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东京地铁从银座站到上野站不过十分钟的距离，但出站的路很长。我快步走出中央检票口，以最快的走路速度冲到科学博物馆。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就算他们在九点开馆时入馆，也才过了一个半小时，对两个石头狂热者来说太短了。很难想象他们会说石头以外的事，其实是我心里的某处不希望他们说其他事。无所谓，都一样，反正到那儿就知道了。但万一理查德给我的信息是假的呢？这我还真没想过。如果那是假的，这会儿穗村先生和谷本同学已经在理查德的店里挑订婚戒指了，那我就倒立表演空手道。因为理查德绝不会做那种事。
我昨晚几乎没睡，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今天竟这么轻易被推翻了，真是没辙。但我感觉肩上的沉重感消失了，整个人很轻快。就是这个感觉。理查德常说，石头会引导人去往他们理想的方向。这才是我想走的路，不是默默支持她。或许会遗憾，或许会被疏远，但我想走的还是这条路—告白。既然有机会，那我就向前冲，绝不放弃。
我手上握着票价六百二十日元的常设展览的门票，在宣传册上找到矿物标本展厅所在的位置，快步穿梭在博物馆内。即使不看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肯定和逛博物馆的人不一样，我的表情因为紧张而僵硬。石头展区似乎在楼上，我找到白色楼梯，压低脚步声爬上楼，对擦肩而过的人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以示歉意。不好意思，这是我人生中的大事。当然这只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实际上我做的事却是在打扰人家相亲。我的胃开始疼了。
在看到呈Y形的日本式双晶时，我的心拉起了防线。不在，她可能不在，哪里都找不到，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会回到店里对理查德说没见到她。估计会变成这样，估计—
“咦？正义同学？”
当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时，我终于清醒了。
—估计，不会变成那样。
绝对不会。
“谷本同学……”
她身穿白色罩衫和偏橙的茶色半裙，像个天使。她下楼，朝我站着的楼梯平台走来。为什么这家博物馆的楼梯井装着彩绘玻璃呢？她沐浴着明媚的阳光，简直就是天使下凡。此情此景实在过于神圣，让我有一种即使伸手也触碰不到的感觉。但她径直向我走来。
“太巧了！你怎么在这儿？来看什么？我来看陨石标本。”
“我、我来，是有话要说！”
“欸？和谁？”谷本同学困惑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和我？”
我点点头。这时从楼梯上走下一个人，身上穿着合身的蓝色衬衫，是穗村先生。
“您好。”我有些尴尬地低头打招呼。穗村先生笑了。我表面上毕恭毕敬，但也许他已经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敌意了。穗村先生虽然客气地笑着，但表情有些吓人。
“晶子小姐，是我叫他来的，因为他似乎有话要说。”
“欸？啊啊！能三个人一起聊石头，真开心！我之前就想和正义同学一起来这里。正义同学，你看过那边的水晶标本了吗？”
她天真地笑了。她对穗村先生笑时，就像是在看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哥哥。看我的时候，她是怎样的表情呢？我不知道。旁观别人时，我会想东想西，但一轮到自己，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既然如此，那我只能付诸行动了。
不知道我的话她能听懂多少，但值得一说。想想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
“……抱歉，石头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方便的话，我有话对你说。只有我们两人。”
“我们两人？穗村先生不能一起吗？”
“嗯，有点不方便。”
谷本同学瞥了一眼楼梯上面的人。穗村先生看了看我，对谷本同学说“你去吧”。他看起来很从容。
为了找一个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地方，我们走下楼，来到了出口附近的饮食区。因为刚开馆不久，这里还没什么人。我们在放宣传册的架子附近坐下，谷本同学一脸茫然。
“有什么急事吗？不好意思呀，我今天一直没看手机。”
“不，我没发信息。抱歉，我就直说了。”
“好。”
谷本同学点点头，看着我笑了。她知道我要对她说的，是她不喜欢的恋爱相关的事吗？她对我笑，是“希望我尽可能不要说那些话”的意思吗？如果我在这里对她表白，她会疏远我吗？我们会不会连好朋友都没得做了呢？
即便如此，我已经答应理查德了，不能顶着一张窝囊的脸回去。
“我……我听说你……要相亲结婚的时候……”
“嗯。”
“……觉得很可惜！”
我在说什么呀！脑子转不动了。现在是什么情况，谷本同学就在我眼前看着我，不管结果如何，都将给我今后的人生中留下巨大的阴影。我竟然将自己置身在这种局面。我从未想过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在这里？
“因、因为，你说不想恋爱，所以才选择结婚，这也就是说……你完全排除了恋爱这一选项吧？所以……我觉得很可惜。或许将来你……会喜欢上谁也说不定……而且我觉得，这对将来喜欢上你，想让你幸福的人来说……也很痛苦。”
谷本同学没有说话。不行，我到底在说什么呀？！当自己是什么，恋爱大师吗？我破坏了人家的约会，想说的就是这种绕来绕去的感想吗？简直就像个傻子。傻子也好，笨蛋也罢，我需要勇气呀！
我攥紧双肩包里放着的天鹅绒小盒子。
“至少我！我很痛苦！”
“欸？”
“如果你结婚了，不对，就算不会马上结婚……如果你决定不恋爱，我会感到痛苦！很痛苦！”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饮食区里回荡。
连我也对自己无语了。世界上会有人这么绕来绕去地向人家告白吗？
“……是吗？”
“是……抱歉，我本想支持你的决定……但我做不到。真的很抱歉。”
我垂下眼，把手伸进包里。抓着盒子的手颤抖起来。太逊了。如果有角逐“告白时最逊的人”世界级锦标赛，我有信心能闯入前排。突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笑了一声，那是一个久经世故的声音，碾压众人的美貌和无微不至的关心实在不相配。与他相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很逊。
我稍微觉得轻松了一些。
我把盒子拿到桌上，打开。裸石在盒子里翻了个面，我重新放好，递给谷本同学。
“咦？是海蓝宝石。之前说过的。”
“嗯……其实……我以前，就想……送给你。”
“送给我？为什么？”
“海蓝宝石……被称为‘天使之石’，你知道吗？”
“嗯，但是为什么被称为‘天使’我就不知道了。有个很有名的矿山叫圣玛利亚，是因为这个才被称为‘天使’吗？”
“欸……是、是吗？”
“不是，我随口乱说的。真相如何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不，我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
谷本同学只是在笑，笑得很开心。
“但……看到这颗石头时，我就知道了。所谓天使，就是这样的存在。耀眼、美丽，却琢磨不透，像水一样，任何人都需要。心底总能涌出‘喜欢’的感觉，是十分重要的……我觉得天使就是这样的存在。所以我觉得海蓝宝石和你很相配！对我来说，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终于说出来了。
我本想说“如果给你添麻烦了，我向你道歉”，但这话又被我咽回肚子里了。别再给自己找退路了。我不像理查德那样能言善辩，所以我要在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说话的时候说话。我的外婆就是这样的人。或许她沉默过头了，但眼睛总是透着坚定的光芒，不需要通过语言也能看到。
我盯着谷本同学，她轻轻捏起泪滴形状的海蓝宝石，对着光，露出微笑。
“……你是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我点点头，谷本同学笑了。我很喜欢看她这种忍不住发笑的表情，我高兴得有点难过。
“石、石头……！我不觉得所有石头都一样。教给我这句话的是我兼职的上司，但让我理解了其中的深意的，是你！虽然很厚脸皮，但我觉得我也应该像这样为你做些什么！或许不久的将来，你会想要恋爱，或许你会为此感到开心。但是现在居然要全部舍弃……我觉得很可惜！”
所以……
所以……
“我不希望……你……结婚。”
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声音，我低下头。
我看不见此时谷本同学是什么表情。我低头多久才算自然呢？十秒左右差不多吧。我坚持到最后一刻，像看录取通知书一样抬起头。
谷本同学有些茫然，然后稍微垂下头，嘟囔道：“这样啊，恋爱……就像是我未知的石头一样啊……”
“这样啊，这样啊。”重复了好几遍之后，谷本同学将视线从石头转移到我身上，微微笑了一下。
“正义同学，你明明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害怕恋爱和爱情，却还说这样的话。”
“对、对不起……！”
我低头道歉，谷本同学摇摇头：“不是。”她放下海蓝宝石的盒子。
“正义同学，谢谢你。”
"……"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莞尔而笑。这天真无邪的笑容，和我刚遇见她时看到的一样。
“真伤脑筋哪。如果是正义同学以外的人这么对我说，我一定会敷衍着应付过去。但听你这么说，我却没办法忽视。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害我’吧？我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会让你觉得困扰吧？”
“但、但是！我！想成为那样的男人！”
“嗯，我知道。为什么呢？”
很单纯的提问。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答案都写好了，就等着我回答。现在不说，更待何时。在她心中，那个答案已经确定了吧。谷本同学从容的表情背后，是否有我想要的答案呢？还是说……
“……因为，我、我对你—”
“开玩笑的。我知道，因为你是‘正义的伙伴’嘛。”
“欸？”
由于太过意外，我僵住了。这种打击，就像是本应乘银座线，结果不知怎么的乘上了丸之内线。
谷本同学温和地笑了，继续说道：“我觉得，正义同学不会捉弄别人。我才不是天使呢，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做事不顺利的时候，心情烦躁的时候，就会想捉弄别人。每当那时，我就会去帮助别人。比如给看起来不需要座位的人让座；帮助根本不需要帮助的老爷爷过马路；对推销的人很亲切却歉疚地说自己现在实在没时间，然后推脱。这样做会让心情变得轻松一点。扮演着善人或者天使的角色，实现自我满足，然后心情就会变好。我会毫无理由地对别人好，是因为这样能缓解压力。”
“那……”
在我与她初次相遇的那个十字路口，那时的谷本同学心里很焦虑吗？那时的她是在扮演善人的角色吗？
她露出了可爱的笑容，甚至有些刻意。
“所以我很惊讶。因为身边出现了‘真正的善人’。”
谷本同学每次笑，她的黑发就会跟着轻轻晃动一下。她头发最长的时候是暑假前，应该是在暑假里剪短了吧。现在的长度和春天的时候差不多，我喜欢这个发型。
“……我没你说的这么好，我只是……”
“正义同学的善良和我不同，更加切实。就算不与人为善也不会怎么样，就算眼前有不正当的事，只要装没看见就能全身而退，但你不会这么做吧？虽然你这样会很辛苦，但我很憧憬。我觉得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你一样，就不会发生坏事了。”
“这……不好说。我是个笨蛋……会世界大乱的……”
“当然啦，要真的变成那样可了不得，而且我也不愿意。”
谷本同学一句话就把我的梦打碎了，然后莞尔而笑。
“不过有时候，与大学呀石头哇这些无关，我也会觉得有你在我身边真好。这样我也能成为更好的人。”
难道说……
在很早以前，她就察觉我的心意了吗？谷本同学像个惬意的天使，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她会不会早就知道，只是佯装不知而已。不会吧？但我也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刚才这些话。能够从表面理解的本质只有极少一部分。
难道说……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温柔地笑了。
“谢谢你，我还是暂时不逃避了。正义同学，你还记得吧，我说过‘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和不做选择是不一样的’。其实说完之后，我自己也想了一下。然后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呀，想逃却没有逃，是因为我心里也隐约觉得可惜吧。所以，与其为自己的感情画上句号，不如再坚持一下。不过我毕竟一直很恐惧恋爱，不太可能一下子变得积极……但决定不逃避，也算是一点进步吧？哈哈。”
啊，这是平时的谷本同学，看来我的感情没有传达给她。但我现在觉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了，她不是那种明知我的心意还故意装作不知道的人。我开心得都要哭了。太丢人了，眼泪居然真的流出来了。
“谢……谢谢……！”
“对不起呀，让你这么担心。也是，朋友突然说要结婚，任谁都会吓一跳。”
“嗯……已经，没事了……”
我拿衬衫的衣袖拂去眼泪，把脸背过去后，看到在饮食区入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理查德—不是，是穗村先生。
谷本同学也注意到了，她站起身，走到穗村先生身边，郑重地低下头。太远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我能看到穗村先生的表情。他每次点头，眼神都会更黯淡些，笑容却愈发灿烂了。不论谷本同学的想法如何，我觉得我都该过去挨打。我做好心理准备，站起身。
“所以这次，请让我考虑一下。对不起。”
“我知道了。原本我就说过不着急，你不必现在做决定，我没关系的。”
“但穗村先生您那边情况也很复杂吧？不用担心我，祝您找到合适的人。”
“口气可不小嘛。”调侃谷本同学的穗村先生看起来，与其说是相亲对象，倒更像是亲戚家的哥哥。
“你快去看石头标本吧。”穗村先生把谷本同学支走，脸色一变。这张瞪着我看的笑脸还真是可怕。我垂下脑袋。
“……真的很抱歉！”