她发了什么内容。
“店长先生,我最喜欢的是这颗。按照我丈夫的排序,这大概是排在第三的石头吧?我可以先问问价格吗?”
理查德犹豫了一下说:“帝一先生在电话中表示希望您不要在意价格,尽管挑选。”荻乃女士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笑了笑。
“没关系,自己戴的东西不知道价格也挺不放心的。我虽然不讨厌他这种体贴的方式,但也要有个度吧。我会装作不知道的。”
我果然是个不称职的兼职员工。我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